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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庚辰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葛亮

文笙平生第一次一個人出了遠門。這一年他十五歲。

這一年,世界上發生了許多事情。德國佔領布魯塞爾與巴黎。日本進駐法屬印度支那。溫斯頓.丘吉爾當選英國首相,他的前任張伯倫逝世。也在這一年,功夫巨星李小龍與球王貝利出生。

這些他全不知道。但是這天,他在火車上翻看一張報紙。上面寫着南京國民政府第五十九軍軍長,張自忠將軍,殉國。

照片上的男人,未着戎裝,而是戴着禮帽,一襲長衫。濃眉下是雙溫存的眼睛。文笙看到,將軍的人中深而闊。他想起父親教他,相學裡人中主「食祿」。長着這樣人中的人,生命寬厚,壽數綿長。

他闔上報紙,窗外正淅淅瀝瀝地下着小雨。這個季節的雨似乎太多了,永遠也下不完。「五月秧針綠」,遠處的麥田一片青黃,是要成熟的時日。一些黑色的點,農夫躬身勞作。文笙想,也是這個季節,他和娘在西去的火車上。外面也有這樣的麥田。那年的麥子長得特別好,卻無人採收。娘說,白白灌了一季的漿。

 

火車抵達天津,已經到了下晌午。

車站的景象,似乎並無甚麼變化。他提着行李,走到了出口,就看見一個年輕女人對他揮手。他辨認了一下,是大表姐溫儀。

溫儀去年結了婚,已經是個年輕婦人的樣子。着一件香雲紗的旗袍,頭髮盤得很規整。較之以往的活潑,舉手投足都溫婉了許多。她讓僕從接過行李,將文笙看了又看,笑着說,長這麼高了。還是一張孩子臉。快走吧,你姐夫正在車上等着。

文笙聽母親說起,舅舅做主,將溫儀嫁給了一個銀行家。當年在大連,狠狠吃了日本人的虧。這回總算在金融界有了個知底裡的人。

他們穿過了半個車站,才走到了另一個出口。溫儀說,仗打的,火車站是塌了前門堵後門。如今能停車的,只有這一處了。

文笙就看見一個穿了花格呢西服的青年人迎過來。他對文笙伸出手,說,前幾年密斯孟不離口的笙哥兒,如今我算是見到了。

文笙本想行個拱手禮,這下也只有伸了手去,握上一握。他知道這個表姐夫事業有成,沒想到這麼年輕,且是如此洋派的一個人。

溫儀便問,司機呢?

表姐夫說,人有三急,等一等他。說完從西裝夾袋裡掏出一隻精緻的白金煙盒,打開,點了一支雪茄,悠長地抽上一口。又讓了一支給文笙。

溫儀便說,查理,你不要教壞小孩子。

查理左右顧盼了一番,說,小孩子?這裡除了兩位紳士,和一個淑女,還有誰?

溫儀嘆一口氣說,你這個表姐夫,別的都好,就是口甜舌滑,分外可厭。

 

坐在寬大的福特車裡,文笙望着外面的街景,十年前關於這個城市的記憶,似乎正一點點地浮現出來。

勸業場舊了許多,上面似乎加蓋了一些花哨的玩意兒。待他要仔細看一看,車卻拐了一個彎。甚麼也看不見了。

車上了維多利亞道,他也看出這條街的繁華,非昔日可比。溫儀便說,這麼多年,全世界的銀行,都在這條街上紥了堆兒。連你姐夫這個混世界的人,都要在這裡插上一腳。

文笙看着一幢嚴正宏大的建築,似乎十分眼熟。方想起襄城城南的「天祥」照相館裡,有所謂「平津八景」的佈景。這正是其中之一。看他望得入神,溫儀便道,這是中南銀行。現如今「北四行」可是不及往日威風了。前年的時候,「中南」的總經理胡筆江,去重慶的飛機生生給日本人打了下來,做了孫科的替罪羊。這一來,更是傷筋動骨。

都是個命數。查理掏出手帕,擦一擦額頭的汗,順手捋捋漂亮的唇髭。三十多家銀行,兩百多個銀號。總有個此起彼伏。逐鹿中街是趨勢。表弟可有興趣投資金融?

溫儀打斷他,你就是三句不離本行。我們自家的話還沒說完呢?

查理仍是興致勃勃,聽說姑父生前開辦實業,頗有建樹,在天津、青島都有分號。是甚麼方面的生意。

文笙老實地答他,先父繼承了一爿鍋廠,算是祖業。現在我隨五叔做些鐵貨生意。

查理想一想,便說,如今五金生意倒是不好做。

文笙說,我們家在青島的「福聚祥」,兩年前已經結業了。

彼此就沉默了些。

查理終於又開了口,表弟還年輕,少不得將來要重振家威。只要看清自己的志向所在便是。

溫儀便笑說,我這個寶貝表弟,別的不說,放起風箏來,是天下第一。

 

盛潯正打着盹,聽說文笙到了,無知覺間,竟有些老淚縱橫。

看一個少年人進了門,忙招呼他過來。文笙卻先遠遠地站定,對他深深地鞠一躬。

盛潯不禁有慍色,嗔道:你這孩子,何時跟舅舅這樣生分了。想想看,當年整日把你抱在懷裡的是誰?連奶媽都要呷醋。

文笙便說,娘說了,這回來津,頗要叨擾舅父許多時日。愧歉之意,要文笙代請。

盛潯道,我這個妹妹,舊書讀得太多,讀得人迂了。我只信一句俗話,「外甥舅的狗,吃了就走」,哪來的這麼多理兒。你是個懂事的孩子,倒是要多想想你娘一個人的不易。諸般行動便有個根基。

 

文笙靜靜地看着盛潯,覺得舅舅已是個半老的人了。身形胖了,眼眉都有些下垂。更加的,是缺了一股精氣神兒,已不見當年長蘆鹽運使任上的形容。五月的天,還裹着織錦緞的夾襖。靠在黃花梨的圈椅裡,手不離那兩隻文玩核桃。核桃如今已給盤得赤紅,包了清亮的漿。

這時候,外頭傳來登登登的腳步聲。進來一個年輕女孩。目光沒有在誰身上,只是愣着頭往前走。

可瀅。盛潯將手杖在地上一頓。

女孩停下來,望着他。

盛潯道:越來越沒有規矩。快來見過你表哥。

女孩打量了文笙一番,說,笙哥兒!

文笙依稀還記得叫可瀅的表妹,當初是個圓圓臉的小姑娘,身邊離不開人,只是一味地會哭。如今人下巴尖了。眼睛似乎也大了。穿着學生裝,可頭髮鬈曲着,已不輸襄城裡最時髦的女子。

盛潯笑說,不錯,到底還認得。

即刻臉又一沉,笙哥兒可是你叫的?讀洋書是好的,洋為中用。可不能忘了咱祖宗立下的長幼尊卑。

可瀅便說,爸爸!

盛潯說,叫「爹」。

可瀅並不聽他的,嘻嘻一笑,從桌上拿起一個蘋果,一口咬下去。嘴裡說,One apple a day, keep doctor away.

