游靜：石頭記

「他們造就了沙漠並把它稱之為寧靜之地。」                       

　　　　　　―― 達格蒂斯（公元 55～117 年）

我與 K 在製造石頭的公司工作。氣候的極度不穩定使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我們的生活形態也使我們失去了許多東西。有的可以彌補，有的不。不可以彌補的我們可以用我們製造出來的科技重新製造。失去了樹木衍生大量的沙漠、急劇的乾旱奪去河流、失去了河流與樹木減少了沉積物、沒有沉積物的形成我們沒有石頭。據說樹木、河流、沉積物皆不易製造，我們公司專門用沙製造石頭。我站在公司的最前線。我是一名售貨員。

您要有青苔的，還是絲毫不吸水分、堅硬細密、水珠輕彈發出琴音？您要雞血一點一滴如落玉盤還是潑灑上去如一幅傑克遜‧波勒的水墨？不，對不起，我們不可以在潑血時臨摹閣下的油畫，每一片活血石皆為我們公司指定藝術家的作品。噢，可以的，您可以帶您垂死的貓來，讓我接駁您跟我們的寵物化石部通話。本月我們推出「轉化永生，長伴您左右」慢性手術特惠套餐。資深獸醫會約見您及閣下的貓，替您安排最合適的轉化速度及餵飼用藥物。

泰戈爾說：一粒細沙觀天下。我們公司說：每粒沙皆曾經是石頭，讓我們為您尋回沙的家。K 說：我們公司製造的石頭可維持多久？何時變回沙？

我不知道。我的房子由公司提供，地板是拋光橄欖石，像遠古時候通透的美玉，走在上面看到一個冰涼深綠的自己。K 喜歡問艱難的問題，但她吻我時身上有薔薇化石的味道，睡房天花的潮岩板塊開始動起來，雲石的紋愈流愈急。我心底本來是一塊拒水石，現在突然黝黑有光，像經長時間的撫玩，包着一層厚薄不一的天然人體油漬。K 走後我突然覺得生命這麼長，不知怎樣過下去。我不是一個多愁善感的人，只是人說石令人古，我長時間向人兜售有關石頭的一切，難道因此未老先衰？

K走後我懷疑我有雨影效應。如山巒高地，從海洋吹來的濕潤空氣被抬升、冷卻達到水氣飽和，使多餘的水分以雨或雪的形式降落在山脈的迎風坡。隨後氣流越過山峰，到達山的另一邊下沉，變熱、變乾。我處於雨影區不知如何回到山的另一面。即使我分明靠海很近並位於比海平面低很多的地方，卻似處於死海裂谷，皮膚一片片乾旱得捲起來。

當然我依舊一大清早回到公司，對着層出不窮的產品目錄，繼續接待天長地久的電話及人流，像甚麼也沒發生過。有太多需要跟石頭學習的地方。梁太您說得真對，石是大自然的縮影，人愛石是親近自然、與之縮短距離的一種表示。我們公司的產品既是集高科技與古幽情於一身的高檔藝術品，又可按照客人生活上的各種實際需要度身訂做，尤其符合梁太您這種感情纖細的人全方位的需要。您看這最新產品仇池石。您一定聽過詩人蘇軾癡戀的仇池石吧？他厭倦紛擾的官場，早有歸隱之心，看到綠色英石透漏中帶一點白，想起夢中仙境，於是脫口吟出：「一點空明是何處，老人真欲往仇池」。您明白嗎梁太？東坡這幽默笑蛋自嘲是「老人」，其實反映他厭倦官場一如我們厭倦工作厭倦家庭厭倦丈夫厭倦丈夫的交際與外遇，於是他把那種種的負能量盡傾注融化入，這石中的仇池去。「有了仇池沒了仇」，這不是比打官司更划算嗎？一箱十件，自用送禮皆宜。令郎不是新婚嗎，防患於未然呢。

