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黎翠華:渡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黎翠華

自從她換了新手機,可以隨意變更屏幕上的畫面,她就放上船的照片。

渡輪帶着滿身水氣,乘風破浪而來。船的上半截是濕潤的白色,還未乾透的指甲油似的白,底下是有點刺眼的薄荷綠,在靛藍的海面滑行,帶着節慶的愉悅。船落在海面的暗影像一條龐大的魚,沉、遲、溫柔的游近。風帶點電油味,幽幽水動,馬達像一隻老獸在喘,一聲比一聲緊,教人聽了想幫牠一把。

每次在碼頭等船,這些景象都深深吸引她。小時候她喜歡靠在閘口,看渡輪逐分逐寸的挨過來,嗷嗷的叫着,又傻氣又固執,她百看不厭。這泊岸的過程是個儀式,有一定的程序,船與碼頭小心翼翼的互相靠攏,幾個船員跳出來叱喝,大聲呼喊,像祭神。巨大的蔴纜繩拉過來扯過去,嘶啦啦的響,緊繃到極尖極細的聲音,快要斷了,她的神經被提上半天,直至「呯」的一聲跳板下了地,儀式結束,閘門開了,人群嘩嘩然的湧動。她呼出一口氣,被後面的人推着走。

她記得,一個星期天,母親突然說:「換衫,我們去大嶼山。」那時她大概八九歲,從未出過遠門,從來沒有坐過船,更不曾試過在這麼遼闊的海上航行。她看着大船慢慢靠近,又看着它慢慢離開碼頭,離開樓宇林立的岸,一個被房子沉沉地壓住的城市,真覺得自己是一隻在浪尖上飛行的鳥。陽光中,海水的顏色碧玉一樣,也像玉那樣溫柔的閃耀着,那光澤緊緻得幾乎可以在上面行走。她雙手按着窗沿往外張望,被一種有韻律的浮盪迷惑。母親在後面大叫:「你別掉下去,我這一輩子都不再跳下海的了,沒有人救你。」可是,她覺得那海一點都不可怕。她腳步浮浮的被母親拉着下船,之後還要坐車,下車之後要走一條好長的林蔭小路,寺廟在山上,面向群山,雲霧繚繞,簡直是仙境。四周的山雲水霧慢慢遊移,整個世界仍在輕輕的浮盪,她覺得自己還未離開那艘船,在繼續航行。寺廟中的情景她一點都想不起來,只記得母親拜完神之後就換了一個人似的,本來緊繃着的一張臉竟然有點笑容,臨走時還好聲好氣的跟她說:「這就是觀音寺,你也拜一拜,讓觀音菩薩保祐你。」跟着她們下山,穿過迷濛的水氣回到車上,回到船上,對她來說這一系列的行動只是航行的延伸。她發現天色暗下來了,船上的風涼涼的,吹拂着她的衣衫,微帶海水的腥鮮。母親的心情好極了,買了一碗餐蛋麵,兩個人分着吃。她從沒吃過比這更美味的麵,蒸騰的香氣籠罩住她的臉,那是一種非常溫暖的香氣,比廟宇的香燭更令人心神安定。這種微妙的狀態隨着波浪的起伏而持續,一直到船駛回碼頭,重新看到密密層層的樓房,回到一個她熟悉的世界之中,然而看真了,這世界似乎又有點不一樣。

這最初的航行時常以不同的版本在她腦海中出現,有時,她醒來之後才知道是夢境,但有些片段她認為是回憶,是真的發生過的,或某次坐船的經驗。她不是經常坐船,然而讀書時期的學校旅行和後來跟朋友遊山玩水,讓她去過不同的島,試過不同的航線。只要靠近碼頭,船隻那特有的氣息就喚醒她,隨着馬達的起動,她全身的神經線都配合着波浪抖盪起來了。

她這樣說,他很好奇:「我也坐過船,怎麼就沒有你這些感覺?」

於是他們特別跑去坐船。唸藝術的人果然不一樣,他拍了好多照片,她才發現,船的結構是如此獨特,從船上看過去的城市十分奇異,層層疊疊的樓宇浮在水上,沉重和輕盈竟沒有倒轉過來,還有碧綠的山,她難以想像自己在其中生活了這麼多年。有一張照片,她靠在船舷,遠望天邊,圍在脖子上的紗巾飄起,像一隻拍動雙翅的海鷗,眼看就要向雲端衝去,她很喜歡這張照片,他就放大了裝框送她,一直掛在睡房裡,正對着牀,難道因為這樣她時常夢到船?

