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韓麗珠:月形齒痕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韓麗珠

月亮成了一個有缺口的半圓形,幾乎掉落到遍佈野草的山坡上去。那夜,最後一個人從我的房間溜走,像一點水,被陽光蒸發後消失了影蹤。對面大廈眾多窗子內最後一盞燈熄滅了以後,不久,背部再次湧起黏濕的、冷冷的感覺,我感到有風吹進心裡被時間所侵蝕的孔洞之內,雖然這些都在意料之中,可是,無論經過多少次,當那頭巨大的、不知名的、傷痕纍纍的獸,再次不動聲色地爬上來,像水蛭那樣依附在身上,我也沒有抵抗的餘地,只能任由牠重重地壓下來,像承受自己的重量那樣,承受牠瘋狂而飢餓的噬咬。

「我在餵養牠。」

在各種痛楚之中,這樣的想法使我認為,一切可怕的經歷並非全無意義。

獸再次出現之前的那個夜裡,月色發白,是一個毫無憐憫的發光體,我坐在海邊的餐廳,S就在桌子的另一端,穿着灰色的毛衣,眼睛藏在眼鏡之後,靈魂藏在眼睛之後,那裡有許多不知名的暗格,我嘗試開啟,但每一個我能想像的密碼,都不符合秘密設定。S告訴我許多事情,他的話像一道湍急的河流經過我,我卻無法抓緊任何一個字詞,於是,過了很久之後,我和他之間仍然是空虛的,甚麼都沒有,像秋天的墓園。我坐在他的車子內,經過許多地方,窗外所有的風景,都是伸手而不可及的,不久,就到達我居住的大廈,大廈內有一個狹小而且只有一扇窗的陰暗房間,那是我唯一的退路。我們在車子以外,大廈之前,互相揮了揮手道別,之後,就再也沒有見過對方。

跟S斷絕了聯絡之後,我終於在那大廈的走廊,碰上跟他體積相近的影子,黑壓壓的,就像我第一次見他的時候那麼沉厚,而且,嗓音也同樣低啞。

「為甚麼我沒法再找到你呢?」我逮到他,便焦急問,然後迫不及待地告訴他,那夜,我跟他(那個跟他全然相同的人)吃了晚飯,但我渴望的那個他卻一直躲在很遠的地方。

「你曾經很深很深地愛過嗎?」S的影子問。

我湧起一種熟悉的感覺,類近嚮往,只是帶着更深的恐懼和愧疚,便把目光陷落在黑暗更深的一點。

「設若有,你會明白,那非常接近圓滿的一刻過後,便會持續而緩慢地消減,不斷薄弱直至只剩下一彎幾乎相等於無的亮光。」

「確定那是亮光嗎?」

「就像一道裂縫那樣。」S的影子點了點頭。

然後,影子的顏色也逐漸變淡,慢慢地融進牆壁的湖藍色裡,那就是他給我留下的唯一答案(如果那也算是一個答案的話),以後的日子,無論S和他的影子也沒有再次走進我的生活裡,只是成為了我身體內一個會呼吸的腫瘤,面對它,除了偶爾流淚,便一籌莫展。接着,獸就再次展開了在我的皮膚上的旅程,而且把所有一直沉睡在地底的幽靈全都給喚醒,使我再也不想看到自己。

我從沒有對任何人提及一直依附着我的獸,以及牠濕溚溚的表皮。別人都有他們各自的缺失或重擔,不管是披露還是探問,都會帶來始料不及的後果。並不是因為我們對他人缺乏最基本的關注或同情,而是還沒有足夠的強壯,直面身體內某個幽閉多年的部分。

那是唯一的一次,我向一個人透露了獸的痕迹,而且帶着求助的意味,這完全是因為當時我年紀幼小,誤以為母親是可以倚靠的人。那時我毫無保留地走到窗前,對着正在專注地澆花的她絮絮不休地訴說,那獸如何拖着牠黏滑的身子,在地上緩緩爬行,帶着牠佈滿凹痕的墨綠色表皮,在房間各處留下腥臭的氣味。母親的視線便從那棵奄奄一息的植物,轉移到我身上,她皺着眉頭,那是一種嚴厲的目光,就像那一次,拜訪姨母時,我穿上了一件她不喜歡的裙子,或另一次,我忘記了在父親面前穿上衣服。「那是你自己的事。」她逐字清晰地說:「沒有任何人有必要向別人說出所有關於自己的事。」這些話冰封了我身體內某組神經,我便轉過僵直的身子,穿越灰暗的走廊,回到自己的房間。

