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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謝曉虹

艾美利清晨便到了青石碼頭。一條舢舨等在碼頭旁邊,岸上有個戴着漁夫帽的中年男人正在兜攬搭船的散客。天灰而黑,冰涼的水舌一直舔着那幾條浸在海裡,發綠的木柱,同時舔到她的身上。艾美利打了個冷顫,雖然已經穿了羽絨,戴了冷帽。

她大概來得太早,正式的渡輪還有半個小時才開行。給姓陳的負責人打了個電話,艾美利便跟碼頭上大部分人一樣,上了舢舨。船上只有幾排長櫈,乘客都得朝一個方向坐下來,才有放得下腳的空間。搭船的人看來都很輕便,只有艾美利揹着個巨型的草綠背包,放哪裡都礙着人。她說了幾聲不好意思。開船的笑了起來:「去宿營啊?島上可沒甚麼好玩的。」艾美利沒有答話。她忽然意識到船上根本沒有救生衣,而且已經開行了。風把船拋到浪尖時,四周的人都沒有甚麼反應。她用力抓住了船肩,咬着唇不讓自己發出喊聲來。

這是學校的寒假,艾美利臨時決定不隨家人到京都,而是獨自到一家離島小學,說是義教幾天英文。父親一向無所謂,母親居然也沒有異議。「反正機票還沒有買。」愛莎卻問她:「為甚麼?我以為你討厭小孩?」艾美利自己也不知道。或者從一開始她便沒有打算和家人到京都,她只是在等待一個拒絕的理由。

艾美利想起小學發來的邀請電郵。寫得不正式,上款沒有姓名。這種大量寄出的電郵,大概沒有甚麼人會認真對待,她卻一口答應下來。或者因為,她想起有一本她喜歡的童書:Good Night Dune:“In the great no-room/ There was a floating baron/ And a view of two moons...”

艾利美在大學裡教英國文學,已經取得終身教席,在系裡是最年輕的正教授,不過學術界卻沒有甚麼人注意到她。沒有攻擊,也沒有吹捧。她的論文風格算是四平八穩,密不透風。任何觀點她都嚴陣以待,必有出處,必上溯變化的歷史。她個人的見解則沒有太讓人驚艷之處――但艾美利覺得不是的,她只是不喜歡玩弄眩目弔詭的術語,像這個時代販賣任何其他事物一樣嘩眾取寵。她不是沒有新鮮的見解,她只是不喜歡口號,她有些想法,寧在文章中間像透氣孔一樣,發出一點一點小聲的呢喃。

她也不太和學術圈裡的人往來,主要的朋友仍是中學時代的一群女性朋友。不久以前,在英國舉行的一個會議上,一個意大利青年在小休環節裡特意走向她,他有毫子大小的耳洞,鼻子很高很直,臉上皮膚閃亮得像頭豹。他提到她論文裡一個其他人沒注意的細節,誇獎她。她真心地笑了起來,居然認真地談起了她的想法,層層深入。然後,那個青年輕巧地打斷了她,說要失陪,她錯愕了半秒,才暗暗地笑自己多麼不合時宜。

其實沒所謂,比起人,艾美利更喜歡泥土和蚯蚓。閒時她總是去爬山,這個城市有爬不完的山。有時和幾個女朋友,有時獨自一個。小學所在的這座島她聽說很久了,居然沒有去過。艾美利想,或者她只是想去看看那島。

 

與她聯絡的是一個姓陳的主任。她猜是那個站在岸邊,穿着短褲,趿一對膠涼鞋的小個子男人。只有十二度的天氣,他看來卻一點不在乎。「這種舢舨不好坐吧?教授?」艾美利說不出他的語氣裡是否有嘲諷的成分。她說:「叫我艾美利就好。舢舨還好,快捷方便。」陳主任卻似乎沒留心她在說些甚麼。他走得很快。艾美利看着他一直往島內走,便禁不住在心裡把他稱為老猴。

