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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良和:象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王良和

1

和K探訪玉友H,H拿出收藏多年的古玉給我們欣賞。一隻青玉猴,下頷尖尖,額頭、眼眶、面頰都刻着波浪紋,左肩揹着小猴,右肩伏着蜜蜂,象徵「輩輩封侯」,具有清代玉器的特色。另一隻靜靜俯伏的白玉水牛,四條腿向內屈曲,貼在胸腹下,只露出兩隻蹄子。白玉水牛回過頭來,好奇地凝視着我,雙眼亮着溫潤的玉光,充滿生趣,頷下套着繩索,繩索參差而富質感,刀功犀利。頸後兩隻牛角,弧形下彎,中央凹陷的圓弧,不刻意磨圓碾滑,彷彿山間的岩石,讓人看到生命背後的嶙峋。這隻玉牛,形神俱佳,文人化的趣味,看來是在格物基礎上受到院畫影響的宋代肖生玉,是玉匠所見,所碾琢,所移情的自然。牛蹄、牛胸雖有一、二舊傷,都在背面,對品相影響不大,牛角、牛臀一絲絲黑色的牛毛沁,倒是很美。這是H最好的藏品了。

「讓不讓?」

「自藏。」

我只是隨口問,都知道他不會讓的了。這年頭,難得收到好玉。

H打開地櫃的門,拿出一個體量特大的玉器,一看,是一隻帶皮的青玉象。

「這個讓給你吧,太平有象,好意頭。」

我把玉象接過來,又大又沉,像我常常翻揭的《辭源》。整個玉象都包着紅褐的玉皮,玉皮很厚,只底部給削去,露出青色的玉地,幾下劈削,簡潔得像「漢八刀」。玉象是站着的,身披華毯,華毯刻了三種紋飾,上面是變形雲氣紋,中間是交錯的菱形角星,下面是穗線。象鼻向左甩到華毯上,像西漢螭龍的長尾,卻刻着沒有勁道的絞絲紋,兩個鼻孔像兩隻詭異的圓眼。頭上的梭形目,目露兇光,盯着我好像盯着仇人,一點祥和之氣都沒有。

「怎樣?清代的玉。你不是喜歡象嗎?」

我笑了笑,把玉象還給他。

破綻太多了。產自東北的河磨玉,玉料低廉,全是新工,玉皮也有染色。

H一定又吃了「藥」,買了假貨,想讓給我。

是的,和我稔熟的朋友都知道我喜歡象,喜歡陸地上最龐大的動物──長牙上翹,充滿力量,具有雄渾的陽剛美。

我是甚麼時候開始喜歡象的呢?應該是小學三年級吧?中文老師選了我參加演講比賽,問:「你想講甚麼故事?」

「象的故事。」

老師叫我講一次,我講了,他說這個故事很多人都聽過,沒有新鮮感。他後來要我講〈周處除三害〉。我沒有聽過這個故事,老師給我講了兩次。這是個甚麼故事呀?一個人,怎能殺死白額虎,斬殺蛟龍,還可以消滅自己,為民除害?老師還要我記住四個字:「朝聞夕死。」當時完全不明白早上聽了道理,晚上就可以死去的意思。我在小息和午後,在老師面前練習了幾次,講得結結巴巴,一點信心都沒有。比賽當天,老師不在禮堂,我在台上說:

 

今天,我為大家講的,是一個關於象的故事。從前,有一個小孩子,名字叫「象」。他的爸爸很早死去了,媽媽替人縫衣服,靠微薄的收入養活象。有一天,象在上學的路上,救了一條受傷的小青蛇。他偷偷把蛇養着,每天餵牠吃東西,小青蛇的傷痊癒了,越長越大,變成了一條很大很大的青蛇,再不能養在家裡了。象把青蛇放到樹林裡,有時去看牠,一起玩耍,大家成了好朋友。許多年後,象的媽媽患了重病,肚子常常痛得她「哎唷哎唷」的呻吟。來看病的醫生說:「只有蛇肝可以醫治你媽媽的病。」象走到樹林,找到青蛇,焦急地說:「青蛇!青蛇!我媽媽患了重病,只有蛇肝可以醫治她的病,求你讓我切一片肝,救我的媽媽!」青蛇知道是報恩的時候了,二話不說,張大了口。象爬進青蛇的肚子裡,切下一片肝。青蛇痛得冷汗都冒出來了,但牠還是撑大了口,讓象安全地退出來。象的媽媽吃了蛇肝,病果然好了。可是,一年之後,象的媽媽舊病復發,身體一天比一天差,可能會死去。象又跑到樹林求青蛇:「青蛇!青蛇!我的媽媽又患了重病,只有蛇肝可以醫治她的病,求你讓我再切一片肝,救我的媽媽!」青蛇說:「上次切了我一片肝,傷口到現在還常常痛呢,只能再切一片了!」青蛇為了報恩,又張大了口。象爬進青蛇的肚子,切下一片肝時,青蛇痛得「哎唷」的叫了一聲。象想:「要是媽媽的病又復發呢,怎麼辦?多切幾片吧。」於是,他的刀子一片一片的切着。青蛇的心也像被刀子一片一片的割着,痛得牠眼淚都迸出來了。青蛇痛得合上了口,身體扭曲、抽搐,把象吞到肚子裡了。這個故事教訓我們……

 

