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崑南:帶着死人去旅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1月號總第361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小說專號

作者名:崑南

經樂從殯儀館出來,已是九點多了。剛才在靈堂前的破地獄儀式,他半點感覺也沒有。其實,靈堂內所有的人,在他心中都起不了半絲迴響。而且,在腦海中,兩個月前的另一次喪禮的片斷,不斷閃過來。有關人等,有關事件,有關人等與事件的錯綜關係,淡出淡入,滾作一團。

「我們入內看四哥最後的一面嗎?」

不知是誰在他身邊說話。

他佯作聽不見。

 

晚上九點半的空氣清新得多。手機響了,「我們的旅行團,你還有興趣嗎?已有十五人報了名。」

雷敬的談吐不是風趣可以形容,聲調中隱藏着某一些詭秘,一時卻不知是甚麼。桃花仙子說得對,他是一個特殊的公關人才。特殊這兩個字,可圈可點。一夕話之後,經樂還發現他外表之外的一面。

雷敬說,「古時已有這類的死人旅行團,可不是嗎?就是所謂湘西的趕屍。趕屍人被稱為趕屍匠。我想,你也聽過這樣的傳說,一般是在天亮之前,把屍體趕往義莊,或者固定的小店。屍體一般都披着寬大的黑色屍布,頭上戴着一頂高筒帽子,額上壓着幾張書着符咒的黃紙。有人敲鑼搖鈴,不想附近生人接近。對於已死的人來說,這也是一種旅行。」

自然聯想起西方的喪屍及殭屍,雷敬似真的對這方面頗有研究,「當然不同,中國的殭屍,其實是乾屍,不吃人肉,不吸人血的。」

一個月前桃花仙子替雷敬對經樂解釋過「上一代不少人一生中絕少有旅遊的機會,在生親人是不是可以帶着他們的骨灰或遺物,完成他們的心願呢?如果對走了的親人還有感情的話,這無疑是一次陰陽互通之良機。通常旅行是為生人而設,來一次為死人安排,有何不可?死人旅行,太難聽了,稱為靈異旅行團也不錯。」似是而非,似非而是。經樂有點不相信竟有十五人參加。

 

「當一個親人離世後,你有甚麼感覺?」

「悲痛。」

「還有呢?」

「你有特別的想法?」

「是的,我還感到憤怒。」

「憤怒?」

「沒錯。一個人為甚麼要死?神的旨意只不過把我們丟在世上,然後隨時要我們死亡。這是必須嗎?正如夏娃必須要吃禁果嗎?神明知人生的結果,還玩這個遊戲,豈不是很無聊嗎?」

最近兩次的喪禮上,經樂就沒有任何悲痛,他不想回應。

不久前,他也與桃花仙子談論死亡,他這麼說:死神未降臨之前,人會活兩次的。桃花仙子心有靈犀,接了上去,「同意,一次是靈魂之死,另一次才是肉身之死。除非……」

「除非,確有一些人是沒有靈魂的。」

 

經樂離開穿白衣的中年男子。一轉身便碰到頭上只有稀疏白髮的洪荒。今天他的精神不錯。不過,他的凝視總是不穩定的。應該不能說是凝視。是,停在那裡,但你總捉不住。他究意在看甚麼,或觀察甚麼呢?經樂找不到任何焦點。

當經樂提起父親,洪荒便觸動了神經。「我父親從來很少與我談話的。他有他的獨立世界。」經樂聽來很有同感。「後來,他患了癡呆症。」

他拿出來的銀包,裡面的一幀照片,卻是女性的。洪荒說他終生懷念卻是媽媽。「她不識字,具有一顆無比的愛心。可是,我年少偏激,做了不少叛逆的行為,令她很失望。我記得她說過,她好想到一個地方叫東京。起初我不明白,她去世後,我才發現,因曾祖父關係,她具有日本血統。所以,這次我完成她的心願,帶着她的照片以及她穿過的衣服,到東京一遊。呀,我身上還有她留給我的一塊玉。」