盛潯哭笑不得,她跟她姐夫,是一丘之貉,整日在家裡說外國話。把我這個老頭子煩死了。

可瀅將蘋果嚼得脆響,一面定定地看着文笙,說,好嘛,這家裡的男人,長衫不離身的可不多。爹如今可有伴兒了,一個遺老,眼下多了個遺少。

盛潯斥她,沉吟了一下,又開口道:說的也是,年輕人,應該有年輕人的氣象。瀅兒,得空帶你表哥去做身西服去。

 

晚上吃飯,文笙見同席的只有舅父的姨太太崔氏,未見元配張氏。盛潯便道:你大舅母去冬染了肺疾,過年才從醫院接了回家。一直在後廂房靜養。聽說你來,也是歡喜得不行,吃過飯再帶你去問安。這人一老,可真是不中用了。

 

夜裡,文笙躺在鬆軟的牀上,翻來覆去,睡不着。就爬起來,給母親寫信。寫了幾句報平安的話,發現無甚內容,就又熄燈睡下。

遠處傳來打更的聲音。在這夜裡分外的響亮。窗外影影綽綽的是槐樹的影。正當槐花開的時節,若有若無的滲透進來,甜絲絲的香。倒是讓文笙心安了些。他總要在這裡開始他新的生活了。未來如何,無人知曉。在他有些憧憬,也是朦朧的。朦朧裡,他想起現在的襄城,還在梅雨季,並不如天津如此乾爽清涼。必然還是濕漉漉的空氣。後院的香椿樹,發了新芽,嫩綠嫩綠,晨間便墜了露珠。雲嫂踩了梯子,挎個竹籃,一葉一葉地採摘下來。用面拕起,將小母雞的頭生蛋炒給他吃,又香又下飯。這樣想着,也就慢慢睡去了。

 

早上飯吃到一半,管家捧着一籮麻花,擺在桌上。盛潯夾起一根給文笙,說道:你舅母惦記你小時候,最喜吃十八街的大麻花。天沒亮,就讓老李着人去買。挺好,吃個熱乎的。你可記得,家裡最愛吃這個的,就是你和你大姨。全家的牙力,都沒有你們一老一少健壯。

說完了,也想起了甚麼。氣氛就有些凝滯。半晌,姨舅母勉強笑着,問文笙晚上睡得可好。沒待他答,盛潯便說,兩眼烏青的,睡得好才怪。好好的紅木牀。硬給擱上個彈簧墊子,睡上去渾身沒一處踏實。姨舅母便說,是啊,起來腰骨痠得不行。說是美國的時髦貨,叫甚麼「席夢思」。又是可瀅的主意,你舅舅是嬌縱壞了老閨女。

吃過飯,盛潯將文笙叫到書房。文笙見盛潯一臉肅然,知道是要和自己談上學的事情。窗欞上掛着一隻鳥籠,籠子裡頭的藍靛殼本來叫得正歡,見文笙進來,突然就啞了聲音。好奇地斜着腦袋望他。

盛潯讓他坐下,說,我看你娘信裡的意思,是想讓你在天津一邊讀書,一邊學生意。

文笙點點頭,「大豐五金」的東家,是爹的故舊。娘說讓我跟他先學着。

盛潯說,嗯。生意場上,早些歷練也是好的。只是常要到櫃上去,在教會學校裡恐有不便。我還是給你尋個可靠的華辦中學。紫竹林新設一間「耀先中學」。聽說教員有幾個是原先南開的教授,前年未曾隨學校南遷去長沙,便留了下來。教中學於他們是屈就,對本地青年倒是很大的福澤。我與他們的校長有些交情。明天就帶你去見見,將入學手續先辦了。

文笙站起身來,謝過舅父。

盛潯說,笙兒,你且替我研墨,舅父寫幾個字。

一錠「元霜」,磨得滿室生香。盛潯以大號羊毫蘸飽了墨,捲起袖子,在一幅虎皮玉版宣上寫下「華胥兜率」四個字。

一氣呵成。寫罷問文笙如何。文笙端詳了一番,便道,聽娘說,舅舅自少年時最愛米芾,數十年未變過。

盛潯輕嘆一聲,少年時候是愛米顛的性情。老來想起這一層,只覺得慚愧。這字徒有其形,意思卻是好的。改日裱了掛到你房裡去。

 

過了幾日,底下人來報,說是笙少爺新做的西服送來了。

姨舅母便說,這些紅幫裁縫的手腳倒很利索。

上門的是「裕泰興」的榮師傅。崔氏道,小孩子家的衣服。還讓師傅自己跑來一趟,着個夥計送不就行了。

榮師傅說,太太這是哪裡話,小白樓裡都知道榮某是叫府上關照慣了的。況且這回三小姐可是上了心,從布料,顏色,樣式無不躬親。我小心翼翼做了這兩身,先給少爺試着,有個不合適的,我立即拿回去改。

溫儀就在一旁笑起來,說,二娘,你可看見過我這個妹妹,還有認起真來的時候。

一家人,就看着文笙試衣服。

待文笙從房裡走出來。崔氏便嘖嘖道,真是人要衣裝,我們笙哥兒,穿上西服,竟是比上海的小開還要俊俏。

榮師傅說,我從寧波來,看慣了滬上的青年人穿西服,多少覺得有些浮華。笙少爺人沉靜,將這浮華壓住了。又不似京津的小夥子,身量太茁壯,與西裝總有些不襯。這個合適原不是裁剪上的,說不上來,可少爺穿得是真合適。

文笙看着鏡子裡頭,好像是個陌生的人。他並沒有過穿西服的經驗。再加上之前與洋人的相處,看他們穿得多了,更覺得這便是人種的標籤。此時穿在自己身上,只覺得無一處不是緊繃的,漿得挺硬的襯衫領子,頂得他的脖子有些難受。但他明白,天津是新奇滿佈的地方。在現下的中國,所謂新的東西,也便是好的。這樣想着,也覺得鏡中的人,漸漸好看起來了。

耀先中學是一間新辦的學校。它的前身十分顯赫,是大名鼎鼎的「興華公學」。由莊樂峰先生創辦並任校董,並聘請北洋大學學監王龍光為校長。原校址位於戈登道,隸屬於天津英租界工部局。如今在禮堂裡,仍看得見書法家葉廣慧手書的四字牌匾。既謂「興華」,顧名思義,是要服務於租界的華人子弟。這間學校自成一統,體制十分完善,含有小學部、男生中學部、女生中學部。設備、師資等條件在當地更是首屈一指。十幾年間,漸樹立起口碑。政商名流趨之若鶩,袁世凱、徐世昌、張學良等人的後輩均在此就讀。

「七七事變」後,南開大學及中學的校舍被日軍炸毀。舉校向長沙與重慶等地南遷。部分留津學生失學。「興華公學」因坐落租界未受殃及,第三任校長駱天霖,開設「特班」收留南開師生。校舍因此擴容,並改為上午、下午的兩班制,以供興華與南開的師生交替使用。

天津淪陷之後,駱天霖身先士卒,抵制日佔當局推行的「親善」教育,拒絕更換指定教材及日軍武裝入校。每逢重大活動堅持唱中國國歌、懸掛中國國旗,遂引起日方不滿。民國二十七年六月一個清晨,在前往學校途中,駱遭日方暗殺。「興華公學」勒令關閉。是年秋,「興華公學」全體師生及社會人士,自發組織遊行請願抗議。武漢國民黨中央政府對駱天霖追頒褒獎令。多重壓力之下,日方准予復校。民國二十八年於英租界紫竹林復校,更名「耀先中學」。並延續原校兩班制,原「興華公學」正班改為「耀部」,南開特班改稱「先部」。

 

文笙入學就讀於「先部」。上午去「大豐」櫃上,下午上學。每日倒也整齊有序。

各類科目,有一半是他感到陌生的,便從中學一年級學起。相對易些的,是國文。日本人成立了教育局,國文一科,將新文學的內容取消了大半,盡數保留了古文。因為自小隨昭如誦讀,加之與吳先生所學。如此積纍,他在同班學生中,便成為翹楚。

國文課之外,每週還有一堂「經訓課」。依年級不同,他們學的是《左傳》。一日講〈鄭伯克段於鄢〉。老師問起他們最感懷的文句。先問到文笙。文笙想一想,便說,通篇裡,最好的還是引了《詩經》中的一句「孝子不匱,永錫爾類。」老師便點點頭,說,盧同學是心地純良之人。這時候,便有一個同學站起來說,國難當頭,還講甚麼忠孝節義。難不成所有課程都成了「修身課」。

這句話亦有所指,日人的教育局將原先的「公民課」改成了所謂「修身課」。專講中古聖賢。老師便問這同學選的句。他倒是毫不猶豫,說,自然是「多行不義必自斃」。全班默然。文笙望一眼,這同學語氣沉厚,模樣卻分外地弱小。目光直愣愣地看着老師,沒甚麼顧忌。

 

雖為華人中學,「耀先」的英文教學,本不輸於本地任何一間西辦教會學校。可去年起,英文課被強制改為日文課。校方亦有對策,便安排用英語教授其他課程,如「范氏大代數」與解析幾何。這卻讓文笙犯了難,課本幾乎成了天書,舉步維艱。

一日盛潯便與家裡人商量,想着給他請位英文補習老師。可瀅便說,請老師,也得看看學生的程度,你當真一句英文都不會說?