我記得當時想過,講完故事,好不好不說「這個故事教訓我們」的話呢?但我還是說了,因為前面講故事的同學都這麼說。大概像老師說的,這個故事太多人聽過了,沒有新鮮感;總之,我沒有得獎,老師也沒有問我故事講得怎樣──他知道我輸了。

故事中的「象」是個孩子,講故事的時候,我也是想像一個孩子爬進蛇張大的口中;可是,當我看到「人心不足蛇吞象」這個成語,我分明看到一條大蛇正把一隻象吞噬,我焦急起來,忽然希望手中握着一柄寒光閃閃的刀子。許多年後,我查找「人心不足蛇吞象」的出典,查到《山海經‧海內南經》記載:「巴蛇食象,三歲而出其骨。」

蛇也是剛柔相濟,充滿力量的動物,但我不喜歡蛇。我唸基督教小學,很早已知道蛇引誘夏娃偷吃分辨善惡樹的果子。長大後,總是看到很多與蛇有關的負面成語:「蛇頭鼠眼」、「蛇蠍美人」、「虎頭蛇尾」、「佛口蛇心」、「蛇鼠一窩」;象呢,「瞎子摸象」之外,倒有很多正面的成語:「獅象搏兔」、「拽象拖犀」、「拔犀擢象」、「香象渡河」、「象耕鳥耘」。

從小學開始,我就喜歡收集與象有關的東西、擺設。最近購得奧地利施華洛世奇的金色大象水晶,一萬二千五百元,放在家中的玻璃飾櫃,射燈下金光閃閃,令人目眩神迷。

「太平有象,你不是喜歡象嗎?」H又說了。

我笑了笑。

 

2

六、七隻灰黑的大象浩浩蕩蕩在路上走着,象夫坐在象背厚厚的蔴毯上,晃悠晃悠的,有的一象一人,有的一象數人。路兩旁的高樹,直抵靜穆的藍天,樹下青綠的灌木黃草,沒有長到路中。一條分明的泥巴路,象隊經過時揚着一大篷一大篷泥塵,模糊了路,模糊了樹。象和象夫的陰影,若隱若現。

泥塵飄散,可以清楚看到大象偶然扇着巨大的耳朵,尾巴在身後左右甩擺,象鼻靜靜下垂。象的鼻子異常靈敏,可以在風中、空氣中聞到各種動物的氣味。在極度乾旱的季節,大象把長鼻垂近泥巴地,象鼻輕輕搖動,鼻孔一收一縮,能探測乾涸的泥土下無聲流動的地下水,然後用象牙,用腳挖開泥巴,直挖到濁水從泥土中滲出來。牛、羊的枯骨躺在大旱天的黃土上時,象群也許正大遷徙,尋找續命的水源。

好奇的村民站在路邊,幾十個孩子擠在前頭,男孩或穿着T恤,或光着上身,膚色黝黑;女孩穿着碎花紅裙,像參加宗教慶典,目不轉睛注視着象隊。他們送別的目光,好像對眼前移動着的龐然大物充滿崇敬之情,直看到象隊消失村外。

幾頭大象在野地散開,牠們似乎嗅到些甚麼,擠進灌木叢,枝葉刷啦刷啦響,一個坐在象背上的人,右手拿着長刀,長刀向下一甩,一叢纏人的枝葉齊口劈下。然後,兩個人從象背上爬下來,踩着落葉、陰影、破碎的陽光,停在一株大葉桉之前,躲在枝葉後,目光穿過樹葉的空隙。一個人舉起長槍,眼睛貼到準星上。「啪」的一聲:「打中!」樹後的人紛紛現身,刷啦刷啦撥開枝葉,幾頭大象在後面移近。

一頭倒下,身子壓着叢叢枝葉的野象,看到許多人逼近,大「吼」一聲,掙扎着爬起來,卻只能拗着肩頸,瞪視着滿臉滿手黑黝黝的人,昏昏暈暈發出「胡胡」的聲音。然後,牠看到兩枝彎彎的象牙,垂着的象鼻,來到面前,好像探問牠的傷勢。牠竭力抬起頭,想把頭靠向那長長的鼻子──牠看到那長長的鼻子捲起,搭在牠的鼻心上:「吼!」那顫顫的、竭力拗高的頭,給憤怒的肉柱硬生生壓到地上。

一個人在野象的大耳注射解麻醉藥。眾人散開,野象醒來,「啊」的一聲,晃着還未完全清醒的腦袋。牠搖着頭,脖子上纏着的粗大的蔴繩、鐵鏈也跟着搖動。野象向前提起右腳,右腳反而向後吊起──被一條蟒蛇般粗大的蔴繩鎖着。牠無法拉動那些繩索。

另外幾頭大象似乎嗅到些甚麼,在野地散開,散成一個圓形,慢慢向中央移近。大圓的中央,一頭母象,領着一頭小象悠然散步。母象低下頭,前後晃動着象鼻,把一篷一篷的黃泥甩灑到頭上背上,偶然踢踢後腳,又用前腳輕踢草泥。忽然,母象把象鼻舉到半空,濕漓漓的鼻孔一張一翕。牠聞到一種突兀辛辣的氣息。

