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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遁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羅貴祥

數天前,黛菁還在電話裡與母親爭論吃不吃雞的問題。

做冬怎可以不吃雞?母親其實不是在問問題。

不單是禽流感的原因,黛菁試圖解釋,現在養雞的方法很惡劣。不人道,又令雞變得非常脆弱,容易生病。吃了也不好。

那就吃一點點吧,母親堅持。嘉美雞,本地的。沒問題。便收了線。

要改變母親,黛菁明白機會可能是零。她有時也不理解,自己為甚麼還要花力氣這樣做。她不可能對母親有任何幻想。

上兩個冬至,她與大姊推着坐輪椅的父親回家吃飯。母親只是忙着逗哥哥的兒子玩,對父親完全不瞅不睬。黛菁看着,不是味兒。

之後在洗手間門外遇上母親,母親向她翻白眼。妳最好不要給面色我看,不是妳對我說嗎?他人早已經走了,那不過是一堆骨頭。

黛菁知道,她相信母親也知道,她那時說這些話,不過是在安慰母親。照顧老人癡呆症的父親,實在太累了。母親每天都有許多許多的怨氣。兄弟姊妹們還未有決心,把父親送往老人院,仍然希望憑藉家人的照顧,父親可以好起來。母親的不斷投訴,動搖了他們本來就沒有基礎的信心。不知怎樣,黛菁便對母親,說了這些話,好像也為日後他們終於送父親往老人院,找到了理由。

那年冬至,也是父親最後一次回家吃飯。黛菁口裡細嚼着雞骨頭,偶然看一下靜默一旁的父親,腦裡浮現的是小時候一家人在村屋門口過節吃飯的情景。她把雞骨頭吐在地上,也沒人責罵。黑狗好快便把雞骨頭格格的咬幾下,完全吞掉。

許多年後,她從電視上看見政府人員把雞隻大批大批地殺掉、埋葬,黛菁就衝口而出說,怎可以?她事後回想,她不肯定那時有沒有想過生命。

在家門口過節吃飯是歡快的。黛菁只記得自己有過的心情,她想不起父親與母親的關係是不是愉快的。她自我中心,那時,不會注意到別人。

父親抱着她,教她做泥膠勞作。父親從後捉着她的小手掌,泥膠要這樣搓,這樣搓才可以搓出小白兔、小人兒。黛菁的一雙小手給父親的大手掌執着、包着,感到挺溫暖,但她同時又想掙脫父親的手,由自己親手把泥膠搓出她想像的形狀、渴望的生命來。她的矮桌子放在屋外,天氣有點涼,父親以巨大的身軀從後抱着她。暖暖的她看着面前一小塊一小塊不同顏色的泥膠,慢慢浮現了形態。

那時,她只知道她是父親最寶貝的女兒。她是幺女,最受家人寵愛。父親休假的日子盡是眾人的工作、上學天,父親總要求黛菁那天不要上學,陪他去玩。母親最初也一起去,只是要趕回家接哥哥姊姊放學。後來,母親有了工作,大多時候就只有父親與黛菁起行了。那時,一家人已遷往市區,方便工作與上學。父親的假期,是黛菁的額外假期,雖然她小小的腦袋裡也有一點點擔心功課。

跟父親外出還是歡快的,即使父親不常帶她看電影或逛商場。父親最慣行山。小學生的黛菁沒有腳骨力,父親與她由慈雲山出發,走到沙田坳就算了。平日的沙田坳士多沒甚麼人,黛菁最愛那處的餐蛋麵,口裡滿足的吃着,腦裡浮現父親沿上坡路一直參拜亭閣、牌坊與祠廟中仙佛肖像的情境。