經樂還未發言,洪荒便問,「你呢?」

經樂一時不知如何回答。

他好想這樣回答:「說起來,有點不同,我不是帶着已故的親人旅行,而是借這個旅遊,我要找回一個與我有親密關係的死人。」對方不會明白的,他又不願意解釋,結果還是把這番話嚥回肚子裡去了。

雙方無言,片刻過後,洪荒說,「我想,我明白的。」

經樂投回一個感謝的眼光。

 

起初,桃花仙子答允跟經樂同行的。但最後的一刻,她改變了主意。借口是她舊病復發,身體不聽話。

經樂能決定參加這樣的一個靈異旅行團,完全是桃花仙子的主意。他也不得不同意她的觀點。解鈴還需繫鈴人。雖然是廿多年前的往事,但每一個細節都歷歷在目。可是,他卻很快信心開始動搖。從前,不會這麼想:原來記憶不是這麼可靠的。

 

回憶的過程,像切洋蔥。一開始,一片又一片,色澤與線條都十分玲瓏,一層接着一層,很完美。以為漸入佳境,手一遲疑,已不是這麼的一回事。眼睛模糊了,還流出淚水。概念秩序散亂,似向自己提出問題,究竟為甚麼要把手中的洋蔥切成碎片呢?

淨慧握着經樂的手,他馬上覺得溫暖,安全,以及一種非常真實的幸福感覺。他們站在淺草雷門那個大燈籠的下面,看着密細的雨,轉眼間,陽光像花蕾般在雨中茁長出來,閃着閃着生命的光芒。

她說,「你知道嗎?入廟上了香,站在爐前,不停把煙撥向面額,人自然會變得更為聰明的。」

「智慧不是比聰明更為重要些麼?」

 

經樂此刻回想起來,卻記不起,是她提問,還是他自己提問。是他答智慧,還是只答了聰明。好似當時求了一支籤。根本不懂日文,就把籤紙摺成條狀掛在附近的樹枝上了。一個轉身後,就分不出哪一條才是剛才縛上去的,樹上的籤條密密麻麻,風吹過來,沙沙作響,自然想起櫻花。

時間過了,無緣遇上浪漫的櫻景,其實很傷感的氣氛,開到最燦爛之後,很快便凋落了。浪漫在哪裡呢?

經樂猶疑又猶疑,總是說不出口。「我們結婚吧。我可以與太太辦離婚手續。」當一想到她的媽媽,他的勇氣便消失了。她媽媽那天在電話說,「你已是有婦之夫,警告你,不要搞我個女。」聲調聽得出恐嚇的重量。

 

經樂在涉谷的宇田川町踱步又踱步,總是找不到當年與淨慧入住的酒店。不,應該不是一間酒店,是專為癡男怨女而設的鐘點客棧之類罷了。他受不住煎熬。已是第四天了,她總是與同學們在一起。他也不明白,當有機會接近她,便想佔有她的肉體。事實,他不想這些慾火,成為不負責任的行為。他愛她,是肯定的,愛她愛到死般的愛她。她不是不知道的。抱緊的時候,一團火加一團火,燒到變為灰燼才罷休。當他進入高潮的一刻,從他背上彷彿傳來一些聲音,起初,他不為意。但一切完畢之後,大家赤裸地躺在榻榻米上,感到外邊風雨交加,近窗的風鈴不停搖動,好像一大班人在交頭接耳。他感到異常的不安,他睜開眼睛,淨慧的呼吸很平靜,在半睡中。他不肯定,可是,他的確感覺一個黑影飄過來,然後在淨慧的身上停駐。一朵櫻花,一片雪,或根本只不過幻想中的雲絮。他再望她一眼,她仍然那麼恬靜,像日本園庭上的石與沙,永恆得悄悄地與歲月並駕齊驅。到底有甚麼在改變呢?當然,沒有人回答他。

 