「沿碼頭向島上行,只有兩條路。」老猴指向右面,山上一個小尖頂說:「那便是學校。要走一段山路才到。」艾美利其實很想走上去看看。「聽說山上有個百年以上的老廟,是古蹟?」老猴頭也不回:「不過廟一個,我們的學校從前是教堂,也有久遠的歷史。我們犯不着流汗。明天上課時才去。你早上打給我,我會帶你。」老猴領她走向左面,經過彎曲的小石路,不一會他們便到了村裡。一律灰白的房子,幾乎都只有兩層高,外牆被海風吹得鬆弛起來,有一種淒涼的老態。這裡到處飄着一種淡淡的腥氣,有些人家的院子裡放着又大又圓的竹篩子,上鋪滿了暗綠色的波浪。「是海帶。」艾美利覺得自己有點大驚小怪。一個坐在院子裡的南亞裔男人正用純正的廣東話跟屋裡的人說話。她走出來,似乎是他的妻子,奶茶色的臉,也不像是本地人。

女人只在遠處向老猴打招呼,老猴也向她招了招手,並告訴艾美利:「這是阿霞。你住的房子是她的。前兩天才找到清潔工來收捨。廢置很久,也許會有一點霉味。」

艾美利也給她招手,以為她是賣海帶的。老猴似乎聽見她心裡的話,糾正她說:「她在我們學校教中文和歷史,不過也賣海帶。」

那是一幢小小的,臨海的平房。艾美利推門進去,覺得那霉味倒好,只是有一種寒氣,像許多雙潮濕的手,從牆壁間探進來,摸她。她從口袋裡掏出一條手帕,在臉上來回地擦。

眼鏡形的房子。一個簡陋的單室,一張靠窗的單人牀,近大門處有一張小小的方形桌子,兩把椅子。左面另有廚房和浴室。她走進廚房,下意識地扭開了煤氣爐,看着一個藍色的火環在跳動。當那主任跟着走進來,她便把煤氣關上。

「用具我們都測試過,熱水爐甚麼的好好的。還有一個浴缸。」老猴推開浴室的門,艾美利便看到那古老的泥黄色的浴缸,缸底許多黑黑的圓點,排水孔還好像塞有些毛髮。

「這房子許久沒有人住了嗎?」

「說是這樣說,但有些野孩子沒處去,開這種門對他們來說易如反掌,誰知道有甚麼人來過。」

艾美利回過頭去看老猴,他表情滿不在乎,近乎惡作劇。

「明天九點上課,一直到中午十二時。學校已經停課,這算是課外活動。參加的都是年級較小的學生――家長當我們是託兒所。不過,我們不是來者不拒。班上只有二十多個學生,都挑選過。隨你怎樣教。有甚麼不明白的嗎?」

艾美利搖搖頭,看着老猴,覺得他應該離去了,她其實已經準備好獨處,心裡盤算哪些地方需要清潔,想着在她背包裡跌來撞去好久的意式咖啡壺。她需要燒一壺咖啡,驅去房子裡的氣味,和寒意。

老猴沉吟了一下,大概想說甚麼,卻沒有說。艾美利很高興他終於走了。她關上門,在門裡上了閂。房子怎麼那麼髒?而且這麼冷?就像有一層鐵鏽蝕進房子的骨裡。艾美利帶來了手套和抹布,她不知道自己擦了多久。停下來時,她注意到房子已經暗了下來,她看見門邊透出的光。怪不得。那門早就變形了,縫裡一直在進風。她覺得自己像是在冰櫃,一個漏氣的保鮮袋裡。心裡便想起愛莎問她:為甚麼呢?