她也不是只知道自己,完全不理他人。其實,那時,她是知道的。她知道哥哥姊姊對她有點妒忌。甚至,她感到母親,因為父親的過分偏愛,有時出言也很不顧她的感受。

你們前世一定是戀人來的,但卻結合不了;今世再投胎,哈!還是不能結合。

母親的說話可以好尖刻。黛菁記得,她已經是初中生了,不是不懂事了,母親怎可以衝着她這樣說。

行山時的父親話不多,只是那次黛菁與他終於從沙田坳上了獅子山,父親顯得有點興奮。上到地勢較險峭的路段,俯瞰下望的父親指着大半個九龍市區,說甚麼獅子山下精神,不外是爭爭鬥鬥、離離合合,最精神的,在獅子山上。回程,年少的黛菁看見山腰殘留的軍事炮台遺迹,便衝着父親問,這不是爭鬥嗎?

父親開始認不得人的時候,家人都認為黛菁是最傷心的一個。黛菁不想這些。那時,她彷彿知道,當你忙着其他事情時,人生才在你不為意下發生。她正與中學時的男友鬧分手,自己又未決定轉讀藝術系,然後父親就突然說不出她的名字。

每個週末,她從大學宿舍回家,甚麼事情也不做,只對着父親朗讀他以前讀過的書。她覺得他是聽懂的,而且不時有反應。

……吾故好之,世俗成風,吾從眾耳。余曰:此非答我所問。彼又云:欲脫苦耳。貧者欲求富饒,病者欲祈疾愈,困厄者希通達,沉淪者冀超升。余曰:此言近似,尚非真實。彼又云:欲除業障耳。今生之苦,皆由前生惡業所招,今將去惡行善,以期業障消除,免受苦報。余曰:此言似矣,猶未盡也。彼又云:欲斷煩惱耳。人生造業,由煩惱起,今將斷滅煩惱,庶幾苦果不生。余曰:此言似矣,猶未盡也……

黛菁反覆的唸着唸着,有時只是為了發聲,沒有太在意內容涵意,她只在意父親有沒有反應。父親的反應奇特,有時她認為是悲傷的故事,他卻笑了。幽默的篇章,他只皺着眉。慢慢黛菁也不介意朗讀的是甚麼內容,只要是他以前讀過的,就可以了。

不可以的,是全新的東西。黛菁朗讀過新買的書,父親一臉茫然,最後甚至抱頭掩蓋着耳朵。黛菁也讓他看她的美術紥作。父親似乎完全不理會顏色,他只用兩三隻手指去觸碰黛菁的作品。觸摸到尖的凸的部分,他立刻把手縮回去,不願再碰。

自然地黛菁以為父親會喜歡觸摸柔軟、毛茸茸的東西,她便用了類近的物料造了幾件作品,但父親只摸了一、兩下,再不表示興趣。她試了好幾種不同的物料,軟的、硬的、冷的、暖的、天然或人工的。過了一段時間,她才發現父親對塑膠物料的作品有最大的反響。那次,他抱着黛菁造的塑膠小狗,猶如抱擁着嬰孩,許久也不願放手。

那時,大家還有希望,覺得父親可以好轉過來。最簡單讓他抱着膠水樽就行了。母親如是說。黛菁不以為然,造了不同形態的塑膠作品,任由父親每天每夜的攬抱着。

她隨時可以用膠水樽砌出不同形貌的紥作,應該是從那時開始的。眾人都讚嘆黛菁用廢棄膠水樽砌出來的巨型坦克戰車美麗、宏偉,就擺放在彌敦道上,有一夫當關的氣勢,迅速成了本地與外國媒體獵影的對象。

有人叫它作「和平坦克」。黛菁不置可否,但心裡反駁,用上坦克,怎可能有真正「和平」。有人提議,多砌幾部膠水樽坦克出來,讓它們排成一直線,在前面放一個手無寸鐵的人像,由這組藝術品代表這次運動的意義。黛菁並不認同,當然也沒有再砌另一部坦克的意向。