他毫無保留,告訴桃花仙子一切。「你們返回香港之後,一切正常,其實,她再次懷孕,但沒有告訴你。」

「是的,她,獨自找人把胎打掉了,也沒有告訴我。」

「然後呢?我記得你說過,是這樣的:再隔一段時間,她一言不發,失蹤了。她母樣安排她出國唸書,她不告而別,是不是?」

經樂良久不做聲。

桃花仙子繼續說,「其實,你沒有為她本人設想一下,更不會想到應為一條生命設想一下。」

最後的一句話,如雷擊打在他的心坎上。他從未聽過有人對他這樣說過。

 

在旅行團中,其中一個吸引經樂的眼球。一個廿多歲,渾身青春活力的女子。皮膚略為黝黑,給人健康的結實感覺,明顯是愛好運動的成果。在早餐時,恰巧同桌。大家禮貌地打個招呼。她放下喝完了的咖啡,大大的眼睛,突然抬起,問經樂,「先生,你認為生命真的這麼重要麼?」

睡得不好,但,頭腦還算清醒。經樂反問她,「你是說一個人的生命,還是其他生物的生命?有人說,連石頭也有生命的。」

對方笑笑,「果然是位作家。」

「我額頭寫上了,還是有人告訴你?」

她再笑,這次笑得有點曖昧,「總之我知道。先生你還未回答我的問題。」

經樂覺得有趣,「同樣,你一樣沒有回答我的問題。」

「你有提出問題麼?」是故意還是假裝,經樂看不出。

「好,我再說一遍:你是說一個人的生命,還是其他生物的生命?有人說,連石頭也有生命的。」 他逐個字說得清清楚楚。

「你似乎預知,我問的生命不是指人類。不是人類,也重要嗎?」

經樂不假思索,馬上回答:「就算是人類,那在乎……應該說,因人而異,也因地而異。」

「因地而異?」

「一點也不錯。設想一下,如果你身在經常打仗的地區,或在非洲的落後國家,生命是否重要這樣的問題已不成問題了。」

「那麼因人而異呢?」

「同是一隻貓狗,變了不同主人的寵物,便完全不同了,是不?」

「先生果然是擲標能手,一擊即中紅心。」

其實,經樂並不知她是何所指,只能繼續探索,「我真的如此厲害?」

她眨眨眼睛,說,「我養了一隻貓,牠突然患病離世,我的精神受了百分百之衝擊,連生活習慣都改變過來。於是,人們便感奇怪,說一隻畜牲罷了,為何如此重要呀?」

經樂馬上明白過來了。

他正想開口,她已在手機按了按,「先生,你看,阿妹頭是否很可愛?」機上Album是一幅幅不同角度的貓姿。不是那種摺耳鬆毛的英國貓,而是常見的家貓。不過,眼睛確有點靈異,而毛色,棕白交錯,雪與山的聯想。

「阿妹頭從未踏出過家門,所以我這次帶她去看看外邊的世界。」她說來那麼隨便,卻又是理所當然的樣子。

 

一整天經樂都與嘉莉在一起。「叫我嘉莉好了。」

「是了,你怎麼會看出我是寫作的?」

「你有臉書的,是不?你有照片的,是不?就是這麼簡單。現在乜嘢世紀呀。」

經樂只能苦笑,頻點頭。

「其實我也看過你寫的東西。」

「你是指在臉書所寫的?」

「不,你寫詩與小說的,是不?」

「這是很久以前的事了。」

「我看得出。」

然後,雙方像電影中的凝鏡,沉默起來。

走得有點累,找個地方坐下歇歇。

經樂幾乎自言自語,「我自己也看得出,老了。」在地鐵,走上多兩層樓梯,便有點吃不消。他同時看得出,嘉莉的手掌,與淨慧的有點相似。闊大的手掌。他問她,「你彈鋼琴的?」她搖首。「我沒有音樂細胞。」