晚飯在近碼頭的一個餐廳裡,艾美利按他們約定的時間到達。那裡已坐了好幾個中年男女,都說廣東話,但就是像異邦人,同時也像是賣海帶的,大概也是學校的職員。老猴和阿霞也在其中。艾美利才注意到阿霞燙得火一樣的頭髮,以及她隱藏在暗色皮膚裡的媚。桌上已經擺滿了菜。坐下來便嗅到很濃的蝦醬味,一盤炸魷魚,一盤不知甚麼肉,炒生菜,已經吃得七零八落。因為她來,他們又叫了一盤海螺。她想把軟軟的內臟挑出來。但他們說不,你得吃下去,那是最鮮味的部分。

她只是覺得舌頭上都是腥味,便一直灌那無味的茶,老猴卻勸她喝啤酒。朦朧中她聽到他們談起孩子的事。「你們這些外來的人,不明白。」「有些孩子,鐵定有問題。我懷疑他們有自閉症,但家長堅決不讓他們看醫生。」「或者家長本身便有問題,先得捉他們去治。」「你怎麼知道他們不是撞鬼?小孩有通天靈眼。」

艾美利想自己有一點醉了。老猴送她回去,她看到他逼得很近的臉,並嗅到令人作嘔的腥氣。他是否故意摸了她的胸?艾美利只是想盡快閂上門,在背包裡掏出那個睡袋來。黑暗裡,艾美利無端笑了起來,想:這真是潔癖者必勝的武器。有好長一段日子,她旅行時總是帶着它,再髒的酒店,再陌生的牀她都能應付。只要把身子裝進去,再從外面把拉鍊鎖上,她感到自己就像蠶寶寶一樣,有一個繭。現在,她可以被拋擲在任何一張牀上,只是太冷了,需要再覆上一張毛氈。

 

「至於孩子,一開始就像是災難現場。」 艾美利在電話裡告訴愛莎。

第二天艾美利準時出現在課室的門口。和她一起的是阿霞。阿霞一早就在陽光裡,打理學校院子裡的花草,背後的校舍果然是一座白色的小教堂。艾美利想,昨夜一定不是個夢,老猴一定摸過她的胸。

門還沒有打開,她便聽到那些喧閙的聲音。孩子們在書桌上爬來爬去,尖叫,披頭散髮的女生像鬼一樣露出一隻眼。艾美利後退了一步,阿霞卻氣定神閒,拿起掛在胸前的哨子一吹,課室頓時便靜了下來,只聽到幾聲笑聲,孩子們跌跌碰碰在找自己的座位。雖然好些孩子仍在椅子上扭來扭去,前排有個男孩老是淌着鼻涕,但一切都受到控制。

「是不是像魔術一樣?」阿霞向艾美利打了個眼色,臨走前給了她一個哨子,說是遇到甚麼便用它,很有效的。

算起來,艾美利教書已經十五年了,大學一年級的學生,大部分已滿了十八歲。有時她在夜間教些成年課程,遇到的學生更年長些。這些孩子怎麼像初民狀態的生物?她確實很久沒有接觸過小孩子了。艾美利吸了一口氣,打開她帶來的那本童書。試着在黑板上寫了幾個字,會唸嗎?

孩子們都在搖頭,有幾個搖得格外用力,像是要把他們的頭甩走。

「Excellent !」艾美利笑着說。

「這都是作者胡亂想出來的名字,然而,有了名字,它們也便存在了。」艾美利給他們看書上的畫,那些奇異的生物,以及生命之水。孩子們似乎興致勃勃的。

「語言就是這麼回事,我們給一個事物命名,它們就存在。像我,我是艾美利。你們以後想到艾美利這個詞,大概就會想到我吧?像你,你有英文名字嗎?」被艾美利選中的男孩露出不好意思的表情,他的同學們卻紛紛叫道:「占士!他叫占士。」「對,占士,當你有了名字,你便存在。同學們便在腦裡描繪出你的樣子。如果名字消失了,人們也就記不住你了,你也記不住自己珍愛的事物。所以,名字如此重要。」

「來,我們今天且先來認識大家的名字。」

 