夢中也有航行快速的新船,船在海面飛翔,明淨輕巧,敏捷的來來去去,像一片清爽的白雲。她站在碼頭裡等候,船不知何時靠岸,悄悄的像水鳥,來了她都不曉得,直至背後的人蠢蠢而動。她被後面的人推着走,她不自覺地期待的,其實是她聽了無數遍的嘶啦啦的蔴纜繩的磨擦聲,那動與靜的、兩極之間的掙扎。這聲音讓她頭皮發麻,但沒有這聲音她又覺得船沒有來,即使來了也不似是船。天氣很熱,沒有風,也不知道真的沒有風還是她沒有了長髮……

 

照片

簡潔沒有幼嬰時期的照片,也沒見過父母的結婚照、喜宴裡親朋戚友的合照、家中幾代同堂的合家歡,就像她在別人家裡常見到的那種。照相簿的第一張照片是她唸幼稚園的時候照的,長頭髮的小女孩,額前一排劉海,顯得小臉圓圓的,烏亮的大眼睛,皮膚很白,白色校服,就只見黑白兩個顏色。後來她一直留着這個髮型,因為媽媽不怎麼理會她的頭髮,很多時還是同屋的陳太看不順眼幫她剪的,直到工作之後她才改成時髦的短髮。這張幼稚園照片用了好幾年,到上小學時才拍第二張。她小二成績單上的照片有一雙腫泡眼,因為拍照的前一晚哭過。她記得媽媽在縫衣服,她在旁邊玩耍。可能夜深了,媽媽催促她睡覺。她不理,繼續玩,說着說着母親突然發了瘋似的,把針往她手背上刺。她痛得尖叫,陳太聞聲而來,看到她手背上冒起的血珠,很驚訝:「發生甚麼事?」媽媽聽到這話就哭,因為媽媽哭,簡潔哭得更厲害,末了母女倆各有各哭。

歷史就從幼稚園的照片開始,之前,簡潔一無所知,也想不起來。那時簡潔一家住在灣仔一幢舊唐樓裡,她記得,屋裡連包租婆有好幾戶人,每戶一個木板分隔出來的房間,她們跟住在大房姓陳的一家人最好。她們沒有親戚,過年過節也只得一家三口,大部分時間是兩口,因為爸爸幾乎不在家,而媽媽的心情時好時壞,陳太就帶着她們一起過。這家人對她們很照顧,聽媽媽說,陳生也是從國內來的,在香港已經很多年了,是個文化人,在附近一家報館工作,功課上有甚麼不明白的可以請教他。

「不要問我們功課,我跟你爸一樣,不會英文,除了毛語錄之外沒讀過幾本書。」她說。

二來,他們家有兩個小孩,家昌和家明,雖然是男孩但也可以玩在一起。這兩兄弟的個性很不一樣,家昌比她年長四五歲,傻哈哈的十分好動,在屋裡坐不住,成天的跑進跑出。簡潔比較喜歡家明,他像他爸爸。陳生很會照顧家人,他和藹可親,出門替陳太提東西,時常帶點小玩意逗小孩開心,一家人樂呵呵的,連旁人都沾上一份喜氣。家明手裡有甚麼都會分給簡潔,圖畫書顏色筆隨她用,兩個差不多年紀的小人時常待在一角寫寫畫畫,兩個主婦就放心上街買菜下廚燒飯,忙她們的事情。陳太接了一些工作回家做,都是些圍巾外套之類,要釘珠片或繡圖案。她見媽媽無聊,就教她,後來她們一起做,反正是計件的,做多少算多少。陳生白天要睡覺,陳太不想吵醒他,就溜到她們這邊幹活。大人邊做邊聊,小孩在玩,度過無數悠長的日子。

家明聚精會神地畫,完全浸沉在他的小天地裡。簡潔不是那麼喜歡畫畫,可是不畫也沒有甚麼好玩的,就跟着家明亂塗,描些貓貓狗狗,花花草草之類,一邊聽大人聊天。初時她聽不明白,後來聽多了,她的理解力增強了,就知道母親的話題總離不開父親。她記得最清楚的,是有關游泳的事情,因為後來父母爭吵也時常涉及這些內容。