始終,黛菁反對用膠水樽。

妳們做了甚麼,最後都被泥土埋葬,灰飛煙滅。唯有塑膠,永遠不能分解,埋在地裡,終究不能塵歸塵,土歸土。

她們在網上組織了一群人,在遊行之前把沿路的垃圾桶封存起,旁邊設置了回收袋,提醒參與遊行的朋友,不要隨便棄置垃圾,要把廢物回收。在不同路口上,她們擺了水站,讓遊行人士用自備的盛器添水,鼓勵他們不要用即棄的樽裝水止渴。偶然她們也成功地使更多人在遊行完畢後,參與執拾隨手亂棄的宣傳單張與膠水樽的義務工作。

以黛菁的個性,本來不會走入群眾,但她藝術系的同學很多都參與了運動,也經常在說,未來的美好世界不應滿地垃圾,不該滿城盡是化不開的塑膠,要對既有的權威與秩序抗命,先要由自己的生活做起。她不期然地同意。妳們反對擴建堆填區、反對興建焚化爐,自己又不減少製造垃圾,那不是很矛盾嗎?不過黛菁不太同意同學通宵達旦、不眠不休地去組織、參與運動。

人不休息,怎樣有健康生活?通宵活動,不會帶來噪音與不必要的耗電嗎?她的問題大家只是一笑置之。

從小黛菁便被嘲笑患上了渴睡症、生活像個農民。天一黑,她的睡意就像烏雲抹頂般湧來。學校露營,她總是最早一個睡着,錯過了參與半夜的營火會與探險活動。許多人覺得夜深才是促膝談心的最佳時刻,黛菁卻早已睡昏了,無法與更多人分享他們的內心,就被理解為有點高傲,有點孤僻。

那次,遊行過後已經是九時多,黛菁和她的同伴滿頭大汗地為收來的東西分類。廢紙、鋁罐、膠樽九十多袋。膠樽要再分類,樽蓋要分開,樽上的招紙要放一旁。分類工作完成,已過了十一時半,眾人等待着貨車來運走回收物。黛菁與同伴估計,今次的回收價或許可以抵銷叫貨車的費用,但她們還是每人先付了五十元。

半夜了,貨車還未來,等着無聊,有人提議往遮打花園,那邊好像還有人聚集。黛菁已經很睏了,本想回去,拗不過就跟着去了。一大片人潮坐在馬路上,圍觀的人也很多,黛菁她們見前無去路,也坐了下來。黛菁真的倦極了,側身躺在背包上坐着,似乎很快便掉失了知覺。

直至天亮,她悠悠醒轉,看見前排的人一個一個抬生豬般,四肢懸空吊起的被抬走。有人在高叫口號,有人在飲泣。黛菁心裡異常平靜,感覺不着心跳,也察覺不了呼吸。她的四肢遭幾個人提起來。那一刻,黛菁看見自己的上半身還在地上。換言之,或換個角度,她癱軟在地上的上半身,眼睜睜看着自己的下半身像一大塊屠宰了的肉般被人抬走。

她的同伴在旁叫嚷鼓勵,不要害怕!我們都在一起。黛菁沒有害怕,只是看見自己與自己不在一起。

她被抬遠了,看見自己的上半身已陷落在土地裡。

望着自己的下半身遭抬走,黛菁感覺半截的身體慢慢向下沉,逐漸,逐漸受柏油地覆蓋。

警局亂成一團,那些警員似乎完全沒有同一時間逮捕幾百人的經驗。眾人忙於登記資料、核對身份、打指模。警方沒有足夠人手盤問每一個被捕者,大家呆等着,愈變得不耐煩。有人不斷吵鬧要上廁所,又說飢餓了大半天,要求警方提供食物。年輕的警員沉不住氣,大聲喝罵,但又非常無奈地要一邊為被捕者傳遞其實並不足夠的飲用水。混亂中黛菁發現自己的上半身在警署裡接受問話,下半身卻不知去向。因為沒有了下半身,黛菁反而不感到尿急,亦不覺肚餓。