母象馬上領着小象往右邊跑,跑了幾步,卻見一頭雄象斜着身子移近,攔在前面。

母象馬上領着小象往左邊跑,跑了幾步,又見一頭雄象斜着身子移近,攔在前面。

母象馬上轉身,領着小象往相反的方向逃,卻與從後逼近的雄象撞個正着。

母象緊張地一甩象鼻,把小象拉到肚下,頭向前猛撞;雄象頭一頂,把母象頂了回去。

象夫把幾綑極粗的蔴繩拋到泥地上,蔴繩的前端都紥成圓圈。三、四個象夫從象背爬下來,手握長矛,向母象和小象的身子輕刺。坐着的象夫用腳跟撞擊雄象的肩背,指揮雄象把母象逼近地上的繩圈。地上,一個象夫用長矛輕刺母象的左腳,母象提起左腳,退後一步,踏進了繩圈。在旁操控繩圈的象夫,馬上拉扯蔴繩,繩圈縮小,綑着象腿。母象轉身逃走,蔴繩一緊,左腳吊起──蔴繩的另一端,連着一頭雄象的脖子。這時,兩三個象夫把一個巨大的繩圈套進母象的脖子,蔴繩越勒越緊──蔴繩的另一端,連着另一頭雄象的脖子。就這樣,一大一小,兩隻野象的脖子和腳,都套着極粗的蔴繩,給象隊押向村子的歸路。其他象夫也把脅持的野象編入隊中。

好奇的村民站在路邊,幾十個孩子擠在前頭。前排的女孩穿着碎花紅裙,像參加宗教慶典;後排的男孩或穿着T恤,或光着上身,膚色黝黑,目不轉睛注視着象隊歸來。他們歡迎的目光閃閃發亮,好像對眼前移動着的龐然大物上晃悠晃悠的象夫充滿崇敬之情──他們十足將軍,高高在上,凱旋而歸,接受民眾目光的鮮花。一隻野象拉扯着脖子上的繩索走到隊邊,好像要離隊;旁邊慓悍的雄象怒吼一聲,彷彿斥喝犯人:「哪裡逃!」巨大的象牙向前一頂,把野象逼回隊中。

 

3

城市是不會有象的,你能想像車來車往的街道上,一頭大象緩步過馬路嗎?但我居住的城市養過一頭大象,牠的名字叫「天奴」。那是一頭雄性的亞洲象,隨馬戲團從緬甸來香港表演後留在我城,住進了荔園的圍欄裡。

對於窮孩子來說,荔園是誘人的名字。它讓我想到旋轉木馬、摩天輪、碰碰車、咖啡杯、搖搖船,而我最想見的,自然是大象天奴了。卡通片中的小飛象,一出生就有一對與別不同的大耳朵;一大群馬鄰居,站在窗外,嘻嘻哈哈的嘲笑小象,笑牠耳朵大,笑牠呆,笑牠怪。象媽媽慈祥地笑一笑,把小象的兩隻大耳朵翻下來,毛氈一樣蓋着小象的身子,包起,抱着搖着。動物媽媽抱着懷中的寶寶,一臉滿足,這是我的童話動物園。

如果不是學校旅行,我相信我不會在唸小學的時候見到真正的大象。我站在圍欄外,定定地望着天奴。我把手伸進鐵欄裡,希望觸撫天奴長長的鼻子;但天奴和我之間,隔着一條人工水溝。如果牠的長鼻不伸向我,我是永遠沒法觸摸到牠的。我沒有錢,不能買香蕉、花生餵他,我的手掌甚麼都沒有。很多人拿着香蕉逗他:「天奴,喂,天奴!鞠個躬,給你香蕉!」天奴伸來了長長的鼻子,把香蕉抓住,向下回捲,放到嘴裡,然後彎下身子,鞠了一個躬,像個淑女。「站起來,天奴,站起來!」很多人高聲喊,邊喊邊把手向高處拋,示意天奴站起。天奴果然站了起來,前足抵着欄杆,象鼻舉向天空。我仰高頭,天奴升起的身體剛好擋住了烈日。牠張着口,沒有說話,沒有發出「吼」、「啊」,或者「胡胡」的聲音。牠把一個人伸長手臂舉到天空的香蕉捲進嘴裡。我只聽到香蕉被牙齒碾壓,混和口水的輕微的「咂咂」。這是我記憶中的天奴了。

後來天奴進入了我的動物園──我是說,鬥獸棋。棋盤上南北兩端的中央,各有一個「獸穴」,獸穴被三個呈「品」字形的陷阱圍着。象、獅、虎、豹、狗、狼、貓、鼠,落入了固定的方框,被我們的手指移來推去,彼此追逃,互相咬食,直到佔據對方的「獸穴」,或把對方的獸棋,全部吃掉。棋盤的中央,有兩條小河,只有「老鼠」可以進去。老鼠最卑弱了,總是被其他野獸追到跳河,一上岸又給逼回河中。而我最愛玩的是盲棋──所有棋子反轉,棋底朝天,打麻將似的搓一會,放到棋盤上。二人選定自己色系的棋子,就輪着翻棋。冥冥中總有主宰吧?你怎會知道前後左右還未露面的是甚麼動物?「貓」的左右是「狗」還是「鼠」? 最刺激的一次對弈是,我翻開了一隻「獅」(我的色系),對方不翻「獅」旁邊的盲棋,卻隔一隻盲棋,翻開了一隻「鼠」(他的色系)。我其實可以不去翻「獅」和「鼠」中間的盲棋的,還有許多棋子並未翻開。但我太急於要知道甚麼猛獸將喪生於我的「獅」口,於是我微笑着翻開中間的盲棋,一聲驚呼蹦出我的口:「天奴!」