在那裡,獸依然以花崗岩般的小眼睛瞪着我。

灰貓瑟縮在角落,跟那獸保持最遠的距離,其實,牠完全沒有必要這樣做,因為牠才是房間真正的主人。接着,我所做的事令我在許多年後都置身在一種動盪的情緒之中,而且難以接受,但那是我唯一可以做的事,比較接近通向出路的地方。我把貓抱起來,打開大門,走到離房子很遠的一個公園內,那裡是住在附近的居民,把自己的寵物遺棄的地點,有病弱的貓和狗、驚懼的兔子、不知所措的倉鼠,甚至年幼的鷄和鴨。晚上,流浪狗就會到來,叼走牠們需要果腹的食物。

「我沒有任何選擇。」我對灰貓解釋:「那墨綠色的獸不會願意離開,而我的房間只有飼養一頭寵物的餘裕。」牠沒有掙扎,很可能是習慣了順從,但也有可能,牠知道反抗是徒勞無功的事,只是以圓亮的眼睛注視着我,那雙瞳孔像已經粉碎的玻璃球,那裡藏着一個無法挽回的世界。我並不祈求牠的原諒,要是牠在死後一直責怪我更好,愧疚是唯一可以把我們永遠緊密相連的線索。

許久以後,L的出現使墨綠色的獸變得格外沉靜,像一堆不會擴散的青苔,挨在牆壁上。最初,他得到母親的聘用,走進我們的房子,只是為了完成翻新單位的裝修工程,修補牆壁的裂縫、整理脆弱的天花板,以及把老舊的地板整個拔起,並且建議我們在陽台上栽種不會輕易枯死的仙人掌。繁忙而沙塵滾滾的工作天,他喜歡在午飯後躲進我的房間休息,說是為了那裡的一扇窗,可以遠眺綠草如茵的山坡,那樣的風景,使他在夜裡迅速酣睡。我不喜歡房間有另一個人的氣味,可是隨着他逗留在房間的時間愈來愈長,墨綠色的獸竟然漸漸不再啃交我的項背。當我從鏡裡的反映,看見自己在背部回復光滑,曾經出現的月形齒痕竟然全都不知所終,便感到要是這是一宗交易,至少牽涉其中的兩個人都能各取所需。

工程完結後的某個秋日午後,L站在我家門外,結上鮮紅的領帶,手上提着一籃水果,當我看到他時,心裡就對他生出錯誤的估計,後來我才知道,他到來的目的,並非餽贈,而是換取。他跟母親坐在餐桌前的兩張椅子上,像幾個月之前,他們討論工程的細節和商議價錢那樣,談及把我帶走的可能性。我站在遠處的一扇窗子前,像觀察街道上陌生的路人那樣,把目光投在他們身上,同時,把自己當作一件貨品,又避免想到自己的價值,那時候,完全信任L是個明智的營商者,是唯一可以做的事情。因此,我就看見,在母親蒼白的臉上,隱約浮現出,灰貓被遺棄前的神情,然而,在我們之中,誰是主人,誰又在扮演貓的角色,根本就是未知之數,只是,當我把灰貓放在那公園的一棵樹下,跟牠道別,牠臉上冷漠的神色像凍傷了的傷疤,使我在不久之後確認了,跟母親之間,也必須以適量的怨恨來維繫長久的親密,於是我轉身回到房間,把必要的物件收進一個很小的皮箱內,遺下多年來積聚的生活痕迹,最重要的是,留下墨綠色的獸。我以為牠必定會糾纏不休,但牠只是倚在牆上喘息,不久後便沉沉睡去。我提着皮箱,尾隨L走出家門,乘搭電梯到達大廈的大堂,走進一輛列車,開往很遠的地方,然後我住進了他的房子,那房子位於一個令人容易迷路的區域。在路途上,我一直感到,母親的目光牢牢地緊貼着項背,摻雜着墨綠色的獸的凝視,有那麼的一刻,我擔憂母親會成為代罪羔羊,替代我成為墨綠色的獸所侵擾的對象,但隨即又想到,每個人都有各自的重擔,而且無法承擔他人的命運。