文笙略思忖一下,終於張開口。

可瀅突然瞪大眼睛,不相信似的,她聽着表哥正大段背誦着威廉.布萊克的詩歌,用的是一口牛津腔。

到文笙沉默下來。她小心翼翼地用英文問他詩句的意思。文笙只一臉茫然地看着他。她便大了膽子,說了他幾句戲謔的話,文笙也沒有甚麼反應。

可瀅便更為驚訝了。問文笙,這是哪裡學來的。文笙便老實答,在教會醫院裡頭,聽一個女護士唸過,只覺得好聽,便記住了。

可瀅便知道,表哥對於這門語言,基本上依然無知。但她看着文笙,饒有興味,像是對着剛剛出土的宋朝窯變花瓶。倒是她的母親崔氏在旁邊一拍手,代她說出了心裡話,阿彌陀佛,我是半句聽不懂,可鸚鵡學舌到這步天地,也真真是造化了。

可瀅便自告奮勇,由她來教笙哥兒。待將ABC先清楚了大半,再請個洋人教不遲。

盛潯佯作憂心的樣子,說,我有些信不過,你這樣毛手毛腳,我很擔心會誤人子弟。

可瀅便有些不服氣,說,別的科目我不敢說。可論起英文,我們學校的露易絲嬤嬤可說了,蒙上眼睛聽我背《社會契約論》,還以為是個土生土長的英國妞兒。

盛潯便打趣她,我看,英國妞兒是不錯,只怕是個倫敦鄉下的野姑娘。

 

這時候,卻看見管家進來,臉上有些喜色。說,笙少爺,有人看您來啦。

只見一位老者踱進來。文笙辨認了一下,竟是自家「麗昌」分號櫃上的郁掌櫃。

郁掌櫃對文笙躬一躬身,說,老夫罪過,早該來探望少爺,因為去河北辦貨,耽擱了許多時日。

文笙忙扶起他,這老人定定望着他,竟伸出手去,摸摸他的臉龐。忽而覺得不妥,又縮回去,有些不安似的。眼睛卻紅了。

多時不見,郁掌櫃已是一頭白髮,身形有些佝僂。文笙回想,兒時記憶裡頭那個神色肅然、不茍言笑的郁掌櫃,真的老了。原本蒼青的臉色,因為長出了許多老年斑,竟然有些頹唐了。

他將郁掌櫃讓到了座上,端端正正地給他行了個禮,說,老掌櫃,這些年為家中的生意操勞,請受文笙一拜。

郁掌櫃有些慌似的,忙起身說,少爺哪裡話,都是老夫的份內事。只想老爺生前的心血,不要毀在郁某手上。綿薄之力,聊以撐持。

文笙說,這數年的難處,家母與我都是知道的。

郁掌櫃嘆息一聲,這兩年的生意,確非往日可比。想必少爺也知道。華北與海南的鐵礦命脈,都落到了日本人手裡。如今貨物進出,皆課以重稅。商會裡的幾個老人兒,都在商量着要將店盤出去。我但凡有一些氣力,斷不可讓咱們的「麗昌」走出這一步去。只是如今,怕是心有餘而力不足了。

文笙聽了,問道,老掌櫃此話怎講?

郁掌櫃說,剛剛收到六爺的信,說新請了一位掌櫃管理天津事務,囑我告老。我想着,走之前,怎麼也得到舅老爺這裡看看少爺。

文笙只感心裡一沉。

郁掌櫃接着說,這麼多年,與老爺商海沉浮與共,是緣分;老爺身後,替咱們盧家馬後鞍前,是福分。所以,我也知足。如今看少爺成了人,也心安了。年過花甲的人,也該歇歇了。

郁掌櫃說完這些,望着他,嘴角竟有了一點笑容。這麼多年,文笙從未見過他笑過。郁掌櫃的笑,原來是分外慈愛的。如家中看護他多年的長輩。這個老人的笑,一點點地深入,又慢慢釋放在臉上的每一縷皺紋中。然而當這笑容突然凝滯,郁掌櫃抬起袖子,擦一擦自己的眼角。便又恢復了先前的肅穆模樣。

又說了許多的話,盛潯要留他吃飯,郁掌櫃堅辭。說主僕有別,沒這個規矩,還是有始有終。臨走,猶豫了一下,終於說,方才看少爺桌上有篇寫好的文章。可否給他留作念想。

文笙忙取了來,是昨晚閒中抄錄的《項脊軒誌》。郁掌櫃接過來,眼神顫抖了一下,用手輕輕撫摸上面的字迹。又看到紙箋頁眉上,印着「耀先」的校訓,「尚勤尚樸,惟忠惟誠」,便說,好好,這正合我們少爺的心志。

 

夏至以後,天熱了許多。轉眼到七月,是學校放暑假的時候。「耀先」的「先部」因為開學晚,便設了班給學生補習。姨舅母叫廚房每日燉了銀耳綠豆湯,冰鎮過讓文笙帶到學校去。

這一段時間,他的英文有了長足進步。漸漸跟得上課程。可瀅說,學英文的一大要義便是閱讀。多讀讀報,新聞總是比陳詞濫調有趣些。家裡訂了一份《字林西報》。他每天下了學,便去圖書館,找些其他的報刊來讀。

圖書館是年初新建起的,命名為「弘毅」,用了已故校長趙天霖的字以示紀念。這是一幢獨立的建築,在學校的西南,以中間的西澄湖為界,和教學區遙遙地隔開。「耀先」本坐落在英租界的繁盛地帶,但因為自成一體,格局上便鬧中取靜,很有幾分「結廬在人境」之意。而這圖書館,因為邊遠,成了更為清幽的所在。

遠是遠了些,文笙卻很喜歡在黃昏時分,沿着湖邊慢慢走到圖書館去。校內遍植法國梧桐,因是大樹移栽,這時長得很見了聲勢。雖非遮天蔽日,也日漸蔥蘢,枝葉間的繁茂,將陽光星星點點地篩落下來,十分喜人。西澄湖是建校前原就有的,則一色種的是垂柳,曲曲折折地沿着湖畔連成了一片。風吹過來,搖曳如綠霧。這一帶的風光,便與教學區的整飭有了分野,多了些妖嬈細膩的江南風致。湖邊立着一座太湖石,上有行草鐫着「楊柳岸」三個字,更為這風雅作了註。

這時湖中的荷花,開得最盛,墨綠的圓葉層疊着,幾乎稱得上是「接天連碧」。從圖書館回來的路上,文笙一面走着,一面誦背着代數課上老師教給的口訣。青石鋪成的湖徑,被太陽曬了整一日,此時還是溫熱的,踩上去,腳底生出一絲暖。

這時,文笙卻看到前面的背影。一個人正在湖邊寫生。觸目的先是一頭亂髮,繼而是瘦而寬的肩胛,與略有些發污的白汗衫。由於身量高,畫了幾筆,不得不屈下膝蓋,去蘸顏料。

文笙便走近了些,他畫的,正是這湖中的荷花。看起來,已經接近了尾聲。是未有見過的畫法,用筆似乎極清透。而眼前的湖中的景致,分明是茂盛濃烈的。

一時間,風大了起來,水中的荷葉翻滾捲動。將寫生的人身邊的畫紙也吹到了地上。一張恰落在文笙腳邊,他便撿起來。這人轉過身,從文笙手裡接過紙,道了一聲謝。

原來樣貌也很年輕,不過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衣着雖不修邊幅,面相卻十分清淨。然而眉目又很濃重,看得出,此時眼神有幾分倦怠,白皙的臉色因此生動了。

他微笑了一下,看文笙看着自己即將完成的作品。便問,小兄弟,覺得怎麼樣?