幸好,到此為止。卻很快,阻不住自己暫時把她代入了淨慧,尤其是當她說要跑去原宿。淨慧在原宿為了選一頂冷帽,一件毛衣,而嘉莉到原宿,只是想買一件有貓圖設計的運動衣。突然她竟這麼說,「你笑的時候,的確有點似她。」

「你不是指你的男朋友吧?」

「不是,當然不是,而是似阿妹頭。」

「我笑得像貓?」經樂覺是有點啼笑皆非。

「對不起,我這樣說,請不要怪我沒有禮貌。我的原意不是笑的樣子,而是當你笑時,會閃一閃奇特的孩子氣,與你年紀不對稱。」

然後,她不理會經樂的反應,繼續說她與阿妹頭有關的一切。

她說,有時也不得不相信命運這回事。她下班回來,在家門口剛遇上路政署人員掃盪流浪貓狗,他們把一隻沒有受傷的交給一個中年女人。原來她是經常在這區流連,把食糧送給街貓的。嘉莉與她搭訕起來。她說,「你喜歡牠,可以交給你,不過我要看看你家居的環境,有沒有養貓的條件。」

嘉莉說,「其實,我一直想養一隻貓,但市面稍為好看的,都要六、七千元一隻,負擔不來啊。」

為了她安心說下去,經樂此時插嘴了,「我沒有養貓的經驗,但我不反對人家養寵物的。」

「不應說是寵物,牠們不是物件,牠們有自己獨特的生命的。阿妹頭很懂人意,你工作時,就伏在你身邊陪你,早上也會按時叫醒你。可以說,她與小朋友差不多,需要呵護,但往往比小朋友還性格,不喜歡時,會走開,躲在她的窩裡。她身上的毛,摸上了手十二分舒服,茸毛厚厚的,茂軟無比。在我眼中,這是一片草原。」她愈說愈興奮,每一個字眼都充滿喜悅。

突然,她從一個角落,找來了一頂有聖誕氣氛的冷帽,「你認為我戴這種東西配合嗎?」

從語調到每一個字,都一模一樣。經樂感到一陣暈眩。天搖。地動。春。夏。秋。冬。胡亂堆在一起。冷帽,應該是冬季吧。淨慧,應該是初春吧。而那段歲月,是仲夏,一直蔓延到深秋。

「你認為我戴這種東西配合嗎?」

經樂清楚記得,他是這麼回答淨慧的:「當我們在一起時,有哪一樣不配合呢?」

可是,眼前的是初相識的嘉莉,他遲遲來不及回應。他完全退回另一個時空。或根本他一時分不清楚哪一個時空才是真實的。

「你不是說要找一件有貓設計的運動衣嗎?」

「你不是說要找一頂冷帽來迎接愈來愈冷的冬天嗎?」經樂一時陷入不可知的空間。昨天的夢,今天的夢,包括明天的夢,都是一樣的主題,只是地點不同。總是會急尿。總是到處找可以小解的地方。這裡不是,那處不是。乘搭的電梯,不是升降,總是向前或後滑行的。忽左忽右。門打開了。卻不是熟悉的樓層。幾經辛苦,找到了。總是有人霸佔住了。或總是有女性正在脫衣,原來不是男廁。總是,總是,終於忍受不住了。幾乎褲子還未脫便射了。射得滿地都是。那個脫衣的女子,原來是他的五歲的兒子,可能是七歲的女兒。不止一次,他還得攀山越嶺去找可以小解的地方。幾經辛苦,還是找不着……

他問桃花仙子,他真有參加這個旅行團的理由嗎?

她這樣回答:「試想想,在不同的夢境中,一個小孩的形象,總是在你的身邊出現的。」

「這個有甚麼相干呢?」

「你到過不少城市,為甚麼獨愛瀛國?單是東京,你便到過近十次了。你尋找甚麼呢?」

 

一頂冷帽罷了。本來就是這麼簡單。其實,又相當複雜。跑了大半年,找不到。或找到了,卻後悔,不是價錢,不是顏色,甚麼也不是。只是心情。只有旁邊的人說了一句不合意的話,或只是不停問自己:首先,為何如此執著要一頂冷帽呢?其他的不可以代替這頂冷帽嗎?