「其實我真正想帶走的是窗外翠綠的風光,可是銀行內存款不多,因此,在房間內所有令人欣羨的物品之間,我能夠取走的就只有你了。」他帶着歉意坦承心裡的想法。

我保持微笑,把頭搖了又搖,那是無可無不可的意思。一本書上有這樣的一句:「人一旦被添置進入一個新的家庭,最好找到切合自己的位置,維持淡漠的存在。」我努力把自己的顏色克制,比一抹快要消逝的影子深刻一點點。為了能在那狹窄的居所容納彼此,他分給我一半的衣櫥、一半的牆壁、一半的日光、一半的牀、一半的光纖網絡、一半的食物、一半的浴室和一半的椅子。偶爾,當四周完全沒入漆黑,看不見半點光,又沒有任何退路,我們會分給對方,一半的身體,就像兩塊失落的拼圖,試着以不同的方式,把自己陷進對方缺失的部分。只有在月圓的晚上,我才能順利地放下意識和往事加諸於我身上的管制,投入一種接近瘋狂的節奏之中,過後往往會忘掉了過程中的一切,就像甚麼也沒有發生過那樣,有時候,也會留下一種不明所以的圓滿感,但在更多的情況下,我們都會發現身上佈滿傷痕,而我們都會在最短的時間之內原諒自己,畢竟,每個人都要在某個時刻,順從內心想要還原成一頭猛獸的傾向。

我們的對話太少,因此,每一句話都銘刻在腦袋內的暗角。

「我們是否只能如此過活?」那夜的月光很亮,他以一把冷得像鋼鐵的聲音說,那聽起來是一個問題,但其實更接近感慨。

我想了很久,也想不到一個適切的答案。實在,數不清多少次,我也萌生過走出這所房子,建立另一種生活的念頭,彷彿有另一個家的空缺,始終在等待我,雖然那根本並不存在。

那夜之後,月亮慢慢被侵蝕,每天的缺憾都在增加,直至它回復一個單薄的弧形,我背部的劇痛便達到了無法繼續忍受的地步。L家裡只有一面很小的鏡子(他害怕看見自己的模樣),我不能透過鏡中的折射,察看背部的情況,只能求助於他的眼睛。

他站在我背後,我看不見他的表情,但他沉默良久,那沉默是一塊太厚的冰牆,難以穿越。直至我無法再等待,便不再發出問題,逕直走進浴室,把自己藏在安全的黑暗裡。

夜深,我從一個夢醒來,看見漆黑中的所有家具,都有一種胸有成竹的姿態,一切事情像蜘蛛的羅網,使我無法動彈地黏附其中,我所能做的只是,把手伸到背後,尋找那受傷的泡膿的所在,可是面積太廣,觸手可及的都是黏糊糊的一片,然而,他卻在那時刻發出了乾巴巴的聲音:「這與我無關,並非因我而造成的傷害。」我轉過身去,仔細地察看他的臉面,即使光線那麼微弱,我還是可以肯定,共同生活了一段時間的那個人,已被他藏到不知名的地方去,現在,在他身上各處都沒有留下關於那個人的半點痕迹。倒是,在他身後不遠的地方,那一扇窗子前,或,那老舊的書櫃之旁,後來我已無法清晰地記起確切的地點,那張墨綠色的臉像一個盪開的漩渦,隨着時日的過去,在我的記憶裡不受控制地擴張,那中央就是獸毫無憐憫的眼睛。我沒有任何選擇的餘地,除了向他尖叫,叫聲的邊沿劃破了關係和生活給我們築起的保護膜,使我得以把一半分量的難過和恐懼,悉數向他投擲。房子內,除了我以外,只有他。我也只有他。這本來就是難以避免的結果。

終於,獸又在我身後的某個暗角埋伏,我再也無法假裝一無所知,因為牠每天仍舊努力不懈地嚙咬我的皮膚,以牠獨有的方式,爭取應該得到的一點關注。或許是我坐立不安的姿勢,也有可能是橘子香薰再也難以掩飾獸的氣味,那喚起了鄰座的人同病相憐的感覺。某個下午,利利斯就在辦公室的茶水間向我披露,曾經佈滿在她兩條大腿內側不知名的紅點。

「是藏在我身上一條貪婪的蟲,你知道嗎?」她瞥了瞥茶水間的門口,確定沒有人要進來也沒有人經過,便壓低聲線告訴我:「沒有太多人能發現那蟲子的存在,包括我,但我知道,深夜時,牠會趁我入睡,隨着我的夢溢出我的身體,吸吮皮膚以得到養分。」

「那你怎麼能確定那是一條蟲子?」我知道,一起工作的人不應該交換過於私密的信息,但我必定非常絕望,才會像快要遇溺的人抓着最後一根浮木。而且,這不是由我主動展開的對話。我這樣安慰自己。