仇池是公司本季重頭戲，員工回佣特多。但梁太心不在焉，原來她的感情生活最近也有了新進展。她在雀友家試過上海男人貴妃牀上組合後念念不忘，其實今天是專程來照版抄一套回去。上海男人是我們公司去年的熱賣貨，特色是它的軟硬度可無限調校，抱在懷中作美人春睡成了城中貴婦闊太的超時尚玩意。加上貴妃瑪瑙枕與纏絲牀配套也大方典雅，適合作為經常空蕩的客房的永久擺設。

我盯着最後一套上海男人被包起來，四名赤條條的大漢互相吆喝着「小心！幹」摃上貨車。我不是男人，是否也能自我提煉成軟硬隨意、被 K 抱着窩心睡去，到達仇池，跟自己一個人睡一樣自由自在？

天文台又發出雷暴警告。才一月，今年冬天雷暴警告的數目已破了去年的紀錄。從琥珀反光玻璃望出去，天色尚晴。我按下內線 3389，鼓起足夠的勇氣再一次聽 K 的電話錄音。

K在維修部，已當學徒三年，以我們公司晉升及開除的速度來說，滯留在學徒級別長達三年者，可謂絕無僅有。據與我共事的小周從他的歡樂時光兄弟、在維修部當技師的泰迪打聽回來的風聲，K 太聰明也太笨，喜歡問問題，又喜歡得罪上司。過時過節不送禮、唱 K 媾女不肯去，部門多次想辦法逼她自動離職，把最棘手的案子推到她頭上來卻又被她解決掉，暫時拿她沒辦法。我問小周曾否察覺 K 身上有一種像我們斷了貨的、花化石的味道。小周連忙把他正在背誦的岩石產品目錄大全十冊搬到我桌上來。

剛性基底類有灰色片麻岩麻粒岩或角閃岩相的各種變質岩活性基底有進變質或退變質的塑性變形疊加脆組合屬性變形結晶蛇綠混雜岩仿深海沉積碧落通達被波濤千年潤澤一夜風雷化為石質外圍以連綿蕾絲邊褶皺帶呈箱狀或梳狀褶皺亦有亮片岩千枚岩板岩砂岩變種組合。

我眼皮愈來愈重沉沉墮入一堆沉積物當中去。沉積物表面呼呼噴着一串氣泡連成一片漩渦冒出一位肥相公似的大爺。大爺望着我嘻嘻笑。我問他這是甚麼鬼地方。大爺搖着他的大頭拿出腰間的酒壺呷一口。喝罷他身上滴滴答答的溶解起來掉下一團團酒壺一樣大的泥漿。我急起來，怕他快溶解掉，來不及答我的問題。他卻突然從口中吐出一片通透無比的英石向我襲來。「你這小子追了我八千里路，到了仇池還問我是甚麼地方？」我伸手接石，卻被它黏着手指頭無法甩開。正在掙扎間我發現下半身也被沉積物吸住往下沉……

我張大嘴要尖叫卻無法發出聲響。耳畔突然傳來小周跟另一把似曾相識的聲音在喃喃私語。睜開眼此時我清晰看見站在公司急症室病牀旁的三個人。其中一名對其他兩名說：暫時性氟中毒可能引致暫時性失語及知覺失調等病徵。雖然他連忙給我一個安撫式的笑容，囑我靜心休息，剛才只是暫時失去知覺，放幾天假便會沒事，但由於他不斷用「暫時」這兩個字，尤其叫我感到似被稀釋一樣的不安。小周身旁的營業部經理張天配拍拍我的手：不要急，一星期病假，好好調理身體減減壓散散心噯。他從來是「只問收穫、不問耕耘」一族的鐵腕神算，竟然如此輕易給我一星期有薪假期，更叫我打一股冷顫。他箭步轉身離開急症室前更回頭給我眨眨眼。我絕望地向小周報以求救的眼神。不料小周也只是拍拍我的手，正眼也不敢望我便閃出病房。