手機短訊響起,老人院說送了父親到急症室,要家人快往醫院去。

黛菁開始急了。排隊上廁所,在其中一格裡,看見自己的下半身已在那裡小便。

到達急症室,已經下午三時了。哥哥安慰她,爸爸走得很安詳,一點痛苦也沒有。其實,都是老人院的員工說的。家裡沒有人趕及送父親最後一程。

人生重要事,起碼都要重複兩次。黛菁花了大半天在警署,當下在急症室又被當值的警員問話。

妳爸爸住老人院多久了?妳隔多久去看望他?妳上一次去看他是甚麼時候?有沒有發現甚麼異樣?妳們對老人院的服務有沒有意見?妳爸爸的癡呆症有多嚴重?他懂得自我表達嗎?他可有其他疾病?可有長期服藥?妳知道是甚麼藥嗎?妳知道老人院多久會帶他到醫院檢查?

黛菁像上半天般平靜地應付着警員的問題,同時看見自己的小半截上身躲在急症室的暗處,偷偷落淚。

她又用了更多的廢棄膠樽,造了一個三米高的「舉傘人」,放置在海富中心對出的迴旋處草坡上。儘管有許多人為它拍照,黛菁明白她的作品不可能長久。腦裡浮現的是推土機把它壓平,垃圾車將它的碎片送往堆填區去。她試過想像他們會回收這些破開了、剪裁過的膠樽,然而腦裡沒法出現相關的影像。

後來,她造了幾尊膠水樽佛像,擺放在彌敦道的障礙雜物上。

父親帶她去山裡的佛寺。小學生的她問,你是佛教徒?父親搖頭。之後跟她說了個故事。

一個孝女向路過的菩薩求救,要求他佈施眼睛,醫治她病危的父親。菩薩毫不吝惜,立刻挖下自己的左眼給她。孝女卻說,不,你弄錯了,需要的是你的右眼,才能治我父親。菩薩猶疑了一下,再用手想把右眼挖下,立即遭孝女阻止。不用了,因為你遲疑不捨,眼睛已對我父親的病無效了。菩薩錯愕間,單眼看見孝女也是沒有了一隻眼睛。

黛菁經常在藝術系裡聽到,妳選擇用甚麼物料素材造妳的藝術,妳便會得甚麼病。系裡一個教授最愛用噴漆作畫,他得了肺癌。黛菁不認為她選擇了廢棄塑膠,而是廢膠選擇了她。至於會得甚麼病,她不想這些。

母親哭訴着,父親如何大力把她推開,使勁地亂摔東西,不讓她幫他洗澡。現在他大小二便都不懂,又不讓人替他穿紙尿片,妳要我怎麼過下去?我不知我以前欠他甚麼。母親的怨恨,黛菁不曉得如何化解。她不知道要如何感恩,因為麻木遲鈍要在厄困中才可以改變、釋放。但面對母親,她害羞木訥,不懂細說內心。黛菁隨手拿起膠水樽,爸是個用完了的膠水樽,爸好像是個無用的物件了。留着,或許還會變成有害物質。不過,爸……塑膠是不能分解的。它雖然可能來自自然,卻不會回到自然去……爸好像離開了,其實,其實又未必……母親怔怔的聽着,沒有再說甚麼。

最後一次與父親行山,是黛菁大二的上學期,她還未轉系。父親有點力不從心,以前從不用枴杖,那次帶了把雨傘。不知為甚麼,不是公眾假期,那天行山客卻頗多。父親有點拐,山徑照舊開闊好爬,他停歇卻多了。深秋的太陽依然溫熱,他見行人不少打着傘,也撐開自己手中的一把。逢!黛菁看見,父親張開的是大姊的透明膠傘。


羅貴祥,生於香港,史丹福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著有短篇小說集《慾望肚臍眼》及同名劇本,文化評論集《大眾文化與香港》,評介西方理論思潮的《德勒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