「還好嗎?」電話裡,愛莎問。

「很好。」艾美利說:「我不記得。我甚麼時候說過不喜歡孩子?」

「老同學傳那些嬰兒照片時,你不是挺煩?說下次他們拿出嬰兒照,你便以貓的照片反擊?不過,你連貓都沒有。」

艾美利想說:我不是煩孩子,我只是煩那些母親。「母親」就像個陷阱,把你變成另一個人。但艾美利沒有說,因為愛莎最近也懷孕了。

小息回去,孩子們又像一群瘋子一樣,在走道間奔跑,撿地上的餅乾碎在吃。艾美利現在鎮定了一些。不知道自己是否經歷過這樣缺乏教養的時代。記憶中她總是安靜地坐在一旁,手帕摺得很整齊,指甲修得很乾淨。老師有時會走過來問:你怎麼不去玩?但艾美利就是寧可坐着,看書。這大概是母親訓練的成果,習慣已經蝕入她的身體裡。

因為昨晚那些酒,這天艾美利醒來便覺偏頭疼,看看時鐘,她卻仍像每日一樣,六時便半醒來。艾美利不禁失笑:「這種時間意識,只有囚犯可以比得上。」她沒有通知老猴,自己一早便上了山,到學校不過半個小時的路程。她先到那老廟去看。廟其實很小,只有一個大殿,兩小室。綠瓦,白牆,眼睛一大一小的天后娘娘坐在暗黑的大殿中間,粉紅色的臉笑瞇瞇地看着艾美利。沿着廟更深入山裡,艾美利卻意外發現一座給蔓藤枝葉覆蓋着的破屋。厚厚的葉片一層疊着另一層,已經完全看不到房子的形態,要走進去,必須彎下身來。破毁了的天花也長滿了綠葉,有些長成狂野的手掌,有些蜷曲起來。在那裡,聲音好像隔絕了,艾美利甚麼都聽不見。

艾美利想起昨晚飯席裡聽到的,關於孩子們的事。她注意到,課上是有那麼一兩個孩子喜歡對着空氣說話,比手劃腳的,彷彿有一個隱形的對手在那裡。艾美利想要走近去,問他們看到甚麼,孩子們便低下頭去,裝作沒有看見她。她走開,假裝專心在看書,那兩個孩子便又興高采烈地和空氣說話。他們究竟看到甚麼呢?她想。一定是比我看到的,有趣得多的世界。

過了好一會,她發現孩子們都朝她的方向望過去,指着她的身後,笑,彷彿看到甚麼奇異的事物。

她回過頭去,首先是氣味,接着便意識到那是一頭牛,粗大的黑色的鼻頭,長長的尾巴。牛大概是從前門闖進學校裡的。她走出了教室,四周靜悄悄的,其他老師都到哪裡去了?艾美利把孩子帶到被鐵絲網包圍的網球場上,自己走出了校園。

整個山頭上都是牛,很瘦很瘦的牛。靜靜地咀嚼着草。草很短,天氣很冷。前面便是懸崖,海無法看得清楚。她回過頭去,有些孩子在奔跑,有些把臉貼在鐵絲網上,看她越走越遠。

 

艾美利給母親打了一通電話,說一切很好。母親說:我們今天泡溫泉去了,一流的日式旅店。艾美利聽得出母親沒有說出來的話:可惜你沒有來。艾美利便說,她的房子裡也有浴缸,她帶了泡澡用的入浴劑,其實也差不多。

掛上電話後,艾美利覺得輕鬆多了。下山的路上,她在小賣店買了杯麵和檸檬夾心餅乾。島上只有兩三家餐廳,晚上如果在外吃,不免遇上學校裡的人,她寧可在小屋裡吃杯麵,一面看費里尼《甜蜜的生活》。這電影她不知道看過多少次了,可以從任何時間段開始看起,並且怎麼看都不膩。她記得碩大而空蕩蕩的醫院,高個子醫師把他的一條腿架在洗手盆上,彎下身去繫鞋帶;豐饒的安妮塔.艾格寶一直跑一直跑,沒有人追得上。

艾美利津津有味地吃她的杯麵,即使裡面的味精使得她必須喝了一杯又一杯的水。她把檸檬夾心留到最後,這是她的甜點。她一小口一小口地咬着,由衷地感到滿足。這是她想要的假期。臨睡前她還要看一點羅蘭巴特。他寫的《哀悼日記》,裡面的句子有時近乎庸俗,但她會想起巴特的臉,想起他如何形容他母親的臉,以及他如何在母親死後不久便身亡。她便覺得那些語詞的意思其實是不一樣的。 