「他這人就是運氣不好,雖然長得牛高馬大,是運動健將,但你看,我都不會游泳的,還是他教我,在小河裡練習了幾個月,一次就游到香港。而他,次次都失敗。第三次,他腿傷了,到最後游不動,被漁民撈上來,沒死,已經算走運。」

「你們真大膽,這麼危險的事也敢做!」陳太驚嘆。

「我哪有膽!我從來沒見過海,都不知天高地厚,那時心裡只有他,就沒頭沒腦的跟着他跑,真不知哪來的勇氣。三更半夜,天黑得像墨,我們一起下水,分不清東南西北,分不清邊際,也不知道可怕,我只記住他說:往天邊發紅光的方向游,誰先上岸都在那裡等着。游到天微亮,我漸漸看清那海,傻了,岸在哪裡?紅光在哪裡?忽然間一點力氣都沒有了,幸好身上的救生圈沒有掉失,迷迷糊糊,不知如何被浪沖到沙灘上。我以為他跟在後面,馬上就到,但沒有,等了好久,還是不見蹤影,天地間就只有我一個人,好荒涼好荒涼……」

「那可能是港外的一個小島,沒有人住的,你算好彩,後來的偷渡客是立即遣返的。」

「終於,被經過的船發現,把我帶走,就這樣留在香港。你不知道有多艱難!人地生疏,又沒文化,我能做甚麼?倒垃圾、洗碗、做工廠,為了活下去。他下落不明,不知生死,究竟是躲在某條街上還是葬身海底?聽人說,還有被鯊魚吃掉的,我好擔心,晚晚睡不着。後來打聽到他被押去鄉下勞改,我才放下心頭大石。可是問題又來了:我是不敢回去的,只盼他來,但很渺茫,即使能僥倖再逃走,又怕他在海裡被鯊魚吃掉,真的好矛盾!當時年輕,也有人追求,不知為何我都看不上眼,總覺得他是最好的,只是沒有運氣。」

「真難得!這叫精誠所至金石為開,終於被你等到了。」

「唉!其實我當時是很迷惘的,孤零零,想找個說話的人都沒有,大陸妹,誰理你!跟我一起洗碗的阿婆教我去拜黃大仙,說很靈的,問一下這個人的凶吉。我從來不信神,也沒有拜過神,不知如何求神,剛好過年放三天假,就跟着她去,求了一籤,是中平籤,真神奇,說這人行歸遲,但早晚會到的,簡直說到我心裡去了,就像在海裡抓住了一根草,覺得事情還是有希望的。後來我心裡有疑問都去求籤,不然我能問誰呢?」

「真是拜得神多自有神庇祐,他的運氣也來了。」

「他有甚麼運氣!千辛萬苦的來了,我去接他,又黑又瘦的,幾乎認不出,但那天真的好開心。我叫他一起去還神,他不肯,所以我們一直不順,以前好好的在香港就不停的吵架。初時他當搬運工人,但腿傷過,體力活幹不好,老闆不喜歡他,工作時有時無。後來他改當走水客,算是活得像個人樣。生活是好了,有了孩子之後我也不用工作,但他又時常不在家……」

簡潔忍不住問:「媽媽,甚麼是走水客?」

「大人講話小孩子不要插嘴!」媽媽對她咆哮:「這麼八卦,又不關你的事,你玩你的。」

長大之後她才明白,走水客就是把沒有打稅的貨品運過關。最賺錢的是那些奢侈品,諸如名牌化妝品、手錶手提包或照相機之類。

爸爸不是每天都在家,三數日才回來一次,甚至更久,看他要帶甚麼貨,走哪條路線。他每次回來,媽媽都好緊張,做很多菜,可是爸爸隨便吃幾口就倒頭大睡。他們有一張雙層牀,平時她跟媽媽睡,爸爸回來,吃過晚飯媽媽就趕她到上層牀睡覺。她不肯,想跟爸爸多玩一會兒,糾纏着,媽媽就給她一巴掌:「上去!爸爸累了要好好休息。」爸爸皺着眉頭說:「別打她,讓我上去睡,我真的很累。」說着就爬上上格牀,沒多久就鼾聲大作。