文笙語氣恭謹,我不懂畫,說不好。

青年從褲兜裡,掏出一支煙,點上,閒閒地銜在嘴角。對他說,沒關係,說說看。

文笙想一想,認真地說,畫得是很好。但我覺得像,又不像。這湖中的荷花,各有細節,生得並沒有你畫中這樣均勻通透。但這畫中的光色冷暖,近而明澈,遠而幽黯,又讓我覺得分外的真。

青年又笑了,問道,你可知道「印象派」?

文笙搖一搖頭。

青年便說,是歐洲的一支畫派,創始者叫莫奈,以畫荷聞名。小兄弟,聽你方才所言,你必是習過畫的。

文笙有些不好意思,淺淺地說,我是未曾學過一筆,但為我開蒙的吳先生,是個畫家。前些年也給我看過一些。若說起荷花,他藏了一幅石濤的《墨荷》。華滋豐美,又有一股秀拙之氣,我是真喜歡。

青年也似乎來了興致,說道,中國畫家將荷花畫得好的,實在太多。只說《墨荷》一題,朱耷和徐渭,都是聖手。

朱耷。文笙喃喃道,可是畫魚畫鳥愛作青白眼的八大山人?

青年大笑,正是。要說徐渭與八大的性情,一個狂肆,一個冷誕,在畫中皆可看出。徐渭喜繪秋後殘荷,畫法卻慣用潑墨,濕氣淋灕。水墨氤氳間有許多的意外,令人絕倒。八大的荷,清淺數筆,卻往往一枝獨秀,於他是孤冷如常。而在我看來,兩者無非殊途同歸,他們都是有大寂寞之人。徐渭《墨荷圖》的款識,我還記得這麼一句。「拂拂紅香滿鏡湖,採蓮人靜月明孤。」算是他的心聲罷。

文笙點點頭說,吳先生早年對我說過中國人愛以畫言志,應該是這個意思。

青年說,很對。相比之下,西人的藝術觀,就很看重技術。他們是用了科學的精神來作畫,講究的是對自然的尊重,自身倒是其次了。

文笙忽然想起了甚麼,便道:我現在曉得了,你畫裡的好,正是你說的藝術的性情,然而,卻無關乎你自己的性情。於我這個中國人看來,便少了一些感動。

青年愣了一下,沉吟了許久,再看文笙,眼裡多了炯炯的光。說道,小兄弟,有道是旁觀者清。說起來,我早年習的也是國畫,半道出家學西畫,只以為是更好的,倒荒疏了童子功。現如今這幾年,中國畫家裡也出了幾個有見識的人,都在研究中西合璧的畫法。若說畫出了性情的,林風眠是其一,還有一個潘天壽,是我的師長,我畫荷花的興趣,倒有一半是受了他的影響。藝術這東西,便是將彼此的長處兩相加減。至於如何加減,以至乘除,那真是大學問了。

文笙見他說得高興,一頭亂髮籠在夕陽裡頭,金燦燦的,整個人都昂揚了幾分。自己心裡也有些喜悅了。

青年抬手看一眼錶,說,時候不早了。我再畫幾筆。你也快回去,別讓家裡等得着急。我們後會有期。

文笙便與他道了別。這時滿湖的荷花,因了西天的光線濃濃地鋪陳過來,竟淹沒了高低肥瘦,像是一匹色彩勻淨的織錦,與那畫上的別無二致了。

 

吃晚飯時,文笙說起了「莫奈」。一桌吃飯的人,並未有知道的。姨舅母說,這個名字,莫可奈何。當爹媽的不知怎麼琢磨的,好不吉利。舅舅說,聽起來倒有幾分海上畫派的作風,有些革新的意思。不過畢竟是太新,不知將來是否可成氣候。

習英文時,又跟可瀅談起。可瀅說,你倒真問對了人。是個法國的畫家。我們的國文老師很推崇他。聽說早期很有些離經叛道。只是我不太能夠欣賞,一處蓮池,一個乾草垛可以畫上許多遍。法國是個愛好革命的地方,這樣的畫法,未免太過流連了。

可瀅就到書櫃裡翻找。捧出了一摞雜誌,從中間揀出厚厚的一本。是本西洋畫冊,裝幀十分精緻。書皮上是一片藍。這藍是在他經驗之外的,濃烈而幽深,是一池水。水上綴着幾朵白色的睡蓮。文笙翻開,看見一幅上畫着很巍峨的建築。筆觸所向,森嚴靜謐。這是一個教堂。

文笙想起,襄城南華街上有一間教堂。米歇爾神父正來自那裡。福愛堂沒有畫上的堂皇雄闊,也是需人仰視的。因為它的潔淨與規整,也因為在黃昏時候飄出的聖詩班的歌聲。帶着一種與世隔絕的氣息,卻與街面上的世俗是親近的。他最後一次路過那個教堂,已經改成了難民收容所。教堂的鐘塔上,懸着綴有紅色十字的旗幟。枝葉凋零的洋槐,掛了繩子,晾曬着大人與小孩的衣物。有些蒙塵,一切如舊,只是聽不到管風琴的聲音了。

文笙又翻過一頁,仍是同一個教堂,同樣的角度。然而,不再是粗糙而黏稠的行筆。光影的變化多端,現出了用色的詭譎。牆壁是厚重的青綠,頂部卻被餘暉染成了玫瑰一般的艷異。陽光最強烈的地方,只見尖塔的輪廓,竟如同海市蜃樓。

可瀅說,只是一個魯昂大教堂。一日四時地畫了二十多張。我是覺得他有些癡了。

文笙看她把雜誌攤在桌上,一面翻着。她說,依我看,當今攝影的意義漸漸大於繪畫。攝影能捉住人一瞬的神采而不至失真,繪畫因為耗時的緣故,總是有些錯過。所以才有莫奈這樣的癡人,要與時間較勁兒。你看看,顧秉良拍的照片,好在稍縱即逝。文笙從她手中接過一本雜誌,封面照,是委員長夫人蔣宋美齡。的確是颯爽逼人,神色間有些鬚眉的氣概,不同於平日予人的印象。再看可瀅收集的其他,從美國的《時代週刊》到市面上的《良友》,封面上大多都是蔣夫人的照片。不待文笙問起,可瀅說,我長了這麼大,真佩服的,就只這麼一個女人。倒不是因她與男子平起平坐,而是,她從未認為自己是女人,所以要與男人爭取。她做的就是她自己想做的,成立「婦慰總會」,便大刀闊斧;要建立空軍,就放手放膽,裡頭是連美國人都要佩服的見識。

文笙便說,她是很好,可離我們總是遠了些。聽說她是在美國接受的教育,自然在作風上,會更為勁健一些。

可瀅嘻嘻一笑,告訴你吧,我的心願,正是畢業後要去衛斯理學院去讀書。她站起身,手指在牆上的世界地圖遙遙地一劃,然後圈了一個點,說,就在這裡,波士頓,那是蔣夫人的母校。

文笙愣一下,說,舅父可知道這件事?昨兒個他還跟我說,二表姐來信,商量要送你去北平唸大學。

可瀅正色道,可不能讓他知道。爹要我讀西書,多半是為了趕趕時髦。其實骨子裡還是些三綱五常,改不了的。年紀一大,越發古董了。前些天還跟我講「父母在不遠遊」的道理。我們家這代沒一個男丁,他是把我當小子養的。你看我大姐,哪裡是一個能為家裡拿主意的人。

文笙此時看着表妹,不知怎地,忽然覺得有些陌生。這時候,外頭傳來些響動。可瀅咳嗽一聲,用雜誌敲一敲桌子,說,盧文笙,我怎麼和你說的,這個句子要用被動態!