天奴是隨馬劇團從緬甸來到香港的,香港其實很少馬戲團表演,我從沒在香港看過。第一次看動物表演是在泰國。大學畢業後,教了幾個月書,儲了一些錢,很想離開香港散散心。中英就香港前途問題談判期間,人心惶惶,港元匯率,從一美元兌六元港幣,跌至一美元兌九點六元港幣,很多人到超級市場搶米、搶罐頭,好像明天就是世界末日。我想,我充滿理想的人生才剛剛開始,怎麼就碰到超級市場連廁紙都搶光的荒謬時代?教了幾個月書,追趕教學進度,追趕批改作文的數量,疲不能興,更為學生在電話扮家長戲弄我而氣得在牀上輾轉反側。科主任說,不是測驗、考試的範圍,不要多費唇舌。學生問,鄰班的老師考試前都「放水」,為甚麼我不「放水」?教了幾個月書,只覺渾身局促,胸口翳悶,真怕自己變成粵語殘片中在深夜不眠不休改簿,不斷咳嗽,突然吐血的教師。幸好教師這個行業,假期很多,可以充電,養命。

我在聖誕節參加了一個泰國旅行團,其中一個節目是在清邁看大象表演,這是我參加這個旅行團的原因。表演的場館其實頗為簡陋,有點像農村的中學操場──左右各有一排「看台」,放着一行一行的椅子,前面是鐵欄,上面是遮陽擋雨的綠色鐵篷。我坐在第一排,距離鐵欄大約六呎──這是最接近夢的位置了。

出場的大象,首先表演象操,十多隻象,不分雄雌,都穿着彩衣,額頭披着三角形的華飾,四隻腳套着波浪形的彩袖,有點像跳艷舞的妖姬。我皺了皺眉。大象一邊隨着音樂起舞,扭動身子,一邊轉動着鼻上的籐圈。牠們繞場循行的時候,我清楚看到大象身上的彩衣,招展着不同廣告的文字和圖像:啤酒、香煙、酒店、動物園。

象操之後,一隻大象緩緩爬上短梯,短梯扣住一個金屬大圓桶,桶上橫放着一條大方木,方木的另一端,是另一個金屬大圓桶。這是走平衡木了。大象一步一步爬到鐵桶上,站定,小心翼翼把肥圓的腳踩在方木條上,試探着,一步,一步,一隻幾噸重的灰象,停在懸空的方木條的中央,方木條不勝重負,有點壓彎。我彷彿聽到勒勒的木條斷裂的聲音。灰象扇着大耳朵,牠會不會飛起來呢?牠提起了一條腿,又一條腿,再一條腿,以右前足撐起了整個龐大的身軀,停了三秒(掌聲雷動)。牠會不會扇着大耳朵飛起來,飛到天空中,降落野地上呢?大象把三條腿放下來了,小心翼翼走到方木條的另一端,穩穩地踩在鐵桶上,然後快步走下短梯,自覺完成了一項高難度動作,充滿自豪感。牠走到觀眾席前,交疊前腿,身子後挫,做了一個淑女有禮的動作。

接着是大象踢足球,只見一隻大象用象鼻捲起工作人員拋到地上的足球,定在長鼻上,寂然不動,頭向上抬,彷彿向上蒼祈求甚麼。忽然,象鼻一甩,足球升起,在大象的身側跌下來,大象提起右腳橫向一踢,準確踢中足球,並且把足球踢到我身處的觀眾席上;為免吃「波餅」,我本能地舉起雙手接住(掌聲雷動)。我捧着足球,恍恍惚惚的,不明白為甚麼自己成了和大象對決的龍門守將,還接住了牠的特技射球。這時,我好像聽到有人說:小夥子,你鴻運當頭啦!我把足球擲回場中,大象轉身,朝象牢走去,沒有理會那足球,也沒有理會我。

然後,工作人員把一個圓拱鐵架,推到右邊的龍門前面,擋住了龍門。架上掛滿密密麻麻的彩色氣球,就像一道降臨凡間的彩虹。工作人員把小得看不清楚的東西放到象鼻前,灰象用鼻子捲起它,隨即聳起前身,象鼻向後一捲,伴隨「啊」的一聲怒吼,身子下挫,加大急甩飛擲的力度,「噗」的一聲,二十米外的鐵架上,一個氣球突然爆破。這時,觀眾才知道大象原來放飛鏢,還準確擊中氣球(掌聲雷動)!於是,「噗」――「噗」――「噗」,一個一個氣球爆破(掌聲雷動)!

工作人員做了一次示範動作,司儀用咪高鋒問:誰想試一試?許多觀眾舉手,我也舉手,但只有兩個洋漢給選中。工作人員放下一張小地氈,他們就躺下去了。一頭大象緩步走近,要跨過他們的身體。多麼驚險呢,要是給大象踩一腳,不變屎餅才怪!大象抬起腳了,大象正要跨過他們的身體,噢!──一個大圓球從大象的屁股跌下來,正好擊中他們的肚皮,爆開!兩個洋漢動也不敢動。又一個大圓球跌下來,又擊中他們的肚皮,爆開!等大象跨過了,他們倏地站起來狂笑,一臉尷尬,現場笑聲雷動!我簡直笑彎了腰,喘着氣說:鴻運當肚!鴻運當肚!幸好不是我!