「這就是我要告訴你這件事的原因。」她說,在那偏遠的島上,住着一個早已被取消執業資格的著名醫師,他的目光隨着年齡增長而愈來愈鋒利。「並非一般X光機器或磁力共振檢測可以媲美。」利利斯記得,當她踏進醫師的家門,他把她從頭到腳審慎地打量,就像對一件即將出門的貨品進行品質檢驗,視線穿透她投到遙遠的所在。不久,他察視過她大腿上的紅色疤痕,便向她描述那條蟲子的顏色、形狀和體積。「牠嗜血,尤其喜好靠近冒着微汗的皮膚。」醫師對於蟲子的形容,跟她在夢中所看見的非常接近。

「他告訴你消滅蟲子的方法沒有?」這是我唯一關心的事。可是利利斯搖了搖頭:「他說蟲子就是我身體的一部分,像一個不可或缺的器官。」

「那麼,情況仍然沒有得到改善。」我說。

「我馴服了牠,或,牠馴服了我。」她說,即使不在夢裡,牠也會自由進出她的身子,她允許牠這樣做,而且漸漸把牠視為一頭將跟她永不分離的寵物。自從醫師確定了蟲子的狀況,牠便從焦躁變得穩定,慢慢地不再依賴她細嫰的皮膚。

「但醫師從不輕易診治任何人,除非得到相熟的人的引薦。」她看着我說。

「那你如何能得到他的接待?」我問她。

「是一位喉頭不斷長出攀纏類植物的朋友把我轉介。」她仍然能記起,那友人靜默時哀傷而缺乏生氣的神情,雖然從來沒有人能親眼目睹,從他突出的喉頭冒出的奇花異卉,直至他向醫師求診之後,每天夜裡,便埋頭作畫,把糾纏着他的蔓藤和花葉的每個細部,都巨細靡遺地記錄在畫紙上,以一種緝兇或報復的力度和決心。

「我從沒有看過那麼肆意奔放,煥發着生命力的葛藤。那猙獰的勢態就像某種令人過目不忘的恨意,使人想起自己已經很久沒有歇斯底里地嚎哭或尖叫。」她說,那些畫作後來在一個藝術館中展覽。在展覽的開幕酒會上,喉頭長滿看不見的植物的人,像以往那樣不發一言。

我們不約而同地感到,待在茶水間的時間已經到了,就在一同工作的人對我們生出懷疑之前,必須走出去,回到自己的座位上,回覆客戶的電郵。

下班之前,手機傳來利利斯的信息,那裡有醫師的名字和電話號碼。我看了一眼,屏幕便回復了漆黑一片,然而那一串數字卻留在腦袋的表層,久久不褪,像某個惡作劇的塗鴉。

 

那村子長滿了大片大片的蕨類植物,人們說,那種野生植物會迅速侵佔泥土養分和空間,邪惡而且帶着毒性。可是,那些深綠色葉片的鋸齒狀邊緣,卻安撫了我難以排解的恐懼,如果可以的話,我願意成為那葉片的一部分,但人的局限就是他只能成為自己。我穿越過一片長得比人更高的野草,就看見那低矮的樓房,樓房的窗子排列成一種像流浪動物臉上常見的無辜表情。一個皮膚黝黑的男人坐在門前,注視風吹過時,野草擺動的方向。

我像對待門房那樣向他說出醫師的名字,告訴他我預約了的時段。他的目光便從野草移向我,瞇着的眼睛成了兩道縫,向我進行仔細的檢視。

我再次告訴他,我就是那醫師的病人。那時候,他的視線抵達了我的頭髮。

「你的身上並沒有任何獸。」他說。那聲音跟電話聽筒傳來的非常接近,都是一片很薄的冰,毫無預兆地掉進我的耳膜。

「但我的身上早已佈滿獸的齒痕。」我渴望他會像一個普通醫師那樣探看我皮膚的狀況,但他並沒有那樣做,也從不打算那樣做。

「那並非由獸造成的。」他重申。

「那是甚麼?」我感到無法理解。

「除了你以外,沒有一個人會知道。」他饒有深意地看着我,彷彿我就是把鑰匙藏起來的人。

「你肯定這檢驗結果正常嗎?」我問,同時說出利利斯對他的看法。「我以為你能目測不同類型的獸。」我無法掩飾語氣中的失望。

「大部分人身上的異質性都不能被檢定,卻也難以躲避。」他說出模棱兩可的答案。「可以被指認的獸少之又少,能夠被治癒的人絕無僅有。」最後,他這樣說。

我只好沿着來時的路走出那村子的範圍。雖然,打從開始,我便小心翼翼地保持一種並不抱持任何希望的狀態,可是離開醫師的視線時,我還是不可避免地一步一步踏進深陷的低漥地區,直至我到達巿中心,輾轉回到寄居的小房子,仍然可以感到,野草和蕨類植物的影子把我埋在地底的深處。