媽媽不知在生誰的氣,關了燈,還坐在牀沿。她靠着牀架,抱手望向半空,幽暗中她的身影有如一座山,沉沉的壓在簡潔身上。天花板反射着街上微弱的燈光,簡潔看真了,媽媽在流眼淚,不知怎的她心裡也很難過,以後爸爸回家她都乖乖的自己爬上牀睡覺。

小學二年級開學的時候簡潔沒有照片。本來早就應該去照的,但媽媽跟爸爸吵架,沒心情,是拖到不能再拖才帶她去。路上還在說:「不是你,我也可以賺很多錢!」簡潔還沒睡醒,昨晚被針刺過的地方還有點痛,想眨眼,但眼皮好像有幾寸厚,都不由她支配。

爸爸還未回家之前,媽媽央求陳太:「不如你幫我照顧阿潔,我想跟她爸一起去當走水客。」

陳太有點愕然:「阿潔這麼可愛,我本來就當她是自己的女兒,照顧她是沒有問題的。但她年紀太小,這麼重要的事,你應該跟她爸爸商量。」

結果,就是大吵一場。爸爸說:「你以為我去遊埠?走水客哪是女人做的!先別說要拿着一大堆行李趕車趕飛機,睡不好吃不好的,那些人又品流複雜,偷騙搶甚麼花樣都有,有時又給海關為難,都不好應付,你跟着我去,我還要照顧你。」

「我哪用你照顧!我不是自己游水到香港的嗎?舉目無親,我都可以活下來,你別把我看得那麼低能。」

爸爸很不高興:「別太得意了,不是凡事都能靠運氣的,如果你失敗了敢再來一次我才佩服你。又不是沒錢交租吃飯非要你出山不可,有福不會享!要是我們兩個都不在家,誰照顧阿潔?」

媽媽說陳太可以幫忙,爸爸的火就更大了:「又是你說要有一個家,要小孩的,現在都有了,你又要找別人來幫忙!」

簡潔明白媽媽為甚麼老想跟着爸爸,因為自己也喜歡。爸爸長得好看,穿甚麼都順眼,架上太陽眼鏡就更神氣,又有錢,偶然帶她們上街飲茶吃飯,付賬時總是乾脆利落的,不像媽媽,把賬單翻來覆去看半天。

她聽到媽媽小聲問陳太:「你說,他老不在家,會不會在外面有別的女人?」

「怎會,」陳太安慰她:「你們出生入死的游水到香港,患難夫妻,十號風球都打不掉,別亂想!」

「可是人是會變的!以前在農村,只有我和他兩個知青,成天形影不離。如今到了一個花花世界,說不定嫌我土氣了!哼!我就知道,跟他一起工作的導遊是個女人。有一次他睡着了,包租婆叫他接電話,我不想弄醒他,就自己去接。那女人沒想到是我,那一聲『喂』嗲得流油,用得着嗎?我都沒用過這種腔調跟他講話!」

「你不要多心,很多人職業上需要這麼油腔滑調的。」

「回來就只顧着睡覺,當我透明。」

「我那一個不是一樣嗎?如果他們下班回家都不能休息,那豈不是慘過返工?」

陳太對母親好言相勸,說一些自己的故事來安慰她:比她年長十多歲的表哥來港之後住在她家,後來他們結了婚,婚後備受寵愛,夫妻間從來都沒有爭執,就連兩個小孩,都是相親相愛的好兄弟。簡潔很喜歡他們家那種上和下睦的氣氛,她與家明上同一個小學,回家也待在他那邊做作業,不懂就請教陳生。那段日子,她真以為他們是一家人。陳生架着黑框眼鏡,愛穿白襯衣西褲,講話總帶着笑。他給小孩帶東西,無論是糖果或小本子,一定不會忘記她那份,時常問她的功課,每個學期都要看她的成績表。陳太也很疼愛她,因為她喜歡女孩,她嫌男孩粗心大意,頑皮骯髒,吵吵鬧鬧的。簡潔的頭髮長了,陳太幫她剪,溫言細語的跟她講話。簡潔看不到自己的模樣,但深信陳太會把她弄得漂亮,一點都不痛惜掉落在地上的頭髮。剪好了,陳太輕輕撫摸着她的頭說:「真好看!」溫軟的手指滑過她的前額,而她跟母親從來都沒有這種接觸。