崔氏端了兩碗蓮子羹進來,抱怨道:祖宗,教書就教書,哪有你這樣的。虧得笙哥兒好脾性,打板子的先生也沒你一半兒兇!

可瀅便衝她娘的背影做了個鬼臉,吐吐舌頭。究竟還是一副孩子相。

 

這一日櫃上無事,暑意難眠。文笙晨起,便去圖書館看書。

西澄湖經了徹夜的冷卻,這時還有些許清涼。湖邊安靜得很,間或一兩聲蛙鳴,也是已經叫啞了的。晨風吹來,荷葉翻捲如浪。傳出細碎的聲響,一隻翠鳥立在一莖未展開的葉上,忽然撲啦啦地飛起,箭一般地消失在了湖心深處。

文笙沿着湖畔走,看見一個人站在入水的石階上,躬身在一朵荷花上動作着。這荷花初放不久,花瓣還半闔着。走近了,原來正是前幾日見過的青年。青年從荷花裡一點點地將一些東西剝出來,放進一個小布袋裡。看到他,朗聲一笑,說,小兄弟,果真是見者有緣。剛製成的好東西。有無雅興同試?

文笙好奇,便問,試甚麼?

青年擰着褲腳的水,將布袋小心地放進貼身的衣兜,說,隨我來。

 

走了許久,經過了教員宿舍,才到了一處院子。有籬笆圍成的院牆,上面爬滿着盛開的蔦蘿與金銀花,濃綠如錦。院子裡有幾隻雞走動,樣態都十分怡然。文笙不免張望,心想這校園裡頭還有這樣的地方,竟好似遠郊的景致。正想着,一頭體型肥碩的鵝,遠遠跑過來,大聲叫喚。扇着翅膀,姿態魯蠻。一個中年人趕上前,對着大鵝呵斥。牠才悻悻地回轉身走了。

青年人哈哈大笑說,養了這頭畜生看家,竟比一條狗還頂用。中年人也笑答,可不是?惡形惡狀的。先生今天回來得早。

文笙認出中年人是學校的門房忠叔,就向他鞠了一躬。

忠叔點點頭,笑說,這學生真懂禮。如今到處講自由,學生們都像這呆頭鵝,橫衝直撞的。

文笙見院落裡頭,矗立着一幢小樓,雖然殘敗,顏色蝕得辨不清楚,但分明古色古香。門廊上立着兩根石柱。柱礎的形制樸素,圖案是龍鳳雲水。柱上各以小篆鐫着一副楹聯:大道碩猷,君子是則。執敬道簡,古賢之徒。

青年人看他呆呆地看,便說,這樓可比這學校老多了。是道光年間一個舉人的藏書樓。聽說原先用它藏善本書,後來建了新圖書館,書都搬走了,便沒了用處。邊說邊引他進去。小樓裡頭,黑漆漆的。隱約看見牆角,擺着些石膏的頭像,有些已經殘缺了,慘白着眼眶。後門裡,一個婦人正舉着把蒲扇燒爐子。見他們進來,笑一笑。青年就說,嬸子,麻煩你幫我燒一壺水來。

他們就沿着木梯上樓去。木梯也有了把年紀,踩在上面吱呀作響。青年人讓他腳下小心,一面說,現在呢,這樓就用來堆放教具。忠叔兩口子住在這,我與他們搭個伴兒。

一直上了閣樓,青年人掀開竹簾,請他進去。裡面是個房間,不大,陳設也十分簡單。一張木牀,靠窗擺着書桌,一個竹製的書架。書架上倒是排滿了書,又在頂上摞得很高。沉甸甸的有些不堪重負。青年將窗子打開,光線頓時清亮了許多。他說,躲進小樓成一統,是我的一方天地。文笙走到窗前,西澄湖盡收眼底,還看得見紫竹林的一嶺小丘。湖上的晨霧還未散盡,小丘就有些遠山如黛的意思。青年人見他看得入神,便說,如何?也算是「悠然見南山」了罷。

這時門外聽到婦人的聲音,先生,你要的水,放在門口了。青年人就說,忠嬸,謝謝你啊。便出門將水壺拎了進來。

他將貼身的布袋取出來,說,按理是要焙乾的。如今也只有將就。用體溫焐了這一會,聊勝於無。說罷將布袋裡的東西倒出來,原來是一粒粒的茶葉。青年將茶葉放入一隻陶壺。文笙看這壺,用的已有了年頭,紅潤包漿。禁不住伸出手撫摸了一下。

青年說,這隻老朱泥算是家傳,我一直隨身帶着。沒甚麼嗜好,就是茶不離口。說着,便將燒好的水,澆進了茶壺。霧氣繚繞間,忽然一股清香撲面而來。文笙未辨真切,青年已經蓋上了壺蓋。

他從書架上拿出茶盤,上有一對青瓷的茶杯,泛着剔透的光澤。先從茶壺中倒出一些水到茶杯中,說來個「韓信點兵」。旋即倒掉。剛才那股香氣,此時更為馥鬱了些。這才斟了一杯,遞給文笙,說,來,喝喝看。

文笙便舉起杯子,嚐了一口。只覺舌尖激盪了一下。再喝一口,有說不明的香氣遊動,軟軟地在味蕾上展開。青年也喝了一口,瞇起眼睛,說,嗯,這次的時候算是對了許多。

文笙便說,我六叔最愛喝碧螺春。這原是我熟悉不過的茶,可奇了。有一股子清苦氣,將這綠茶中的甜香濾掉了幾分。到現在我的舌頭還醒着。

青年大笑,說,這「醒」字用的很好。洞庭碧螺人稱「佛動心」,好在醇厚艷美。我卻不喜它回甘甜膩的果香氣。前幾日又讀《浮生六記》。讀到三白錄了芸娘製「蓮花茶」一節,說晚間趁荷花含苞,將茶放至花心,早上花開再取出來,「烹天泉水泡之,香韻尤絕」。就靈機一動,想來個以香製香。其實這茶的製法,是倪元林開了先河,顧元慶在《茶譜》中也記過,只是薰製的手段太過繁複考究,令人不耐。倒是陳芸的法子日常親切了許多,就拿來一試。試出了心得,要選那花瓣質厚緊實的,才能成事。

文笙擱下茶杯,想想說,我是聽明白了。這茶中的好喝,是取荷香的清苦,延抑茶香。只是我聽師父說,茶有真香。這薰茶的道理,畢竟不是出於天然。

青年沉吟道,你師父說的對。這話原是陸羽的。《茶經》裡極鄙夷加香的法子,說那泡出來簡直是溝渠廢水。倪元林是薰香聖手,我也不贊成他往茶裡加添甚麼核桃松子肉,美其名曰「清泉石上茶」。茶畢竟不是果腹之物,未免太饕餮了。說起來,這「蓮花茶」的名堂,實是以香洗香。香味間既非成全,也非相克。只是華服之美,太過喧嘩。以素紗覆之,隱約之間,倒另有一番成就。