我充了電,帶着盈耳的笑聲回到香港。聖誕假後第一天上課,我就愁眉深鎖了。Band 5男校,全級最難搞的一班。唉,又要面對獅子、河馬、野牛、猩猩、吼猴、馬騮精、狐狸、樹懶、烏鴉、發情的雄鹿……。我沒有藤條、尖策、啪啪響的長鞭,手中只有一本書,和無數不會表演滑稽戲、不會雄辯滔滔的文字。一個學生說:阿sir,你可不可以講些有味笑話調劑一下?上你課,真係好叉悶!另一個學生說:阿sir,你沒看電視嗎?獅王鹹味牙膏,鹹得有道理!全班學生哈哈笑。我當然可以講,但我堅持不講;我對自己的職業,仍有一份尊重。記得初當教師,第一天上課,我用「萬能插蘇」打了一個比喻,解釋多角度思考,幾個學生馬上陰陰嘴笑,一隻發情的雄鹿,在座位上做出誇張的「騎馬」動作,還露出白得發亮的牙齒自我陶醉地笑。我就提醒自己,以後上課,再不能說「萬能插蘇」這個詞。又一個學生說:阿sir,你太古肅了,不適合這個時代,連白神父來代堂,都講「牛荔枝」啦!全班學生哈哈笑。甚麼是「牛荔枝」?我問。你不知道?一隻吼猴大笑着說:不就是「大春袋」囉!哈!哈!哈!哈!我聽到一陣失常的笑聲,學生疑惑地望着我,我馬上轉換話題:各位同學,你們的語文作業上,成語練習不是有「拉牛上樹」,不,「拽象拖犀」這個成語嗎?(我把「拽象拖犀」四個字寫在黑板上)這是個生僻成語,很少人懂的。你們學懂了,會有學習上的滿足感,這可是很多唸大學中文系的人都不懂的成語呢。「拽象拖犀」是甚麼意思?(沒有人嘗試回答)猜一猜吧,答錯也不要緊。(沒有人猜)象是甚麼?犀是甚麼?很大的動物,是不是?還差兩個動詞,只需大膽推測詞義。誰有勇氣試一試?(沒有人勇於一試)「拽」字不懂,可以從「拖」字入手想一想,正如新年的揮春「東成西就」,「就」字不懂,就從「成」字想,意思是差不多的。不少成語中具對偶結構的動詞,意思往往對稱,知一個,就能推測另一個。正如「東成」對「西就」,「拽象」對「拖犀」。(我在黑板上給這兩個成語劃上分析結構的斜線)「拽象拖犀」的意思,現在懂了吧?(我做出拉重物的動作)誰願意說一說?(沒有人肯說)我只好繼續說:這個成語的意思是,能徒手拉住大象拖動犀牛,用來形容勇力過人。人,能徒手拉住大象拖動犀牛嗎?這當然是誇張的說法。說到這裡,我忽然靈機一觸,侃侃而談在泰國看大象表演的見聞,希望能豐富學生的知識,活躍課堂的氣氛。說到大象踢足球,不知哪來的勁,我右手劃了個圈,模仿大象用長鼻捲住足球的動作,還輕輕提起右腳,作勢橫踢。這時,班上響起難得的因我的教學而起的笑聲。忽然,一個大紙球擊中我的大腿,「噗」的一聲。我撫撫大腿,聽到此起彼落的叫喊:踢波!踢波!表演!表演!

 

4

天全黑了。

晚上的村子,充滿野獸嚎叫的聲音。火把的光,在木柵之上,在樹上,在空地上,在馴化的大象背上明暗閃爍。整個村子好像深入一萬年前的山洞。

一隻野象,脖子套着粗大的鐵鏈,前腳和後腳給大蔴繩綑着,在狹窄的木柵中,不斷扭扯着鐵鏈、腳繩,縱聲嚎叫。木柵外,幾個村民拿着長矛,穿過柵欄的空隙刺向野象的身體、四肢。一個男人坐在木柵頂,拿着短棍鐵錐,朝象頭敲下去。銳利的鐵錐穿過柵欄的空隙,擊中野象的額頭。空氣裂開,迸出鮮紅的、呼息重濁的嚎叫。木柵被不斷掙扎的野象撞得呯呯響。

另一隻野象,脖子套着粗大的蔴繩,前腳和後腳給鐵鏈鎖着,鐵鏈和蔴繩扣住一棵大樹。野象要甩掉脖子上的蔴繩,拚命拉動繩索,粗礪的蔴繩像鋸子,把厚厚的象皮鋸出了斑斑血迹。站在樹上的人,拿着火把晃搖,有人用長矛猛刺,有人用棍打,有人用鐵錐猛擊野象高聳的肩背。「唬!」不馴的淒厲嚎叫響徹夜空。村子裡的泥屋草舍,裡面的人早已習慣這種吼叫。

另一棵樹下,一隻小象不停甩動脖子上的蔴繩;一個少年手握長矛,不停刺向牠被蔴繩縛住的前腳。筋疲力竭的小象,眼睛瞪得好大好大,眼眶浸着淚水,長長的睫毛濕得發亮,映着跳動不已的火光。「啊!啊!」小象大叫。空氣中傳來叮噹作響的鐵鏈的聲音。一隻滿身傷痕的母象,拉扯着腳上的鐵鏈,一跛一跛移到小象身邊,把乳房垂近小象的口。小象仰高頭,咬着乳房,頭一頂一頂,猛力吸啜流進口中的奶。

村民挑來了兩個大水桶,放到無力掙扎的野象面前。又累又渴的野象,馬上伸長象鼻拚命汲水。喝到救命的水,野象終於平靜了。一隻喝了水的野象抬起頭,看到不遠處,兩隻高大的灰象扇着大耳朵,悠閒地,在泥屋外緩步走過。

 