陳生盯住她的手冊說:「成績挺好的,不過你這張照片有點古怪,眼腫腫,都不似你的。」

所以這張照片只用了一次。

後來他們申請到公屋,搬家前,陳生送她一張全家福照片作紀念。簡潔捨不得走,她想留下來跟他們一起過。如果這世上真的有幸福家庭,她都是通過他們一家感受到的,這張照片就是最好的詮釋。她家沒有這種相片,沒法交換,媽媽說等搬家之後安頓下來也去照一張。不過,她一直都沒有實踐,不知道她只是隨口說說還是忘掉了,直到陳生一家移民去了新加坡還未照出來。

其實爸爸也有一部自動照相機,但他太忙,從來沒帶她們出去拍過照,基本上,沒怎麼用過。簡潔上中學了,爸爸把這部照相機送給她作獎勵,於是她開始學習攝影,相冊中的世界也從黑白學生照進入色彩繽紛的生活照。

有一輯照片,是簡潔跟陳生一家在山頂拍的。有一年他們回港過年,她和母親都很興奮,兩家人相約飲茶購物,有滿肚子的話要說。幾年不見,年輕人都長高了,他們那不知何處放的手手腳腳並沒有增加彼此的距離,反而有一種奇異的清新感,更互相吸引。那次出遊拍了很多照片,其中有一張簡潔特別喜歡,藍亮的天,大家倚在欄杆上,都笑得很自然,除了母親,可能不習慣,或陽光刺眼,只有她皺着眉。背景是船來船往的維多利亞港和中區巨廈林立的壯觀場面,隱約見到一角他們以前住過的灣仔,雖然房子早就拆了,一片高樓在他們熟悉的街區冒起,感覺上仍是很親切。照片其實沒法留住這許多她珍愛的人與事,但這是一個媒介,通過畫面,引導她進入另一個時空。

 

寺廟

唸小學的時候,簡潔上課下課都會經過一座廟。這廟其實不大,在路旁,門口總有一兩個或站或坐的老人家,因為她小,就覺得這廟氣派森嚴,裡面黑幽幽的亮着很多小紅燈,影影綽綽的一片,不知道拜的是甚麼神。她不感興趣,也沒有問個究竟的好奇心,只因這是必經之路每天隨便看上一眼。有天媽媽接她回家,走到這裡腳步有點猶豫,後來就拖着她進去了。裡面有很多神像,簡潔有點怕,雙腳黏在地上不敢靠近,媽媽就囑咐她站到一旁,然後走到神壇前的幾個婦女之中,上香跪拜,搖籤筒,唸唸有詞,後來又到旁邊的小間裡。簡潔等了好一會,還不見媽媽出來,正想喊叫,她就繃着一張臉出現了,神情呆滯,也沒理會簡潔,自顧自的走到街上。簡潔趕忙跟上去,走了幾步,媽媽忽然惡狠狠的跟她說:「你回去別跟人家亂講!」

她不明白是甚麼一回事,不過早已習慣了媽媽的喜怒無常,就默默的跟着她回家。那天媽媽不准她到家明那邊做功課,還說:「你以為我不知道?你只是借頭借路過去跟人家玩!」簡潔靜靜的待在房裡寫作業,媽媽一直坐在牀沿,不知道在想甚麼,似乎不打算做飯,餓得她肚子咕咕直響。大概她們的毫無動靜有點異常,陳太就端着一小碟滷雞翅膀過來,見她們還未吃飯又添了別的飯菜。

家明唸研究生的時候回香港搜集資料,兩個人時常見面,她說起這些往事,家明就提議舊地重遊。她這才知道,1847年這廟原建在海邊的山岩上,小小的廟內除了供奉南海守護神洪聖爺還有太歲和金花夫人等好幾位。眾神因應着人們的內心需要而立在那裡,讓人膜拜,寄託種種心願,家明說,從這個角度看,當時灣仔區居民的心思算是挺複雜的。簡潔提起多年前母親曾經拉着她進去求籤,家明猜測:「有可能是包租婆教她的,她成天的敲經唸佛,你還記得嗎?」她忍不住笑起來。