我從未如此清醒過。掙扎着下牀，發現剛才被他們拍過的手有點麻木。竄入升降機，碰上週年派對認識的同事，我竭力扯起兩邊的嘴角不肯定臉部肌肉有否配合。捱到停車場，爬上自己的本田小跑時我鬆一口氣。原來我們日出日入大部分時候不需要與人談話的生活，四肢僵硬就是大家慣見的姿態。

我感到脊椎骨每一節的艱難運作後，終於躺在自己的牀上盯住天花板上一動不動的潮汐。這石室牆上的每一吋肌理如此熟悉又如此陌生。上次盯住這天花板時我看見每條線在活動，現在我只見一片似三歲小孩用改錯筆亂畫一通、膠住無意義的混沌。按上牀前的電腦屏幕，注入「氟中毒」三個字。二十秒後我打印出厚達一本中華字典的資料。這裡似乎有我要找的答案又似乎沒有：

氟是自然界中最活躍的非金屬元素，在地殼中豐度偏高，也是對人體健康較敏感的必需生命微量物。攝取適量的氟對人體有益，而攝取量不夠或過高都對人類健康帶來不利影響。人長期通過外環境攝入氟，會導致全身慢性中毒，影響硬組織的正常礦化過程，破壞骨組織的晶體結構，損害細胞膜和原生質，妨礙神經元及骨骼的正常代謝，產生骨質硬化、疏鬆、軟化等；輕者腰痠腿痛，重者癱瘓如石。

我無法相信我的眼。本來動彈不得加上肯定是暫時的失語，眼睛已經是唯一可憑藉的器官。但我無緣無故，幹嘛突然會患上氟中毒？而且一切只在朝夕之間，我平日的腰痠腿痛不見得比平常人嚴重，上星期跟小周一起熬夜時他在一旁哎哎唷唷的搥起背來，我還龍精虎猛的替他推拿了數下。一定是醫生弄錯。

門鐘響起，牀前屏幕展現 K 焦慮的臉。我的脊椎開始劇痛起來。僵硬的中指剛好碰到打開門的遙控器。她衝入房間，整個人壓在我身上。我再次看見天花板流動的線條，牆上的裂縫發出吱吱的叫聲。她的手指頭在我臉上抹拭冰冷如鐘乳。而她說的第一句話並不溫柔：修理部今年已換了一半員工，他們全部患上氟中毒。我們公司九成的沙原料來自黃土高原。你知道黃土高原是過去兩個世紀全球氟中毒最深的地區嗎？據本世紀初的報道，陝西省定邊縣全區約十萬人中，各類氟病患者共約有八萬人，總病率為八十多巴仙。這是世紀初全球地理學家共知之事，但卻不在地理學界以外流傳。地方愈乾旱，氟含量愈高。我們把沙變成石，在高溫、高壓的提煉過程中釋放出大量氟離子污染空氣。世衛公佈的氟中毒個案皆來自食水，缺乏空氣散播的數據。

對於 K 一連串的喃喃自語我不知如何反應也無法反應。現在我知道公司為甚麼一直不開除她；她知道太多。她如貓蜷伏在我身上用她的線條遷就我的。我的手太重，無法舉起來安撫她那些皺着深陷在皮膚裡面的褶紋。生命太長又太短我們如何過下去？曾經有太多的事情想做太多的話想說，現在已然太遲。我多久沒見過天然閃着磷光的海，好躺在金黃的沙上讓海水浸遍全身？我們還有海嗎，還是只剩下工業廢料淤塞的污池？產品目錄說，石被波濤所擊產於水中為貴哩。明天我打電話給小周，請他趕快也把我賣出去得個好價錢。這一刻我感到 K 身體的溫熱，嗅到薔薇不得已化成石、身不由己的味道。在我的每一粒細胞凝結成沙之前讓我換一個永恆抱着妳的姿勢。生命這樣長我的眼皮這樣重，可以放假數天好好睡一覺真好，說不定在仇池彼岸會再次遇上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