5

入行以來,第二年開始,我總會在聖誕聯歡會表演「毒蛇綑象」的技藝;讓學生知道,我能夠教育他們的,並非只有書本、文字,還有真實人生的戲仿,而我,其實有誠意和他們打成一片,希望更好地瞭解他們。但他們只是一再高呼──表演!表演!這年頭,他們看表演還不夠嗎?好吧,表演就表演吧,換一個角度看生命──人生嘉年華。我的表演,只能說是技藝,稱不上藝術,因為整個行為本身,沒有創造力,缺乏美的生命,只是不斷纍積經驗,計算效果,重複又重複地演出,熟能生巧,慢慢變成程式化的遊戲。然而,每一年有新的學生,在互動的過程中,我發覺,我城的學生,急速異化。

開始的時候,我站在黑板中央。我昂首挺胸,唸唸有詞:為往聖繼絕學,為萬世開太平。一條黑色的鐵鏈,從一個學生的手中蜿蜒游近,爬到我的身上,套住我的脖子,繞了一個漂亮的圈,一緊,我開始感到呼吸困難,嘴角不禁動了一動,我想笑。這是一條慈悲的蛇,牠以最低限度的武力對付我。我知道。環環相扣的鐵圈,沒有尖鋒利錐,不會刺進我的肉體,挑斷筋脈,鑽穿骨髓,立時血花四濺。我總算讀過一點歷史,二千一百多年前,無數囚犯為一個仁厚的皇帝修建陵墓,他們的脖子上,套着鐵錐對準咽喉的鐵圈,監工只要輕輕提起脖子後的鐵鏈,鐵錐馬上刺向囚犯的咽喉,使他痛不欲生。我應該慶幸活在不一樣的時代。這裡的刑具,總是設法隱藏尖鋒,甚至無形無聲,難以發現。這是一個高度城市化、西化、物質至上、重法治、講民主的地方,這是一個宣揚文明的時代,而文明,需要裝飾,需要戲仿的鐵鏈。現在,我不能無視它的威力,我要顯出一點痛苦的神情。我的臉孔開始扭曲,接着,臉色漸變血紅,然後,額頭繃出幾條青筋。我屏住呼吸,青筋突突顫動,彷彿魚線,投入了思想洶湧的大海。我忽然聽到孟子說:魚,我所欲也。可是,脖子上的鐵鏈懂得計算鬆緊的時機,它得到鼓舞,加倍賣力,勒得更緊。我不禁噓噓喘着氣。

一個學生拋出一個繩圈,笑着說:老師,這是你和我們玩過的文學遊戲。你也試試玩吧。你不是說喜歡從心靈深處流出的詩句嗎?你不是說要提防散文假扮成分行的新詩嗎?我唸幾行文字,你斷定這是詩的,就走到繩圈裡;是散文的,就站着不動。聽住啦:「你將俯首在夕暮撤退後灰色的窗下/你將嘆息在一輛緊閉的黑馬車中/因為不幸的旗幟永遠在人頭上飛揚/不管你是動或靜,歡笑或吞聲哭泣」。我聽後一陣顫抖,眼眶濡濡的,就緩緩步進繩圈中。右腳剛踏進去,繩圈倏地收緊,縛住我的右腳。我想甩掉繩圈,右腳反給蔴繩吊起,害我差點跌倒。這時,我聽到此起彼落的歡呼:「詩人,你中計了!」一隻狐狸抓着收緊的蔴繩,一隻烏鴉模仿不同的小鳥高唱激昂的頌歌(寒冬來了,春天還會遠嗎):Cuckoo, jug-jug, pu-we, to-witta-woo!

我面紅耳赤,喘着氣大聲疾呼:這是詩!這是詩!這是吳興華的〈Elegy〉!夏志清說過,吳興華學力、眼界之高,四十年代詩人無人可及!他在文革的時候求一口水喝,被紅衛兵強迫喝溝裡的污水整死了!你們這幫小子!海南島的黃花梨差不多給你們砍光了!

不待我說完,忽然,幾個學生手中握着的鐵鏈,紛紛變成蟒蛇游到我的身上,不斷向我的身體和靈魂加壓,我聽到自己的骨頭勒勒作響,彷彿快要斷裂。我催勁反抗,繃起全身肌肉,身體卻給壓成一個球──我單膝跪在地上,死命弓起右手,手肘抵着沒有跪下的右腿,用拳頭支撐着下巴,支撐着沉重的頭顱。這時,我的耳邊充斥叮噹作響的鐵鏈的聲音。獅子、河馬、野牛,在兩旁奮力拉扯鐵鏈,硬生生把我扯高,吊在天花上。牆上的十字架,剛好懸在我的腳下。我就這樣,跪在地獄之門,不,天堂之門上沉思。有人向我吐口水,有人向我擲石頭。牆的對面,壁報板有我為聖誕聯歡會繪畫的畫:馬槽裡,一隻小飛象,躺在象媽媽的懷中。象是陸地上最龐大、最有力量的動物啊。這時,學校傳來叮叮噹噹的教堂鐘聲。所有動物興奮地高唱:普世歡騰!救主下降:大地迎接君王!