兩個人便對着窗,靜靜地喝茶。不知不覺,喝到了第三泡。文笙說,方才說的那些,我是一知半解。我這個年紀的人,每每喝到了好茶,覺得好,究竟不知好在哪裡。

青年又給他斟上一杯,說,這事急不來。我也有許多的不懂得。我的老師也說過喝茶的道理。茶好像碑帖,要常常臨寫,才知道它的氣理和底蘊。臨到高古的貼,只覺得是好的,以為老便是時間的果。我看不見得,眼下這個時代,與時俱進是根本。

 

茶終於淡了。窗外的眼光濃烈起來,倒襯得室內更為幽暗清靜。青年人說,小兄弟,這茶喝了半日,還不知如何稱呼。

文笙忙答道:小姓盧,盧文笙。

青年口中重複一下,文笙,好名字。如見其人。我姓毛,毛克俞。

文笙起身拱手,恭敬地說,毛先生。

青年哈哈一笑,小小年紀,規矩倒很多。罷了罷了,先生不敢當。我虛長你幾歲,就叫一聲大哥吧。聽你口音,不像本地人。

文笙說,我是襄城人。

哦?青年眼睛一亮,說,襄城倒真是人傑地靈。說起來,我有個同門師弟,也是襄城人,若論才分,堪稱我輩中翹楚。不是自謙,真真在我之上。他常常談起,少年微寒,多虧恩師知遇,方得今日。如此,這位吳先生也是很欣慰了。

吳先生?文笙脫口而出,大名可是吳清舫?

正是。克俞也不禁驚奇,說,你知道他?

文笙自然興奮難抑,說,豈止知道,我前日說的開蒙老師,便是吳清舫吳先生。

難怪了。克俞說,聽你那天談畫的見識,我本該想得到。真是造化了。來來,我們以茶代酒。

因為這一層,兩個人頓時親近了許多。文笙也就知道,克俞原籍皖南,安慶人氏。前些年在杭州國立藝術院習畫,年初由四川輾轉來津。

 

這一年九月算得秋高氣爽。盛潯從承德移來的幾株金桂,早早地開了花。點點如繁星,整個院落裡都是甜絲絲的香。崔氏坐在門廊前,為溫儀的頭生子繡一副枕套。深深嗅了一下,說,真好聞,都擔心活不了,生得倒比在承德當地還要好些。天津這方水土,到底是養人的。

盛潯放下手中的茶壺,說,可不是!養了自己人,還要養外國人。先是英國人,意國人。如今又是日本人。崔氏便道:好了好了,大清早的,哪來這麼多牢騷。

盛潯站起身,踱了幾下步子,將一張報紙拍在桌上,說,是我的牢騷嗎?你看看,《國民政府令》都頒出來了。重慶的陪都地位,如今算是的而且確。說甚麼「還都之後」,這都能不能還,是猴年馬月事了。自己的一方土地,變着法子躲日本人。當年袁世凱再不智,老北京的根基總是動不了的。

崔氏嘆一口氣,將紫砂茶壺斟滿了水,擱在他手裡,說,罷了,人家蔣委員長不觸疼。你一個下了野的老頭子,操的是哪一份心。你瞅瞅外頭的情勢,現時還能給你個寓公做做,就謝天謝地吧。

盛潯啜一口茶,終究不甘心,說一句,婦人之見。

崔氏便好脾氣地一笑,將繡花繃子緊一緊,說道:婦人之見。沒我們這些頭髮長見識短的婦人,誰來生養你們這些做大事的人。

這句話一堵,盛潯要說甚麼,生生憋了回去。

好在這時候查理進來。查理去了趟東北,給他帶了一支上好的長白山蔘。盛潯摘下一根蔘鬚,看一看,說,好蔘。去年託同仁堂的老徐帶的那根,還不及這支。查理說,爸爸,我昨晚見了個交通銀行的老相識。如今市面上的情形,有點吃不準。家裡的金銀硬貨,要好好歸置一下。

盛潯點頭道,法幣無限制買賣一取消,日本人自然不至於太囂張。恐怕老百姓也要吃些苦頭了。

 

秋天開學後,文笙的學業算是上了正軌。小半年下來,同學熟絡了許多。先前還被笑話過他的襄城口音,這時一口天津話已經說得有式有樣。又因為人謙恭,與同學相處得很是不錯。

這天放學,走在路上,到了老泰昌附近的一處街口,聽到有人喚他。回頭一看卻沒人了。疑心是自己聽錯了,便繼續往前走。

 「盧文笙。」這回聽得真切,他便站定了。看見一個小個子的少年追上來。

少年氣喘吁吁地停下來。文笙有些意外,因他與這個同學從未交談過。事實上,這個叫凌佐的同學,在班上甚少與人說話。文笙對他卻甚有印象。那回上「經訓課」,講《左傳》。他一句「多行不義必自斃」說得鏗鏘,言猶在耳。

文笙便問他有甚麼事。凌佐說道,我聽人說起,你是很懂看古畫的。想請你幫個忙。

文笙說,懂不敢說,一些皮毛罷了。

凌佐略向四處張望了一下,說道:我們借一步說話。

兩個人便到了一處暗巷。凌佐從書包裡取出一個捲軸,小心地展開,說,你替我看看。

文笙看這畫的裝裱已經有些殘破,繪着兩枝墨梅,上題「半濃半淡影橫斜」,款識落的是「昔邪居士」。圖章是朱文的「壽門」二字。他將鼻子湊近將那印鑒聞一下。說,金農的東西,我舅父收了幾幅,其中也有項均、朱筠谷幾人的代筆。這畫倒真是他畫梅的韻,所謂「不繁不簡之間」,拙意天成。我看像是真的。你要拿不準,再找個人看看。

凌佐說,好好,這下好了。我只怕給人誑了去。說罷將畫捲起來,一句話也沒多說,便匆匆地走了。

 

過幾日,遇到管事的老校工,坐在台階上曬太陽。見了文笙,拉他坐下來,說,學生,你倒是有本事,和這個愣頭青也說上了話。文笙就笑笑。

那人就說,這小子也是轉學來的。學沒上幾天,就跟人打上了架。若不是功課不錯,這裡哪有他的容身之地。

文笙就說,學校麼,本就是有容乃大。

那人就搖搖頭說,想必你還不知道他的事。能進這間中學,總是有些來頭的。

文笙心裡有些不耐,說道:非富即貴,與我何干。

那人頓上一頓,說,還都不是。你沒聽過他的諢號?