後來,她忽然便看到他。

他蹲在一個角落裡。灰灰的。看來不到二十歲。瘦。非常瘦。只穿着一件汗衫,外罩一件鬆垮垮的風衣。

一陣冷風從她脖子後吹過,她才發現自己沒有把窗關上。外面的海很黑很深,不見底。她關了窗再回過頭來,以為他會自然地消失,但他卻仍蹲在原來的地方。她朝他的臉看去,她看到他的前額,突起的顴骨,下頦,每一個部分都看得很清楚,但整張臉就是無法拼湊起來。她一定曾在哪裡見過他,她想。但她不想去招惹他,合上書,滅了燈。她應該要睡了,並希望他隨黑夜消失。

第二天,就像往常一樣,她不需要鬧鐘,六時半便醒來。她把咖啡壺放在爐上,她喜歡那藍色的火苗。她走進洗手間刷牙,淡淡的薄荷氣味,她已經把他忘了,忽然才意識他在門後偷看她。她把泡沫吐出來,定下神來。她以為他又消失了,然而他只是走到牀邊,在牆角蹲下來。

她現在更清楚地看到,他不在乎的神情,未發育似的身體,光着的腳,修長的腳趾。這男孩就像個中學生。艾美利想。他抬起頭來時,露出天真又狡猾的笑。她看看自己,意識到自己只穿着一件內衣。已經很久沒有人進入到她這個範圍以內,無論是男性或是女性。她套上毛衣,羽絨大褸。在桌子前坐下來,默默地吃維他命,再喝咖啡。

她走到路上,偶爾回過頭去,注意他是否跟着走來。居然發現他穿了自己那對crocs,並正把一塊碎石向她踢去。艾美利走到小賣店前,說要一支熱維他奶,老闆娘從背後注滿熱水的鐵皮箱子裡拿了濕漉漉的一支出來,用抹布抹乾。艾美利低聲問她:「你看見他嗎?」老闆娘皺了皺眉:「你說的是誰?」她回過頭去。路上甚麼人都沒有,只有幾塊碎石片,男孩已經不在那裡。

「沒有,沒有甚麼。」

艾美利付了錢,緩緩走上山路,一個轉角處,他又出現了。在比她更高的地方,蹲在一棵樹下,把一片葉片夾在唇上,純粹好玩的樣子。

來到學校門口時,艾美利回過頭去,見他仍在不遠處,兩手插在褲袋口子裡,便對他說:「你可以進來,但別嚇着學生。」

男孩以一個乖學生的姿態,跟着艾美利走進課室,在一個無人的座位坐下來。孩子們看得見他嗎?那女孩是否在朝着他笑?

「你笑甚麼?」

艾美利指着女孩問,女孩這時卻不再笑了,低下頭去把玩她的手指。

艾美利有點心不在焉。她說:「你們知道stranger的意思嗎?那是陌生,不瞭解,有時會讓你恐懼的人。在這課室裡,誰是陌生者?」

「來,你們可以把他畫下來嗎?」

孩子們拿着鉛筆,圓珠筆,粉彩,在筆記簿上,埋頭埋腦的畫起來。三個角,核桃眼,線形的鼻子,短髮,平直的留海,即使變了變,仍不難辨認出來,許多孩子眼中的「陌生人」,正是艾美利自己。