 

6

我端坐在觀象台上,金色的皇座,閃着太陽的光。我頭上的皇冠,鑲滿紅寶石。坐在我的右邊,是我的皇后;坐在我的左邊,是我的妃子。下面,按官位、身份高低列坐的,是我的臣子。被揀選的子民,像一大群黑蟻,站在鬥場圍欄的兩旁。遠處,十二生肖塔中,是抓着鐵枝的囚犯。他們在禁閉的空間中,可以看到一些影子,聽到如雷的歡呼,想像這個慶典的盛況。今年,我又有新猷。每年,我都可以隨意改動慶典的流程、遊戲的規則。我是這個國家的主宰,擁有絕對的權力。我的話,就是法令。我的手指,劃分生死。

一隻白牛從打開的木柵中走到場中。我從未見過這麼漂亮、雄健的白牛。牛皮細滑得映出溫潤的,好像從裡面滲出來的亮光。左右橫生的牛角,以優美的弧度彎向天空,削成堅硬的尖鋒。白牛就這樣,在場中緩緩前行,場中響起輕輕的、細細的叮、叮之聲。牠的頸下,掛着鈍金的鈴鐺。白牛偶然望着圍欄外黑壓壓的人群,翕動着嘴巴,好像有些甚麼美味的東西在口中。

「嘩!」、「啊!」一陣驚呼,鬥場兩旁的群眾都伸長了脖子。左右的閘門打開了,兩隻披着金色額飾、金色華毯、金色腳套的雄象,邁着高貴的步伐昂然進場。象夫戴着鮮紅的額飾,穿着鮮紅的服裝,駕馭着雄象來到鬥場中央,面向我。象夫從象背上爬下來,引導大象朝我下跪敬禮。我微笑,點頭。

鼓聲雷鳴!兩隻象轉身逼近白牛。象夫首先要搶奪白牛掛着的純金鈴鐺,這是對勝利者的賞賜。然後是象與象的對決,直到把對手扳倒,這是榮譽的爭奪。

白牛看見一頭大象攔在前面,並不退縮,牠低下頭,用尖角去抵象鼻,卻撞在象牙上,被硬生生震退。另一頭大象馬上逼過來,把象鼻搭在牛頸上。白牛不斷轉動牛頭,尖角亂抵亂刺,搖得金鈴叮叮響。另一隻象的長鼻也搭在牛頸上,用力頂撞。白牛慌了,挫動身子後退,卻給兩條長長的象鼻綑着,無法脫身。

新猷開始了!兩個象夫同時解開了腰間的袋子,把竹竿吊着、吱吱叫的老鼠,移到大象的耳朵。雄象嚇得「啊啊」顫叫,扇着的大耳即時死死地封貼耳孔,身體瘋狂擠撞。白牛給撞得「吽吽」哀叫,卻無法擺脫象鼻的扭纏。觀戰的民眾看到二象爭牛,異常亢奮,都在為自己陣營的雄象吶喊助威。他們全情投入鬥象的活動,把一隻象的勝負看成是自己的勝負,把一隻象的光榮和恥辱看成是自己的光榮和恥辱,把另一陣營的群眾看成是自己的敵人,然後把鬥象的激情帶回村子。最強大的力量都有它的死穴,最骯髒的力量都可以挪移利用。無形的手指移動着這一隻和那一隻棋子。我靜靜地望着我的子民,微笑點頭。

象夫把竹竿拉後,彷彿拋魚線,被竹竿的繩子縛着的老鼠,又隨竹竿的甩動,拋物線飛撲到大象的耳邊。老鼠「吱吱」大叫,在象耳上慌張地亂抓亂爬,又把大象嚇得「啊啊」癲叫,盲衝直撞。一聲裂帛,白牛的頭被兩條觸電的象鼻硬生生扯脫,牛血泉湧,純金的鈴鐺掉到血污的泥地上。整個鬥象場響起震耳欲聾的歡呼,鼓聲隨即奏響,隆隆然,像雷公敲響了天鼓。

7

和H包團到泰國遊玩,是沙士之後的事了。香港經歷五十萬人上街,日漸變成遊行城市,大陸開放自由行,死氣沉沉的地產市道,終於有點生機。一位教體育的同事,在地產市道最低迷的時候,炒燶樓,跳樓死了。如果他捱得過這個寒冬,會有怎樣的人生?

H說,他妹妹在曼谷工作多年,可以帶我們到處吃喝玩樂。機票、酒店大幅降價,非常便宜。於是,我和妻子、兒女、外父外母,還有妻子的幾個中學同窗,以及H一家,十多人,包了一個泰國團。

飛機上,我問H,那一個「太平有象」呢?他說,賣了,賣給了一條剛玩古玉的「水魚」,賺了五千元。H開了一個網站,叫「盛世藏古」,把他的古玉、明清象牙藏品拍成照片,放到網站上。買家打電話來要看貨,就到地鐵站見面、洽談、交收。H終於做起古物買賣的生意了。他說,八十年代後期至九十年代中,是收藏古玉的黃金時期,大陸盜墓猖獗,不少好東西流入香港、台灣。現在嚴打盜墓,古墓已被盜得七七八八,難得看到精品古玉了。明清象牙的市場價格,近年升勢凌厲,雕工好的更不得了。然後,他就說後悔了:早年把一個清代雕工極佳的象牙球送給了新婚的好友。現在起碼值五萬,做人情也不用做那麼多!