 

還是嘉莉的聲音,把經樂救回來。

「其實,人人都說,我戴冷帽是不好看的。你認為如何?」

經樂這次及時回答:「聖誕節不一定要戴與節日有關,這有點老土,這頂不錯 ,紅色便夠。紅色,已有聖誕老人feel。」

喜莉抿抿嘴,「我從來不喜歡聖誕老人,何止不喜歡,而是極度憎厭。」

「其實,可以說聯想到聖誕花,或,冬天的雪,可以是紅色的。或,甚麼也不是,但這頂東西的紅,相信我,是與其他的完全不同。」他幾乎不知道自己在說甚麼。

「你騙我,紅色哪有這麼多學問?文人多大話。」

 

經樂記得,好幾次,他拉着淨慧的手,在地鐵通道上狂奔,像在午夜後的旺角街道上,沒有人,沒有車,沒有春夏秋冬。只有一個季節。是淨慧的季節。「我愛你,極端地愛你,我會跟妻子離婚,與你長廝守,一生一世。」可是,到最後,他都沒有機會親口對她說。她一言不發,便走了。這個橋段,他對桃花仙子說過多少遍?

 

經樂終於想到一個適當的回應:「你馬上whatsapp 給你男朋友,問他意見就可以決定啦。」

「我沒有甚麼男朋友,我只愛我自己,你難道看不出嗎?」

靈機一觸,他故意這麼想,「我以為你只愛你的阿妹頭。」

怎料語音未落,她便轉身走開了,直跑出店舖。他只能急急跟着她。明顯地是說錯了話。他不知如何是好。急急。默默地。兩碼的距離,她走着。沒有回過頭來。一轉角,她便不見了。

 

身在東京,經樂的心中應該只有淨慧,可是,可是,一言不發,為甚麼他愛過的女孩,總是一言不發便離開了他?不單是淨慧。他真的不想追憶一些甚麼。真的不想。而眼前嘉莉,一言不發。純然是一個偶然。他真的不想追憶一些甚麼。真的不想。他要說服自己:記憶原來是不可靠的。

 

回到酒店,又碰上洪荒 。他正拿着手機,指頭不停滑動。經樂不想打擾他。但他已察覺到眼前經樂的存在,「今天愉快嗎?」經樂還未回答,他便補上一句:「我看到呀,你整天跟靚女一起出外。」

「我的心情倒不錯,只是她一言不發,走了。」

這時,他才抬起頭,望了經樂一眼。沒有說甚麼,只輕輕移動一下身體,「你過來看看。這是我的孫女,怎樣?」他指着手機的一個十一二歲的女孩。滿身紅色棉襖的女孩。「她是最愛紅色的東西。說起來,真奇怪,她竟有本領分辨不同層次的紅色。」他再望經樂一眼,繼續解釋:「是這樣的,我們成年人對於不同的紅色,都有命名的,如櫻紅、火紅、蘿蔔紅等等,我們每次把紅色的東西給她看,她會說,這是與上次不同的紅,在她的眼中,有爸爸紅,媽媽紅,甚至小狗紅,毛巾紅之類。」

經樂看得出,他愛孫之情,溢於言表。手機上滿是一幅幅肖像,大部分是合照的。「她是我第一位太太……她是我的三女……那是我廿五歲那年……看,當時我太太長短髮,像個男孩……」他額上的皺紋動一動,相等於記憶翻了一頁又一頁。

他稍為停頓一下,這次,視線是落在經樂的手機上。經樂明白他的意思 ,馬上這麼說,「不好意思,我沒有這個習慣。」洪荒等經樂繼續下去,「我的意思是說,我不習慣把家人的照片放在手機上。」經樂想,大約洪荒心想先拋出私隱,交換對方的私隱。經樂決定還是讓對方失望。把話題停在對方的手機上。「第一位太太,即是說,你還有第二位太太?」

「噢,不說也罷,她跟別人跑了。」

經樂不想追問下去。對方選擇另一個角度探問:「你還是孤家寡人?不會吧?」

從何說起呢?