艾美利走到一個女孩身旁,她打開了一個粉紅的鏡盒,一面畫,一面看着鏡子裡的自己。艾美利想起,她昨天一直和空氣說話。

艾美利好奇起來:「你自己也是陌生人嗎?」

女孩搖了搖頭,說:「這是我媽媽。」

「啊?」

「你不明白。父親說,我的眼睛是媽媽的眼睛。母親沒有死,她只是隱藏在這裡。」

艾美利無法回應。她望向四周,發現不見了男孩。

下課以後,艾美利獨自沿着山路走。她看到腳下就是嶙峋的石,以及海。浪一次又一次捲來。天色不十分明朗,但仍可以看到附近的幾個島,艾美利記得地圖上沒有記錄。它們都是很小很小,不知名的島。附近還有兩塊巨型的,重疊起來的石,像是要倒下去,倒下去了,卻危危地立住。站在石上的是男孩嗎?他兩手展開,用一條腿立着,另一條腿水平地提起來,到手掌的高度。她低聲喊叫。男孩回過頭來。不,那不是他。她再次走到那個綠房子,彎着身想要走進去時,便看到老猴,以及阿霞。她幾乎想要和他們打招呼,但她及時聽到一陣喘氣聲。艾美利向後退,在葉片和葉片之間,看到老猴扭曲變形的臉,以及阿霞黝黑渾圓的屁股。她感到惶恐,急步向着山下跑,直奔到房子裡,閂上門,她才禁不住笑了起來。

她又看見男孩了。他現在坐在一把椅子上,雙手都放在桌面,很細長的手指。他閉着眼,正很陶醉似的,舞動着手指,彈起桌上鋼琴。

「聽得見嗎?」艾美利好像聽見他問她。

艾美利的背貼着門,滑下來,便坐倒在地上。她閉上眼睛,聽到海裡浪和浪的聲音。

 

艾美利想要打電話給愛莎,告訴她關於男孩的事,但她終於只是告訴了她,在綠房子裡看到的艷事,格格格地說了些無聊的笑話。艾美利掛上電話,她明白到,有些事情是不適合告訴愛莎的。

艾美利想起了她那隻中學時代開始飼養的龜。

中五那一年,去意大利旅行的時候,她的女朋友們帶了許多漂亮的衫裙、項鍊、帽子,她則帶了她的龜。她們笑她,同時一起商量如何把牠偷運上機。她不記得她們是如何通過安全檢查的。她只是記得,在飛機上,她不時拿着小提包,把牠偷運到洗手間,讓牠在洗手盆裡喝水。

後來,龜病了。她很想跟愛莎說,牠似乎不怎麼吃東西,也停止了爬行。但愛莎正跟她的男友鬧分手,哭,憤怒,艾美利覺得,或者那不是適合談論龜的時間,她寧可聽愛莎說。但愛莎後來也不說了:「說了你也不明白。」

的確,她不太明白。她不是沒有和男生約會過,只是覺得挺無聊。有時那種無聊,比寂寞更讓她難受。而且,當她們問她時,她居然無法說出自己的胸圍,因為她一直仍在買那種給發育初期女童用的棉質花花胸圍。她覺得有一部分的自己,一定在某個階段便停止發育――不止是她那小小的,少女狀態的胸部。

後來,龜死了,她不覺得愛莎會想和她看地圖,找合適的地方,一起好好把牠埋葬。她甚麼也沒有說。

 

艾美利發現那些孩子其實不怎麼難搞。每天她花一個小時,一句一句唸着書上的句子,教他們生字,然後便由得他們在課室裡吵鬧,尖叫,玩口水花,吃盒子裡的餅乾,或是吃掉在地上的餅乾,在桌子上滾來滾去。在這種亂局中,他們自會創造屬於他們自己的遊戲。

有一個叫達利的男孩自製了一張由許多曲線組成的地圖。他說,每一個點上都有一個機關,住着一種superhero,並且問艾美利:「你有哪一種超能力?你可以爬樹嗎?你可以用槍嗎?你是哪一種superhero?」

艾美利想了一下說:「我確實不太擅於爬樹,也沒有用過槍。我最強的是語言,你的superhero中間,有沒有一個可以用語言殺人的?」

達利似乎有點為難了。「我從沒聽說過可以用說話殺人的superhero。」

艾美利搖了搖頭:「有的有的。你聽過人魚公主的故事吧?你知道人魚公主為甚麼不說話?巫婆其實沒有把她變成啞吧,而是把她的說話變成了尖銳的殺人武器。因此每一次說話,人魚公主都必會殺死對方。人魚公主不是無能為力,她是太強了,所以,每次遇到她喜歡的人,人魚公主都只能保持沉默,免得把對方殺死。」