見文笙沒接茬,他便繼續說,看來你是真不知道,他打架那會兒,可熱鬧着呢。你們隔壁班姓金的女學生,記得吧。

文笙想一想,印象中有這麼個女孩,叫金韞予。一起上過「經訓課」,不多話,安安靜靜的。蒼白着臉色,獨來獨往。

那人說,你道這女孩的真姓是甚麼?猜不着吧,愛新覺羅。

文笙覺得他語氣可厭,便說,那又如何,如今皇帝都沒了。就算是王公貴族家的孩子,還不一樣要穿衣吃飯,讀書上學。

那人有些無趣,但還是接着說,是沒甚麼,只是這層意思看怎麼說。有天早操,凌佐跟金姑娘前後腳走着,遇到了嘴壞的人,說了一句,如今民國,還真是天下大同,主子和奴才都同窗了。那小子就跟他幹上了架,滿頭滿臉的血,一顆牙都打掉了。

文笙嘆一口氣,說,也是太血性。前清的朝臣多了去了。遺老遺少,也沒甚麼見不得人的。

那人就不屑地笑了,說,甚麼朝臣。他那寶貝爹,是宮裡出來的太監。

文笙心裡一驚,臉上到底現了出來。那人就有些得意,說,聽說這個爹,當年在宮裡,也是好生了得。跟着小德張伺候過隆裕太后。又會唱幾句戲文。你想宮裡頭的老人兒好這個,小德張工武生,他唱花衫,也紅過一陣。民國二年隆裕一死。樹倒猢猻散,人家小德張沒有的,他沒有,可人有的,他也沒有啊。就被發送出去伺候榮惠太妃。前些年太妃又歿了,又沒了着落。還是小德張有些情分,干脆把他招到自己跟前兒,成了個伺候太監的太監。這日子久了,眼饞小德張有老婆,也想討房媳婦。聽說南門兒有個唱大鼓的寡婦,在外頭欠了債,就動了心。跟小德張借了錢,幫這寡婦還了債,要娶了人家來。寡婦說嫁給他有個條件,就是要供自己獨生兒子讀書,還要讀最好的學校。他答應了,去央小德張。又是小德張從旁想辦法,讀了這間耀先。所以說,戲文裡頭都說了,這孩子是交了華蓋運了。

文笙拍了拍書包,站起來要走,說,你倒是都很清楚。那人便說,天津衛就這麼大,你當是皇城根兒。誰還不知道誰的事兒。

週五散了學,在路上。凌佐又叫住了文笙,遞給他一個紙包。打開看看,是耳朵眼兒炸糕。這炸糕得跑到北門外大街去買,可不算近。

凌佐說,前兒的事,謝謝你。估摸他們沒少嚼咕我。往後我也不找你了。省得人說你老跟個「小太監」一路。

文笙道,由他們說去。

凌佐點點頭,由他們說去。我皮也厚了。幾年前還在胡同口給幫渾小子扒過褲子。結果怎麼着,他們有的我也有。

兩個人就都笑了。

文笙說,你功課好。好好地學。你爹其實也不容易。

凌佐聽了,突然一咬牙說,他不是我爹,不是為我娘,我早就殺了他。

文笙看着他,眼睛一點點地黯淡下來,又說,我只有一個爹。我爹是北伐軍第四軍獨立團第三營營長。我爹打武昌城的時候就死了。他不是我爹。

 

新學期的美育課,文笙報了一門繪畫。

開課前,遠遠看見老師的背影,立在門廊裡同校長說話。這背影頎長,肩膀不怎麼挺拔。像是個中年人。

待上課鈴響了,人走進來。文笙定睛一看,竟是毛克俞。

也難怪認不出來,一頭亂髮,今天竟梳得十分整齊。穿了一件石青色的長衫,是有些老氣的顏色。因為人瘦,這長衫便穿出了蕭條來。

對於這個樣貌老派的年輕先生,學生們免不了竊竊私語。克俞立到了講台上,也一眼看到了文笙,微微一笑說,同學們,鄙人姓毛,毛克俞。咱們這個班上,有舊友,也有新知。如此好了,自報家門便可免去。這門課不講大道理,只重在實踐。坐言起行,不如現在開始。

他便拿出一摞紙,發給每個學生一張。我們常說詩情畫意。今天我出一道題目。每個同學畫一個自己最熟悉的東西。然後配上一句成語,要合乎畫意,又要有點意義的昇華,我先來舉個例子。

他便轉過身,拿起粉筆,在黑板上三兩筆線條,勾出了一個茶壺,旁邊龍飛鳳舞地寫了四個字「腹有乾坤」。

學生們都有些躍躍欲試。紛紛在畫紙上動作。文笙想了想,便也埋頭畫了起來。

頭個交卷的男生,實在是有些取巧。他畫了一個悶葫蘆,簡直只用了一筆便畫完。就有同學說,這不過是對老師創意的抄襲。可他倒是氣定神閒,然後寫下四個字「有容乃大」。克俞便說,不錯,雖說同工,畢竟異曲,也算舉一而反三。

一個女生畫了一棵修竹,蔥蘢孤冷。自認畫得很好,施施然地向大家展示,上寫了句「君子之心」。旁邊一男孩子嘿嘿一笑,就索性畫了根爆竹,落了題是「然後君子」。女孩就惱了,說這分明是戲謔她。克俞便說,罷了罷了。老師代你略改幾個字吧,想一想,就引了《孟子》中一句「然後有耳聞」,將兩個人平息下去。

其他的人,有畫座鐘的,鐘擺畫得奇大,寫了「左右逢源」。也有人畫了個摔壞的算盤,題了「不成方圓」。繪畫的技術尚不談,意味倒是都頗具趣致。

文笙卻遲遲地才畫好。他畫了一隻雛燕風箏。因是他很熟悉的。圖案上難免巨細靡遺。兩株牡丹是花開富貴。翅膀上四圍的蝙蝠與鹿角是福祿呈祥。畫好以後,卻難為該寫甚麼句。想來想去,不知怎麼,寫下了「命懸一線」四個字。

克俞看一看,也未說甚麼,只是拿起來給同學們傳閱。學生們先是驚嘆他畫得好。但繼而又人說,這題詞着實不吉利。不如叫「扶搖直上」,還讓人覺得振奮些。方才畫竹子的女生卻站起來,說,我倒覺得題得極好,眼下中國的狀況,可不就是如此。華北之大,已經安放不下一張書桌。我們能坐在這裡,是不幸中的大幸。

克俞說,放風箏,與「牽一髮而動全身」同理,全賴這畫中看不見的一條線,才有後來的精彩處。不如就叫「一線生機」罷。

下課後,克俞收拾了講義,叫住文笙說,看得出,你很愛風箏。我那裡有本近人編的風箏圖譜,得空了過來借給你看。

有了師生之誼,反倒生分了。下了課不必拘禮,仍以兄弟相稱罷。

 

中秋時候,崔氏說,笙哥兒,你們學堂裡頭的年輕先生,聽你老提起的。一個人在外頭,娘老子都不在身邊,也是怪疼人。不如叫上他到咱們這兒過節,反正飯菜都是現成的。文笙心裡也有些歡喜,嘴上說好,就出門去。崔氏又叫住他,叫廚房挑了幾隻大閘蟹,又拎了一壺黃酒,叫他一併帶了去。

文笙走到藏書樓,看忠叔站在院子裡,宰一隻雞。一刀在脖子上下去,雞掙扎了一下。血濺出來,忠嬸拿個碗接着。看見文笙,忠叔笑一笑,說,學生,過節好啊。今兒毛先生不在啊。

文笙心裡一陣涼,問道,可是回老家過中秋去了?