 

「你為了墨綠色的獸而扔掉自己的貓,卻從沒有打算把獸當作貓那樣飼養。」F堅定的語氣,使他看起來比坐在診所內那些垂頭喪氣的人更像一個執業醫師,但他早已說明,他並沒有任何正式的資格或身份,只是慣於撿拾流落街頭的被遺棄動物,把牠們帶回家去,當作子女或情人那樣撫養,然後把動物的日常生活照片,定期發佈到社交網站,等待合適的人前來認養。最初,我只是看到網站上一張幼狗的照片,而且因為狗的臉上異常熟悉的神情而感到困惑,心不在焉地在照片留下忽然閃過腦海的字句。直至我把這件事完全忘記,卻收到他的回覆。「你所看見的狗,很可能只是你的神態的反映。這是常見的情況──人們依賴鏡子,卻不願相信鏡中所見。」他在給我的私訊中這樣寫。我知道,很可能,他只是急於把家裡的動物脫手,才會想方設法抓緊所有潛在的領養者,可是,我還是忍不住要向他傾吐關於墨綠色的獸的一切事情。或許,那時候,我已有太長的一段時間,欠缺可以認真傾談的對象。自從遷出L的房子,我獨自住進了一個異常空洞,窗子無法關牢的單位,墨綠色的獸總是坐在離我不遠的一張小沙發上,緊緊地盯着我,以一種殷切而熾熱的目光。上班的時候,我不再跟利利斯交談,也缺乏了跟任何人深入接觸的勇氣,像一個漸漸流失所有氯氣的氣球。曾經有許多次,我在睡夢裡難以呼吸,幾乎窒息的瞬間卻醒過來,然後我發現自己仍然活着。下班之後,我只能立刻回到家裡,為了躲避墨綠色的獸的注視,我把頭埋進手提電話或電腦的屏幕裡,讓那帶光的畫面,成為眼睛暫時的安身之所。那裡或許比現實更刻板,只是充滿可以躲藏的隱秘路徑,像迷宮那樣可以通向所有未知的方向,隨着手指上下溜滑的動作,和眼球逐漸積聚的乾澀感,一直置身其中的那個堅固而令人懼怕的世界,便慢慢地變得稀薄,以至消融,直至好像從不曾真正存在那樣。

「我看過太多這樣的人。」F以銀匙攪動杯中的飲料,看着我意味深長地說,使我不禁想到,他所指的人就是我,那時候,我們坐在一所人聲鼎沸的餐室,四周紛亂的身影剛好足以掩蓋素未謀面的慌張。我曾經以為循着屏幕內的蹊徑,會找到至少一個全新的出口,但結果我只是來到位於房子西南面相距不到百步的一間食肆,那些佈滿油垢的桌椅,曾經使我每次經過店子的門前,都會拐進別的地方。可是,我終於回到這裡。

「他們不願意承擔身為飼主的責任,無法捨棄半途而廢的習慣,不是乾脆把寵物遺棄,就是把牠們像舊家具那樣,藏在某個容易忽略的角落,任由牠們因飢餓或絕望而死。」F老練的口吻,彷彿把我的手腳固定地錯置,我唯一可以做旳,就是掙脫那假設。

「墨綠色的獸並不是寵物。」我說:「它只是在我不情願的狀況下,緊緊地依附在我身上的東西。」

「有時候,選擇只是一種必須的想像,因為命運總是先於選擇。」他把頭搖了搖,彷彿在否定我的說法,但不久後,我卻發現,或許他只是在抵抗某個曾經堅信的想法。「確切而言,我並不是一個保護動物的人。」他說:「而是為動物和人進行合適的配對。真正明白自己需要一頭怎樣的動物的人少之又少,有的人不明就裡地來到領養中心,有的人把一頭動物抱回家裡去以為那是一具玩偶,有的人直至那頭動物離世仍然對於他們何以相遇一無所知,即使領養中心的職員可以洞悉到來尋找動物的人,眼睛裡的惶惑,跟某一頭長期受虐的動物眼神不謀而合。」