達利對於這個說法似乎很好奇。「那麼,我怎樣才可以成為用語言殺人的superhero?」

「你現在上這個補習班便是一種好方法。你的老師們難道沒有告訴過你,真正學成語言的奧秘時,你們便可以殺人於無形?」

達利大概覺得這個講法不可置信,他看着艾美利好一會,便又跑去畫他的地圖。

艾美利其實還想說,有些人的超能力是語言,有些人的超能力就是沉默。她看着站在窗外的男孩,覺得有一種巨大的沉默包圍着他,一直伸延到那些低矮的草地,瘦削的牛群之間。

 

「你知道嗎?那天晚上,意大利青年又來了。他帶着旅行袋,敲響酒店的門。我請他進來,給他喝迷你吧裡的啤酒。起初,意大利青年很努力地製造一種調情的氣氛,摸我的耳垂,親我的脖子。好一會我才弄明白,他是想在這裡留宿。因為會議沒有正式邀請他,因為他不過是一個學生,實在負擔不起酒店的費用。他說他不會給我麻煩,我們可以在夜裡做愛,日裡繼續參加會議,他不會給我麻煩。但我還是把他送到門口,說沒有辦法。第二天,我便看見他和另一個女教授待在一起。」

「大學裡的人大概都覺得我是個怪胎,又或者,他們覺得我連怪胎也談不上,只是個悶蛋。我不喜歡喝酒,抽大蔴,甚至只是抽一口煙。系裡的人都穿戴得很時髦,連那些男教授都穿吊腳褲,尖頭鞋。而我總是穿襯衣,西褲,徘徊在灰和白的顏色之間,戴個黑框眼鏡。」

「我是這麼相信的,反抗在更隱密的地方。」

 

艾美利現在慢慢記起,當她還在唸小學的時候,某些考試前夕,她會幻想自己房間的棱形窗花是每一個牢房的裝飾性花紋,而她房間牆上的粉紅是囚犯最常見的顏色。在吃過許多青豆和紅蘿蔔後,她被催促驅趕回到自己的房間。那時曾經有過一個男孩,很瘦,臉色有點泛黃,偶然會在她牀上,在她的小熊維尼、哈佬咭蒂和耶菜娃娃中間出現。男孩像是和她一樣的年紀,甚麼都不說,只向她扮鬼臉,有時撿起她的一枝鉛筆,假裝把它吞進肚裡。艾美利便咭咭地笑起來,以輕微的聲音。她深信那時自己已經比較聰明,因為她知道,有些事是不能跟母親說的,比如關於這個男孩的一切。艾美利小聲地用英文跟他說話,假裝自己在練習英文。她覺得他一定來自很窮的家庭,吃不飽。她給他花花綠綠的糖,剝開給他吃。母親有時會敲門,用很輕柔,卻很堅持的聲音。她便催促男孩躲進牀底下去。母親在房間裡四處察看,看不出甚麼異樣,除了幾張敞開的糖紙,一枝折斷了的鉛筆。

然而,男孩有時居然在飯桌上出現,坐在屬於她父親的位置上,而她知道父親快要回家了。艾美利不小心弄跌一把調羹。母親皺了皺眉,她最不喜歡孩子在飯桌上動來動去。菲傭給她換過另一把。男孩居然又出現在她的鋼琴椅子上,伸手向那些黑白的鍵盤。艾美利慌張起來。老師搖了搖頭,說:重來,重來。母親不知何時已站在她身後,說:今天再多練習半小時,怎麼總是彈錯。

母親又敲響了門。艾美利一再催促男孩躲到牀底下去。母親走後,她叫喚他,伏在地上,探頭往牀下看去,那裡許多塵,又黑,她甚麼也摸不着。

艾美利在浴缸裡放滿了熱水,倒進玫瑰香薰沐浴劑。蒸騰的熱氣像夢,她便把自己的身體浸在裡面。男孩走進來,赤着腳在濕漉漉的地板上行走。艾美利想,他一定很冷,他應該也來泡澡。他好像懂,開始脫掉上外套,汗衣,內褲,一件一件疊在她的衣服上。便爬進來。