包租婆是個獨身女子,聽說,以前是一個富戶的傭人,服務了一輩子,老了,無依無靠,沒有地方可去,僱主就以象徵性的價錢賣了一個名下的物業給她,讓她收租養老。她覺得這是菩薩賜予的福祉,因此誠心拜神,每天都唸經。她有一隻木魚,要邊敲邊唸。每當聽到那敲木魚的聲音,家昌就飛也似的跑出去。平日簡潔和家明不會跟他一塊胡鬧,但這木魚的聲音好古怪,一下一下,有節奏的響着,能吸人心魂似的,他們忍不住扔下手裡的作業跟過去看。包租婆的房門垂着一塊花布簾,幾雙小眼就在布簾與門之間的空隙中去探個究竟。光線昏暗,他們根本沒看見甚麼,就給大人拉回房間裡。但第二天,只要這聲音一響,就像一塊擊破玻璃的石,穿過他們沉沉欲睡的黃昏,教他們在胃的空虛和眼的疲倦中一驚而醒,身不由己的跑出去,這是他們舒展筋骨的一下飛躍。

她聽到媽媽問陳太:「她拜甚麼神?」

陳太說:「這個我不懂,但我知道她每年都去觀音寺,她說拜了觀音之後病也好了。」

於是媽媽也要拜觀音。

一個星期天,簡潔還未睡醒,被母親從被窩裡揪出來:「換衫,我們去大嶼山。」

簡潔跟家明說,那是她第一次坐船,印象很深刻。母親求得一支好籤,心情馬上變好,還持續了頗長的一段時間。果然,沒多久轉機就來了,有一天父親回家說,他不再當走水客了,打算跟別人合夥做點小生意。母親非常高興,也沒問他做甚麼生意,馬上跑去買菜。那一晚,他們吃得特別好,過年似的。接着他們還收到政府的通知,將會入住一個公屋單位。

「我記得,後來我們一家也移民了,這轉機也真夠翻天覆地的。」家明接着說。

「真靈驗!都關照到你們家啦!」簡潔被他逗笑了。

當時兩家人忙翻了天,為各自的未來忙碌着,大家連講話的聲音都是亢奮的,沒察覺到多少離愁別緒,她想起,母親用愉快的腔調跟陳太說:「香港挺好的,為甚麼要走?還以為安頓下來之後再找你聊天,看來好難了。」陳太邊收拾東西邊回答她:「這工作陳生一早就聯繫好了,也考慮了很久,後來覺得去新加坡還是對孩子好一點,這幾年不是老在談九七問題嗎?就怕將來不知怎麼樣……」那時簡潔也不算小了,心裡很難過,她捨不得跟他們分開,彷彿沒有他們的生活都不似生活了。家明卻在包紥好的物件之間繞來繞去像參觀展覽似的,毫不意識到這之後他們將天各一方。

「真的嗎?我當時有這麼懵懂嗎?」家明有點懷疑她的回憶:「你忘了我把心愛的故事書全留下給你?」

參觀完洪聖爺廟,他們在灣仔的小街裡邊走邊聊,家明提議去金鳳餐廳喝下午茶:「我爸爸好懷念這家餐廳的奶茶,以前他是天天來的,移民之後每次回香港都帶我們來喝,我也上癮了。」

在奶茶的濃香中他們研究下一個遊點。

剛才簡潔提到觀音寺,就接着說:「寺好像比廟厲害,自從母親求得好籤,就改信觀音,在家也擺了觀音像。」

家明說,寺和廟其實是不同的,很多人把寺和廟混為一談,但在中國古代,廟是祭祀天地鬼神的地方,皇帝有太廟,民間有土地廟;而寺算是行政機構,中國第一個佛寺是白馬寺,是直屬當時朝廷的,它的目的是翻譯佛經,指導大眾共同修行。佛寺裡有藏經樓,很多讀書人都會在寺院裡掛單讀書。

這些簡潔都沒有深究,無論寺和廟,母親都是為了拜神求籤,而隨着她的六神無主,更從不同的寺廟請回不同的菩薩供奉,家中被她弄得滿天神佛。廳裡有一個神櫃,供奉着眾神,當中一幅鑲在鏡框裡的觀音大士聖像,她不會唸經,但燒香,狹小的廳子裡被她弄得煙霧迷漫,燻得人睜不開眼睛,天氣炎熱的時候更覺悶濁,相信這也是父親不願意留在家中的原因之一。

她熟門熟路的帶着家明乘船坐車上觀音寺,成了嚮導。她陪母親去過不少寺廟,最喜歡到這裡來,倒不是為了求神,而是此地那一股靈秀之氣,即使毫無信仰的凡夫俗子如她,心中亦塵埃盡落,連眼中的景物都清亮起來。