忠叔把雞按在開水裡一燙,拔起了雞毛,說,這個我也說不準呢。走得匆匆忙忙的,也沒交代一聲。

文笙嘴裡輕輕「哦」了一聲,只覺得失望。轉身要走,想起甚麼,就將螃蟹簍子和黃酒,擱在了窗台上。說,這個您留着。

忠叔也很喜悅,客客氣氣地將他送走了。

 

八月十九那天,中午剛進校門,忠叔從門房走出來,將他喚住,說,學生,毛先生回來了,看着身子不爽利,得空瞧瞧去。下午的課,文笙上得未免有些心不在焉。終於到了放學,便收拾東西,往藏書樓去。

忠嬸正端了一盆水從樓上下來,見他搖搖頭,說,不知是去了哪裡,回來人脫了形似的。這會兒睡醒了。你上去看看吧。

文笙敲一敲門,沒人應,便推開了。看見室內光線黯淡。窗簾沒有拉開。滿屋子的煙味,克俞坐在書桌跟前,一動不動。前些天拿來的黃酒,喝完了,酒瓶子倒在桌上。好像要從桌角上滾落下來。

文笙喚他一聲。克俞回過頭,是很憔悴的模樣。看見是文笙,趕緊站起來,身體卻搖晃了一下,立不住似的。還是扶住了桌子,將窗簾拉開,輕輕說,看我這兒一片狼藉。

文笙說,聽說你病了,過來看看。

克俞便說,回來那天染了風寒,不很礙事。

克俞咳嗽了兩聲,文笙見他額頭上有些虛汗冒出來,眼窩蒼黑着,臉色白得有些發青。他一時又呆了似的,目光從窗口遊出去,茫茫然的。兩個人坐着,都不說話。過了一會兒,文笙終於說,你早些休息,我遲些再來探你。

克俞愣一愣,醒過神兒似的,要文笙等一等。就走到書架跟前翻找,許久拿出一本布面的線裝冊子。上頭積了厚厚一層灰。他撣一撣,灰揚起來,便又禁不住咳嗽,肩膀也抖動起來。他一面深吸了一口氣,讓自己靜了靜。這才對文笙說,這是我跟你說的圖譜。裡面有宮廷的舊樣,也有些民間的花式。也算有趣,你拿回去慢慢看。

文笙接過來,翻開一頁。是一個頂戴齊全、蟒袍皂靴的官佬兒風箏,帽翅可以隨風擺動。白鼻子,奸角兒的形容。就說,這眉眼兒,大約是拿袁世凱做樣子畫的。

克俞似乎沒有聽見他的話,只是手上摸索着,點起一根煙。卻也並沒有吸,由它燃了一截灰燼。這時間暮色重了,煙頭彷彿一星火,安靜地懸在暗黑中。有一陣微風吹進來,將書桌上的幾張紙吹到了地上。文笙便彎下腰,撿起來。看到上面有十分娟秀的字迹。另有一方印章,顏色赤鬱。

克俞從他手中拿過信紙,看一看。他將那紙鋪展到桌上,小心地用手撫平。一下,又一下。忽然停止了動作,只聽見他說,我又是何必去,明知是自討苦吃。

他打開燈,看着文笙的眼睛,說,你知道麼,我走了這麼遠。離開了杭州,南京,來到這裡。我曾自以為是天下第一拿得起的人,現在卻只有放不下。

他苦笑一聲,說,罷了,和你說這些,你年紀還輕。男兒難過相思苦,是沒出息的。

文笙想一想說,最近班上流傳一首舊詩,我記得有這麼一句,無情未必真豪傑。我雖未經過,或許也是懂得的。

克俞的目光動一動,沉吟半晌,說,好,我就和你說說這方印章的來歷。

 

見第一面,是五年前的事了。那時候,我還在杭州讀書。藝術院離西泠印社不遠。我們幾個好金石的師生,倒是常去走動。因為潘師引領,即使是青年人,在那裡也很受禮遇。

有一回社慶。我們去了,坐下不久,就有了年輕小姐過來。問哪位是毛先生。我向她回了禮。她說,謝謝您捐的印譜,戴本孝的這一方,我是喜歡得很。我是初學,將來要多向您請教。

這小姐是往日未見過的,身形單薄,談吐卻是颯爽的樣子。也並沒有多說話,只說是姓吳。

在路上,我就與潘師說,這吳小姐是個女才子,聽她品鑒惲壽平的「問花阜」,很有見地。潘先生就對我眨一眨眼睛,聽說她是吳隱吳先生的親戚,正在中央大學讀國文,過來杭州過暑假,也在社裡幫忙打點。

後來,我們去印社就勤了些。楹聯酬唱間,漸漸也熟識了。我就覺得這個女孩,是不同以往的所見。不止是學問,是其中的見識。有一次她輕輕對我說,這一眾年輕人,你的性格未免太清冷了些。我想一想,回道,窮則獨善其身。她便說,古希臘的「犬儒」,放在當下不盡適用。「少年強則國強」,二十多歲正是要昂揚的時候。後來見面,她便帶來厚厚一疊書稿給我,我看上頭是她的手迹,實在很美。她說,我敬你,所以不怕見笑。這是我寫的小說,梁啟超說,欲新一國之民,不可不先新一國之小說。我是讀國文的,總覺得應該身體力行。只是不知道寫得好不好。

我回去細細看了。女子中將白話文寫得如此漂亮的,真是不多。在我印象中只有一個冰心。可又不同。她的文筆是有些鬚眉的氣概,時有鏗鏘之音。內容竟是續寫的《玉梨魂》。寫白梨影的兒子鵬郎長大了,追隨何夢霞去了日本。回來以後參加革命軍北伐。終感事業未竟,棄戎從商,走上了實務救國的道路。

這文字裡,已無一絲鴛蝴氣,倒很有譯文小說的味道。體式卻還是章回體,每章的入話,都是她自己作的一首舊體詩。寫得極為工整,與正文相得。章節的最後,都有她自己製的一方章子,是陽文的「思閱」二字。這是她的名字。

我心裡對她的敬愛,這時便又增加了幾分。可我的性情,總拙於言表,便想起與一個同窗友好商量。誰知這個師弟對我說,他打算追求印社的吳思閱小姐。無奈人家過完暑假就要回南京去了。我於是沒有再作聲。

這樣到了週末,吳小姐竟默默離開了。我並不知情,事後才知道是這師弟去送她的。後來,他們彼此鴻雁來往,年底便結了秦晉之好。我只是覺得十分恍惚,終於沒參加他們的婚禮。此時時局已不十分好,藝術院先是遷址去了諸暨,後來又遷去江西的貴溪,遷往長沙時,我一個人去了四川江津,將息了許久。這間中學教務長是我父親的故舊,便聘我來教書。我便應允下來,只覺得,走得越遠越好。

中秋前,收到師弟的快信,說他獲公派就要去法國留學,夫婦同往。只想在臨走前見我一面。我在南京見到了他們。吳小姐面容和泰,卻不着一言。我們與幾個同學同遊秦淮。河畔的桂花隨風撒落,紛揚成盛景,卻終於被河水攜裹了去。眾人只說可惜。吳小姐這時輕輕說,世事如此,落花有意,流水無情。遊船後,師弟支開同學,只拉我一人去喝酒。喝到微醺,他突然握住我的手,說對不起我。我問他從何說起。才知道當年吳小姐離開杭州的前晚,曾囑他交給我一封信。他在煎熬之下,打開了信,原來是告訴我,她將乘翌日下午三點的火車回寧,約我在火車站見面。師弟說,他思慮再三,終於將信藏了下來。他說,這事讓自己悔得很,但「愛」這個東西,是不容人的。他在赴法之前,將這封信交給了我,算是一個交待,只望求得原諒。

克俞站起身,目光望向窗外的西澄湖。晚風搖曳,有一些水鳥驟然飛起,遠去,消失在茫茫暮色中,終不知去處。他說,文笙,人生有許多的失之交臂。如果我當初勇敢些。又或者她回南京後,能主動寫一封信,事情也許就不同了。我只想說,若將來你有心儀的感情。我便是前車之鑒。

說完這些,克俞淡淡地笑。笑容中有些悽楚。他手中的信紙上,是十分娟秀的小楷。信末的印鑒暗沉,蓋得頗為用力,滲透到了紙張的背面:「不負金陵」。

文笙回家的時候,天空清澈,夜色暗沉。

 

這一夜,文笙睡得很不踏實。朦朧間,出現了母親的臉 。

外頭是一枚下弦月。這月亮的光線微弱,但如刀鐮般鋒利,將雲霾裁開,且隱且行。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作家、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文化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台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3年再次獲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