「現在,你還不會說話嗎?」

男孩搖了搖頭。艾美利無法確定那是不會說,還是不想說。

在島上的最後一天。醒來時,艾美利沒有看見男孩。他常常蹲坐的牆邊只有一個深入直角。他不在廚房,不在浴室。浴缸仍有水漬,掀開了的塑膠軟塞疲乏地躺在那裡,黑色的陰性洞穴裡仍傳來玫瑰入浴劑的氣味。她拉開窗簾,屋裡光與暗的分界便變得更明顯,事物更深的部分則成了扁平的影子。

最後一天是學校的開放日,沒有英文課。她獨自向山上行,像是從一個巨大的後台走到前台。漸漸看到更多人。學生、家長和教師。所有人都聚到禮堂裡,他們都來看學生表演。許多穿得花花綠綠的孩子,在臉上塗了油彩。他們跳一種奇異的青蛙舞,有些高年級的在打一種比他們身體還巨大的鼓。

阿霞坐在她的旁邊,問她:「你班的孩子們表演甚麼?」「不過朗誦一本童書。」「甚麼童書?」「Good Night Dune。」「沒有聽過。是經典啊?」

艾美利點了點頭說,算是吧。低聲地唸了起來:

「In the great no-room

There was a floating baron

And a view of two moons

And a picture of ﹣

Shai-Hulud bursting out of the dune

And there were three fedaykin recruits fighting in stillsuits...」

那些家長知道孩子們在唸些甚麼嗎?當孩子唸出那些奇怪的名字時,艾美利聽到許多笑聲,她也看到好些家長皺着眉,或許不明白為甚麼學校要教他們的孩子這些。艾美利走出了禮堂,開始向更高的山上走。山頂的涼亭裡有一對帶着飯壺來野餐的情侶。壺裡似乎盡是女孩用水泡煮的腸仔。男孩不住在抱怨說:「腸仔一點也不脆,軟冧冧。」女孩甚麼都沒有說,笑瞇瞇的,或者她正為其他更美妙的感覺所捕捉住。空氣,青春,草的氣息。

艾美利往山下走,一面幻想離開後,女孩吸吮男孩的陽具,軟的變成硬的。她沿着海岸線走,想再看一次那些散佈在四周的其他更小的島嶼。地圖上看不見它們,也沒有名字。她走過那座古廟,陽光也走過天后娘娘的臉,走過綠房子,天都黑了,在葉片與葉片有更深的黑,黑與黑更複雜的糾結。她回到村裡,走到海邊,看到兩個月亮,一個在天上,一個在水裡。她走進屋裡,「in the great no-room」,關上窗,拉上窗簾,所有的月亮都消失了。她覺得自己幾乎冷得長出鱗片來。

後來,她才看見自己巨型的背包,發現它居然那麼飽滿地立在那裡。

她似乎明白了甚麼,慢慢走近去,低聲叫喚:「是你嗎?」

有一雙手從袋裡探出來,魔法師一樣的手。艾美利知道那雙手要從袋裡抽出它自己的白兔:首先是男孩微的笑臉,他瘦削的身體,他的右腳,他的左腳,然後是他的整個人。

電話響起來,是老猴。問要不要到他家裡吃飯。所有人都慶祝去了,他家裡沒有人,而他弄了炒田雞,還有些啤酒。

艾美利說:「對不起,這實在不是時候。太冷了。」

「太冷了。你何不過來,與我同睡?」艾美利對男孩說。她的整個身體已經包裹在睡袋裡,只露出了一張臉。「我真笨,你天天蹲在地上,我怎麼不知道你冷?」

男孩便爬進了暗黑隧道,艾美利想:一個繭裡是否可以同時養兩個蛹?

「Good night golden path. Good night water-of-life.」

在把睡袋的拉鍊鎖緊以前,在進入黑暗之中的黑暗前,男孩向艾美利做了個禁聲的手勢。

「Good night spice. Good night secret.」         


謝曉虹,著有《好黑》、《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