寺門外的平台靜如明鏡,幾隻麻雀優雅地蹦跳,表演鳥的芭蕾舞。半圓形的石欄擋住了碧青的群山,欄旁一行褐赤龍紋瓦缸,栽種了不同的植物,星星點點的各色花朵在抖動。中央一座黃銅爐子,插滿了燃燒過後的香燭殘枝,密密麻麻的竹籤,幾根還未熄滅的香火升起縷縷輕煙,隨風飄到深谷裡,與山嵐霧氣連成一片。

正午的暑熱過了,山間的樹互相打招呼,滾滾綠浪,掀起草木香和泥土的潮味。簡潔的裙子拂拂揚揚,柔軟的布料撫摸着她的腿,真是難得的舒爽。他們捨不得一下子就進寺裡去,在平台上瀏覽着,眺望遠方一幢藏在樹叢中的房子。家明說:「不知誰會住在這種與世隔絕的地方,說不定真的能避開塵俗的煩惱。」還未說完,一陣低低的頌經聲傳來,像半夜的夢囈,令人全身的血液都慢慢聚到一處,變成平靜的直線在經絡中運行。

終於,他們把鞋脫了,走進殿堂中。涼涼的暗影圍上來如深潭之水,自頂至踵的把他們沖洗得乾乾淨淨。

觀音慈悲地俯視他們,香燭那溫暖平和的氣息令人安寧。在幽邃的氛圍裡,她想起她那在迷障裡掙扎的母親,不知何時才能得到真正的平靜,那被煩惱困擾的心靈能夠化解,再無有束縛,無有牽絆,明白一切只是過眼之雲,如輕煙,如山風,如露亦如電。

她合掌,細細的白煙在半空翻滾,捲成雲朵,看似召喚天地間飄泊的心魂重歸元神。

 

她和他

他是她最好的朋友,這是肯定的,但他是不是這樣想,她就不知道了。

小時候每天都有好多話要跟他說:學校發生了甚麼事,路上的情景,她做的夢,心裡那些模糊的想法也只有他才明白。他安安靜靜的,在畫圖畫或寫作業,偶然停下來回她一句,才知他全聽進去了。後來大家雖然隔得遠,不常見了,仍繼續通訊,在網上聊天,兩小無猜的感情並沒有中斷,他回港那幾個月更是火速發展,大家談了很多一起到外國留學的計劃。她覺得,自己在這樣的家庭中成長,而沒有變成她父親或她母親那樣的人,全因為有他,才能激起這許多動力和希望。他讀書的成績很好,固然是她的榜樣,一些重大的決定,譬如選修學科,選學校,也只能跟他商量,他甚至會告訴她剪甚麼髮型、穿甚麼衣服好看。

可是他唸研究院的時候,她已經出來工作了。

不是不想讀書,而是她自知沒有這個條件再唸碩士博士,畢業之後還是早早找份工作是正經。他安慰她:「在外國,很多人都先工作幾年,等儲夠錢了又找到自己的興趣之後再進修。」

自從她拿到第一個月的工資,嚐到自給自足的滋味,她就知道,自己不會放棄銀行的工作跑去唸書,一來,她沒有他那麼多興趣,更不要當學者當教授;二來,她想請一個印傭照顧母親,這個擔子對她來說並不輕,現在如此,恐怕將來亦如此。

無論上班或休假日,她都要監督母親服藥,之後才能進行其他活動,要離開幾天更是不可能,她擔心母親忘記服藥導致情緒低落,從十九樓跳下去。這些,她時有所聞,在報刊上偶然也看到這一類的報道,醫生也跟她解釋過不定時服藥的危險性。

有時候,她也自責,如果早些發現母親的病,早些進行治療,情況會否不一樣?然而,總有很多理由教人忽略了種種蛛絲馬迹,對病徵視若無睹,像她父親的解釋:她的脾氣一向都不好、她無聊兼小器、她是天生的醋罈子、她得了更年期綜合症……於是,母親在下行的軌道上急速滑落。