很可能,F令我信服的,並不是從他的嘴巴吐出的話,而是自他的臉頰蔓延至下巴的鬍子,像一個漆黑的寛廣的森林,使人生出了在那裡遛逛的意慾,就在黃昏把街道完全接管之前。

「可是,」我聽見自己乾澀的聲音,像在街道上曝曬過久的屍體:「我最需要的並不是去領養一頭新的動物,而是去除附在我身上多年的獸。」

「那是相同的道理。」他把杯中的熱飲一口喝光:「你要先把獸緊緊地擁抱,就像抱着自己的肩膊或屈曲的雙腿那樣。」

暮色來臨之前,我們在食店門外分道揚鑣,那時候,初步的協議已經達成──為了能令我順利地割捨墨綠色的獸,以便領養一頭新的寵物,他建議我遷居到領養中心,讓他觀察我和獸共處的模式。當時我並不知道,飼養和被飼養的位置並非固定的,我和他也可能成為被領養的動物,然而,真實的生活凶險如海,求存的唯一方法就是完全放鬆身體,投進其中,假設我早已對一切瞭然於胸,也會作出相同的選擇,因為真正的選擇從不存在。

我的行李異常輕盈,彷彿只是一次短暫的旅行,而並非遷移,曾經多次搬遷的經驗,使我習慣了丟棄,很可能,早已棄置了對於家的戀慕。所以,當我挽着行囊,來到F的家門前,發現獸並沒有尾隨在我身後,F把門打開,領我進入他早已為我收拾妥當的房間,墨綠色的獸竟然比我更早到達,而且坐在唯一的椅子上,我不禁有一點失望,同時卻生出了跟最親近的人久別重逢的錯覺。

那房間有兩扇窗子,一扇朝外,另一扇朝內,朝外的一扇只是一般窗子的寛度,足以窺視對面樓房住客的舉動,以及客廳的擺設,向內的一扇,其實是一堵玻璃牆壁,使我和獸跟住在隔壁的動物可以互相探視。不消說,在那裡,隱私並不存在,餘下的只有展示。住在鄰房的是五隻各有殘缺的貓,牠們看來已經相安無事地共存了好一段日子,只是對於我們的到來感到不安。下班之後,我喜歡蹲在那玻璃前,注視牠們奔跑、打盹或無意義地追逐不知道從哪裡而來的光點。牠們的姿態使我想起那頭灰貓,從牠們身上,我看到灰貓後來的命運,那使我在悔疚的海洋裡泅泳。我知道,當我離開了房間,獸也花了很長的時間伏在玻璃上,使玻璃留下了白霧似的印垢。

「把五頭放在一起是上限。」F在早餐桌上對我說,貓雖然是群居動物,卻無法接受擠迫的環境。每天我們都在清晨對話,交換各種必要的信息,但那並非我們一天之中唯一共處的時光,傍晚時分,他會進入隔壁的房間,給貓清潔、打掃和餵食,我便把目光投向朝外的那扇窗子,觀看街道上下班回家的人潮,或對面大廈單位內閃爍不停的熒光幕,同時感到,他的注視從來沒有離開過我,我盡了一切的努力在其中找到安適的位置。過了很久以後我才明白,我和獸能在那個幽暗而充滿奇怪氣味的房間互相容忍,或許只是因為F的視線使我生出了類近廣闊田野的遐想,那是所有被帶刺的現實驅趕至無路可逃的人的避難所。

不過,那終究並不是我到來這所房子的原因,F必定早已知道這一點,只是我總是來不及洞悉他的想法,或許是我太早放棄了對他主動檢視的權利。

在那個灰色的早晨,他向我指派了第一項工作,就是每天在房子被天色完全染黑之前,為屋子裡所有的動物清除排洩物,那並不是我的意願,但他說:「每一個住進這裡的人也必須以不同程度的勞動抵償租金。」我端詳一遍他的臉,又瀏覽了一遍屋子的天花板。但,我接納他建議的原因,並不是為了繳交房租的責任,而是深入房子的內部,那個我必須探尋的地方。

只要跨過了厭惡的關口,清理動物的排洩物並不令人難以忍受,那穢物原是一種記錄或證據,關於一具生命如何得到滋養與更生,日子久了,我甚至可以從中猜度牠們腸子的形狀,或心裡的鬱結如何形成和消解。

「從今天開始,晚上跟墨綠色的獸一起睡覺。」他甚至給我們建議睡姿,不可背對,必須相對,為了在半夜轉醒時可清晰地看到對方的臉。有一把聲音從我肚腹的深處升起來,我無法遏止它,它迅速冒起比我更巨大更重。「不可以﹗」我聽到自己說:「我來這裡原是為了消滅獸。」