「你喜歡象,有沒有收藏象牙?」

我搖了搖頭。

「快點入貨!蘇州過後無艇搭!」

「當我的身體埋在地底下化成灰土時/你將會重新憶起我的流淚的雙目」,我絕對不會收藏象牙──我在網上看過一段紀錄片:兩隻給人類馴化的野象,在樹林中,一前一後,各拉着一棵給砍下來的粗大的樹幹。上坡的時候,樹幹的前端陷在一個凹洞中,任憑大象怎麼發力,都無法繼續拉動樹幹。一個象夫從象背上跳下來,拿着木棍,一下一下猛力擊打大象的後腿,逼大象發力。大象不斷發力前衝,胸前粗大的蔴繩勒勒作響。忽然,前面的大象受不住苦工的虐待,氣絕倒下。象夫合力把象牙鋸下來,就地挖了一個大坑,把沉重的象屍推進泥坑裡。我呆呆地望着畫面中這非凡的動物,淚流滿面,發出了一聲低沉的呼喚:天奴!

H當初為甚麼要收藏古玉呢?如果他肯賣,他會以甚麼價錢,把他的白玉水牛賣給我?而我,又為甚麼要把一隻西周玉鳥終日掛在脖子上呢?教〈完璧歸趙〉的時候,我問學生:為甚麼秦王願意以十五座城,向趙王交換聞名天下的「和氏璧」?孔子說,玉有十一德,古時候,「君子無故,玉不去身」。一個學生忽然笑着說:阿sir,你知道孔子的英文名嗎?我說:孔子有甚麼英文名?學生笑着說:不就是Johnny Hung!全班大笑。他繼續說:「孔子尿布」是甚麼意思?說完陰陰嘴笑:不說了,粗口來的。而我,為甚麼要當老師?

到曼谷的第二天晚上,H的妹妹沒有空,H和H的妻子,我和我的妻子,還有我妻子的三個同窗好友,去做泰式按摩。按摩院在天橋附近,推門進去,只見十來個年輕的女按摩師,穿着白色的工作服,坐着等我們挑選。

只有我和H是男性,給領到一間男性專用的按摩房,五個女人到了另一個按摩房。我挑選的按摩師,內穿粉紅色T恤,外穿白色工作服。H挑選的按摩師,脫下了白色工作服,展現灰色的性感露胸裝,露出了一線乳溝。我和H隔着一幅拉上了的布簾,我坐在牀邊,在布簾的縫隙,看見女按摩師在牀邊蹲下來,H就坐在牀上,視角特佳,連我斜望都看得見那突出的肉團。我換上波褲,赤着上身躺在牀上,任由按摩師以泰式古法推拿。才按摩了兩分鐘,我就聽到H在布簾外用英文和他的按摩師交談,很快雙雙離開了房間。我的按摩師隨即用泰文問我一些甚麼,我一句都聽不懂。她突然用手背碰了碰我的下體,笑一笑。我即時明白她的意思,連忙搖頭說:No!No!她就繼續給我鬆骨、推肩、拉腿,偶然使出「蛇兒纏樹」的招數,整個身子幾乎壓到我的身上。

一小時後,我在大堂看見H,其他女伴一個一個露面,你一言我一語。H的妻子笑着說:好舒服!成身鬆晒!H的女按摩師不知甚麼時候穿回白色的工作服,撥弄着頭髮。回酒店的路上,昏燈暗影,我低聲對妻子說:你知道剛才發生甚麼事嗎?妻問:甚麼事?H的太太和你們按摩時,H正和按摩女郎在另一個房間鬼混!妻子驚訝地說:咁大膽?佢都得囉!你有沒有……?我回了一句:黐線!

第三天晚上,H的妹妹說要帶我們嚐一嚐「老趙魚翅」。曼谷經常塞車,她就帶我們走路去,但原來她並不清楚「老趙魚翅」的確實位置,只是模模糊糊,好像在甚麼地方。結果,找「老趙魚翅」找了一個多小時!見到老趙,快七十歲的老人了,兩夫婦,好像捱不了做魚翅的辛苦工作,一臉倦容。一團一團的魚翅放在竹條編的小圓網上,上湯的蒸氣飄得滿室濃香。我正想為我的家人每人叫一碗,H卻發號施令:「三個人一碗。」外母見我面色一沉,就使了個眼色,叫我也三人一碗。這樣,我們這一邊,只叫了兩碗魚翅,六個人,每人只能吃兩小口!我心裡嘀咕:「出了一丈,也就不差一寸!老遠跑到泰國來,就吃兩口魚翅?這麼孤寒,吃甚麼魚翅!」

回到酒店,我仍一肚子氣。妻子說:陪你去找糖水店吃消夜吧。於是,我和她兩個人,找到一間大牌檔,叫了兩碗冰冰凍的芒果布甸。

我們一邊吃,一邊談H的為人。我們一邊吃,一邊談香港的局勢。誰要為沙士死了那麼多人負責?董建華會不會下台?大陸會堅守不干預香港的政策嗎?我們的命運會怎樣?忽然,我的右臉給甚麼東西輕觸了一下,癢癢的。我別過臉,只見一條長長的、正退回去的黑影。直到我把身子轉過去,才清楚看到一隻邋里邋遢的小象。牠看見我轉身,緩緩移動身子,一跛一跛的走前來。我低下頭,看見小象的左腳斷了,小腿切去,一個齊口切平的一點五公升可口可樂塑膠瓶,套在牠的傷口上,成了牠的義肢。牠就這樣,點着可口可樂的塑膠瓶,不知從這個城市的甚麼角落出發,一跛一跛的小步走前來行乞。牠要乞討甚麼呢?這裡只有糖水。

我站起來,東張西望,正想尋找甚麼;一個男人遞來了一個生鏽的小鐵盒。

2014年12月12日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二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獎及散文推薦優秀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獎項。著有詩集《驚髮》、《柚燈》、《水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等,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小說集《魚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