有一天她回家,開了門,廳子裡烏燈黑火的,幽暗中,看到母親坐在椅子上,她有點奇怪,按亮了燈,只見她淚流滿面。

「這不關我的事!這真的不關我的事……」她惶恐地說。

「媽,究竟發生了甚麼事?」她吃了一驚。

順着她手指的方向看過去,她見到鑲着觀音大士像的鏡框破了,閃電似的裂紋在觀音身上爆開。

母親非常的恐懼:「無緣無故,它自己裂了,是觀音發怒了,因為你們都不夠誠心,難為我,做了這麼多,都擋不了災,如今大禍臨頭了……」跟着她哭得發抖。

她不知道如何安慰激動的母親,唯有打電話給父親。幸而,一打他的手機就接通了,因為他時常出差,過關之後手機就沒有訊號,而他一直都沒有留下其他聯絡號碼,理由是他走遠了甚麼都管不到了,沒有必要找他。電話裡,父親還不大相信出了事,竟說:「不是騙我回家吧?」

真被他氣壞!他曾經說過:「我好忙,真有要緊的事才找我,千萬不要告訴你媽我的手機號碼,否則我整日不得安寧。」她也不知該從何講起,唯有用誇張的語氣說:「阿媽瘋了!」

父親進門,母親哭得更厲害,一再重複:「這不關我的事,我沒有碰過那張相,無緣無故就破了!真的不關我的事,一定是有鬼,有鬼呀,我好驚……」

見她語無倫次,兩個人都不知如何是好,還是她的主意:「不如帶她去看醫生。」

他們第一次聽到抑鬱症這個名詞。

在急診室打了一針鎮定劑,帶她回家,沉沉的睡了一天一夜,醒來呆頭呆腦的,要再吃一種藥清醒。

醫生囑咐,一定要吃藥,定期覆診,否則情緒不受控制。

安靜下來的母親,純和了,但又沒有甚麼表情,腦筋好像轉不動似的,老想睡覺。跟她說話,也不一定答應,愛理不理的,偶然淡淡一笑,不知她笑甚麼,從來沒見過母親這個樣子。

父親還說:「她本來就瘋瘋癲癲的,遲早發病。」

他們是典型的可以共患難而不可共富貴的夫妻,在崎嶇的路上同步,在平地上失衡,但她仍是明知不可為而為之的說:「爸爸,你真的那麼忙嗎?不可以多點回家嗎?」

「哪有這麼多時間!我這種小本生意,甚麼都要親力親為,不然怎麼撐下去?」

總之,他有很多理由。已屆中年的父親仍相當精神,而母親已變得肥胖臃腫,從他對她的冷淡情況推測,說不定外面還交了些女朋友或情人。爭執多年,一個只想往外跑,一個只想對方留在家,最後變成這樣,是他的原因?還是她的原因?

她早勸過母親去社區中心參加一些興趣班,交些朋友,如果她想工作,就去找工作。母親不要去興趣班,她認為自己跟別人合不來,也沒有甚麼工作適合她,她更擔心離家太久錯過了父親待在家中的時段。基本上,她只想跟父親一起工作,而這幾乎是不可能的。

不止一次,母親提議跟父親一起上班:「你這麼忙,不如我去幫幫你。」

父親跳起來:「你會做甚麼?難道去送貨掃地?」

「我可以學,你都做得來的事,我肯定也不會太差。你教我游水,我不是一學就會嗎?」

「唉!不是每件事情都像游水那麼簡單,況且,我不是大老闆,不是我說了算的。」

「反正都聽你的,你說怎麼做我就怎麼做。」

「你以為我在中環的寫字樓上班?工廠區,廠裡全是染髮紋身的金毛,粗口爛舌的,你管得了嗎?」

母親還是不明白:「那甚麼生意要這樣一天做到晚甚至通宵的?」

父親的藉口:「不應酬一下如何做得成生意!」

講來講去,就是沒有一句搭得通。

對着他們,她也累,因此想到請一個傭人照顧母親,她可以偶然離開一陣子,去看看他,透一口氣,到外國留學就不要想了。

她這樣說,他不以為然:「事情總會有轉機的,你不夠積極,自己的人生得自己創造。」

轉機?她母親不是為了這個上觀音寺的嗎?

她想起船走在碧藍的海上,偶然會遇到一些小島,微微隆起的小山上長滿植物,綠葉那樣浮在海中心。廣闊無邊的大海,她彷彿看到母親還在水裡游動,一直都在這海裡掙扎,從來都沒有上過岸。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