「所以你必須先進入它。」他盯着我,就像在鑽研一件令人不知如何操作的器械。那雙眼睛像森林的入口,涼颼颼的。正如所有足以滋長恐懼的事物,帶着死亡般魅惑的光芒。於是我忽然明白,一頭動物墮進捕獸器的感覺──雖然,我是自願走進去的。

那夜,在黑暗中,我躺在牀上,發現獸閃亮的眼睛裡,有一種不尋常卻異常熟悉的光芒。我想到F過於專注的目光,彷彿總是在捕捉轉瞬即逝的事物,於是,我忘了反抗,也有可能,我認定了反抗是一件徒勞的事。我任由獸啄食我身上任何部分。荒野裡失去性命的人,立刻被俯衝而下的兀鷹肢解分食──我想起這樣的畫面。「那麼,究竟是哪一部分死了?」寂靜的深夜,我這樣問自己,可是並沒有任何答案。以往,獸只會在我睡去了或不留神的時候噬咬我的皮肉、吸吮我的血,可是在那個晚上開始,牠肆無忌憚地在我清醒的時候做任何牠想做的事,我忍受着痛苦不吭一聲,像一個太長太深沉的惡夢,直至鳥開始鳴叫,光線從白色的窗簾透進來,獸才累極而睡。我看到皮膚上纍纍的傷痕,像掛滿樹上熟透的果子,就知道那絕對不是夢。可是獸的牙齒故意避開我的臉面(由此可見牠多麼狡猾),欠缺了佐證,使我無法在早餐桌上向F提出應有的控訴,只能默默地進食,而F的目光又粗心地略過了我發黑的眼圈。我有太多話想要告訴他,但只能無言以對。

於是,我突然了悟,唯一可以抵達F的途徑,就是房間與房間之間的玻璃。到了黃昏,當我完成了清掃動物排洩物的工作,便躲在房間的角落等待他。曾經有許多個黃昏,我都在嚴格遵守着一個規則――避免對上他的眼睛,讓他可以盡情地觀賞我,可是那天,當隔壁的燈光亮了起來,貓興奮地朝他一擁而上,我也把衣服一件一件地脫下來,讓滿佈皮膚上,破裂流膿的傷口,像許多失語的嘴巴,朝他紛紛張開。我把身子挨在玻璃牆上,他不可能看不見。實在,我能肯定,他結結實實地看見了。他驚訝的目光停留在我身上好一陣子,慢慢地,他的眼眶內升起了一股冷漠的霧,直至那片濃霧遮蔽了他所有的感情,他便把視線移開,繼續他日常的工作,然後關了燈,關上門,再退出去。

夜裡,獸更有恃無恐,牠身上的黏液沾滿我的頭臉,又扯下我的頭髮,尖利的牙齒深入我的脖子,我只能閉上眼睛,把自己想像成一塊石頭。

我跟F在早餐桌上重遇的時候,他就像完全忘記了前一夜所發生的事,顧左右而言他,迴避了所有的重點,對我羅列所有動物的體重變化、進食的習慣和打鬥的次數。我用心地推敲他吐出的每一個字,以及他的神情和語氣的轉變,那是一次完美無瑕的假裝。當他說完所有的話,我得出了一個結論──他比墨綠色的獸更可怕。

我可以選擇的並不多,正如每個人都必須接受自己的命運,我只能迎向某個不可知的缺口,那是僅餘的路,黃昏到來的時候,他再次進入貓的房間,我並沒有給自己猶豫的餘裕,便打開了房間那扇可以保護我們的門,走到他的面前,使他不得不看着我。「這是一個錯誤。」我對他說:「我指的是,要我以這樣的方式面向獸。」說完,我便咬緊自己的牙齒,企圖阻止赤裸的身軀在無盡的寒意中哆嗦不休。「這是必要的。」他說:「一切不得不如此。無論迎向獸或擺脫獸,都必須付出所有。」我無法在他的臉上找到任何憐憫的痕迹,或多餘的情感,那是第一次,我透徹地看到,自己身處的所在──那是個人迹罕至的森林,我甚麼也沒有,身上一絲不掛,躺在泥濘滿佈的地面,任何鳥獸都可以襲擊我,風雨可以淹沒我,陽光可以燒焦我,昆蟲可以橫越我,我竟然還沒有自然地分解,就是一項奇蹟。

那是我在F的房子的最後一個黃昏。

 

我完全忘記了離開的細節,或許只是害怕再次想起來──包括如何穿着單薄的衣服,發瘋似地奔到熙來攘往的馬路上,像跳進鱷魚群裡,必定有那麼的一刻,我渴望有一輛收掣不及的車子把我撞斃,但,那輛藍色的車子卻在我身旁停下,駕駛者下車,走向我問:「你怎麼了?」而且在暴怒的響號中,迅速把我扶進溫暖的車廂。

「你要到哪裡去?」車子行駛之後,他問我。我怔怔地說不出任何話。不久,我被告知,他是S。那天,車子在公路上遊蕩了許久,我們都找到了可供傾吐的陌生者,把平日抑壓的沉默像禮物般拆開,依從自己的秩序排列和安放。

「上去吧。時間可以清洗大部分的矛盾。」S說。車子終於在一幢萎靡不振的唐樓前停下,夜色中難以辨別它的輪廓,但那是我最後可以回去的地方。我沒有說出甚麼,只是聽從S的話,回到那個孤獨的房間裡。我告訴S關於墨綠色的獸的事,只是隱瞞了最重要的部分,他必定以為獸是跟我意見相左的家人。

在那個獨居的處所,我再次過着一種恍似在河流上飄流的生活,為了穩定自己晃擺不定的身子,我常常在夜裡站在窗前,觀察月色的變化,其實我在等待街道上的一輛藍色車子停泊在我的大廈前,有一段日子,我從不曾經歷失望。

我並不知道,也許缺乏勇氣去弄個明白,S為何曾經在每天傍晚,駕着車子到來,把我載到城巿各個偏僻的角落去,很可能,我心裡也埋藏着太多不可觸碰的暗格。正如,我始終無法細想S不再出現的原因。

只是,我培養了一個新的習慣,不必仰賴F的威嚇,或,F的威嚇終於達到了成果,夜裡,我跟墨綠色的獸並排躺在相同的牀上,我會跟牠談及各種不着邊際的話。

「他甚麼時候不會再來?」我問牠。

「明天,或任何一天。」由於牠總是不回話,我會代牠說出已經存在的答案。我懼怕那一天,同時期待着那一天的來臨。

到了那時候,我才發現,F也許是對的,有時候,獸無故地消失了影蹤,夜裡也沒有守在我的牀上,我因而得到酣睡的機會,一直到了另一天的早上,才會發現牠獨自坐在屋子的一角,面目非常憂愁。

我便開始在意識之中築造房間,當L、F和S的無數片段像擱淺的海龜紛紛湧上腦海的岸,我建立了一個房間,跟他們柔軟地依存,再建立另一個房間,把他們禮貌地拒絕,而我常常蜷縮在兩個房間之間,一堵中空的牆壁內,那牆壁沒有門,只是一道裂縫,僅僅足夠我和墨綠色的獸穿過,在那裡,我和牠互相依偎着,就像一對親密的夥伴。

自從S的影子在窗子上漸漸風乾,薄得像一層蟬衣以後,以往經常在我的腦海裡反覆出現的事情,也慢慢地剝落,只剩下了無法辨認的殘餘光點。

「或許,我早已失去了對他們的渴望,只是顧慮你會變得不可收拾,才會以各種方式使他們留下來,更久一點。」這是我對獸所說的最後一句話。那天,我並沒有感到牠的氣息,當我回過頭去,牠也不在觸目所及的任何地方,甚至,搜遍了屋子的所有角落,也找不到牠留下來的痕迹。那天以後,我再沒有見過獸。只有在為窗台上的蘆薈澆水時,才會想到牠。「不要太頻繁地澆水,否則會把它溺斃。」那是母親送我的盆栽,她把它交給我時曾經如此叮囑。那種肥厚尖削的綠色植物,佈滿青白的斑點,葉邊鋸齒的形狀像獸的牙齒,兩者唯一的分別只是,葉子中央的黏液具療癒作用,但獸卻不。

月亮再次膨脹成一個渾圓發光體時,我皮膚上的齒痕已消褪淨盡,那裡平滑像甚麼也不曾存在的湖面,身上唯一帶着月形痕迹的只剩下指尖上山丘似的甲。偶爾,當他們像浪,一併湧上心的尖端,我便會握緊拳頭,讓指尖上的山巔陷進掌心的皮肉裡,直至那裡傳來痛楚,鮮血直流,我才會感到一種早已遠離了我,但似曾相識的難過。


韓麗珠,香港作家,著有《寧靜的獸》、《輸水管森林》及《 Hard Copies 》(合集)。小說收錄於《香港短篇小說選96∼97》、《香港短篇小說選(九十年代)》及《輸水管森林──三城記小說系列》等選集。曾獲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推薦獎,第二十屆聯合文學小說新人獎中篇小說首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