 

嘉莉之前也問過,「你還是一個人?我不信呢。你的臉書,有近千的網友。」

「你是不會明白的,無論我與任何人在一起,我的感覺都是一個人,一個自己。」

她竟然說,「我明,這叫做你們說的文學。」

但語氣是個問號。

經樂問自己,需要回應嗎?還是不了了之?

他想問她有沒有讀過 Samuel Beckett 的作品。直覺上告訴他,她是不會閱讀這類書的,便嚥回去了。

「我不是對你說過,我沒有寫東西很久了麼?」

「我記得,我們吃早餐的時候。但我知道,你不會從此離開寫作的。」

「你這麼肯定?」

嘉莉做了一個他不明白的表情,然後深深地點頭。他不想撩起這個話題,不準備搭嘴下去。但她繼續堅持,「我看得出的。以前我也認識過一個畫家,他對我說過,當一個人無法離開女人,即等於無法離開藝術。我認為作家也是如此。」

經樂不服氣,「你又如何曉得我離不開女人?」

「我不是對你說過嗎?我讀過你的作品呀。」

「文人多大話,不可這樣認真。這也是你說過的。」

「也許是吧。當我沒有說過啦。」話題轉到日本人的德性了。

真的,應該是年紀大了。對於人與人之關係,已失去了好奇心。回復到從前,一個人的世界。想天想地,也是一個人。從前,他寄望未來,抱緊現在,不理會過去。現在,時間已成為空洞的概念。過去現在未來,一如河中的魚群,游來游去,一瞬間,已找不到原來盯着的一尾了。時間,了無痕迹,只是不停流動。此刻,洪荒手機上的人像,在經樂的眼中,與嘉莉手機上的阿妹頭,沒有甚麼分別。「的確,好有萌點。」洪荒聽了,表情是摸不着頭腦。經樂馬上更正,「不好意思,睡得不好,頭還痛,腦袋不清晰,亂想而扯到別的東西上面去。」對着別人的太太年輕時的照片,怎能說好有萌點呢?他幾乎失笑起來。萌點是指嘉莉的阿妹頭,當她拿着手機炫耀心愛寵物的時候。

如果是從前,經樂一定會着意深入地去瞭解一下嘉莉,不會錯失任何時間。對他,這是一種與生俱來的慾望。不知從甚麼時間開始,人的存在,造成了一個心理上的困局。或根本一向是如此,曾經消散了,卻現次滋長起來。也許,他真真正正嗅到枯萎的氣味。他記得看過一個短篇,一個病人前往看醫生,醫生問他有甚麼不妥。他答:時時刻刻聞到臭味,經過好幾次辨認,那些臭味竟然來自自己的身體。是哪一類的氣味呢?醫生皺着眉頭問他。他將身體挨過去,「醫生,你嗅到沒有?」醫生也再挨近一些,他表示一點也沒有嗅到。「真的?一點似魚腥,有時,更像糞便。兩者合而為一的時候,便難以形容了。」幸好,這種枯萎的氣味,時隱時現,一團未熄的火,風一來,可能因此真的熄掉,也可能火乘風勢,又吐起火舌來。他真的不知道。許多時候,他不想知道。

經樂真的萬萬料不到,雷敬跟他談起形而上的問題。吃過晚飯,雷敬拉經樂到他的房間,說,「我有一瓶三十年的紅酒,你想試麼?」開始,只是默默地舉杯,浸淫於東洋古樂。不是來自能劇的吧?經樂聽清楚,的確很像。

這時候,雷敬開口了。「桃花仙子告訴我,你是作家,奇怪,請不要怪我,你一點也不像。」

「那麼,我像甚麼?」經樂帶笑地問。

「你聽得出,現在播着的是能樂吧?你看過能劇麼?先生你就像台上戴上面具的表演者。外表上,察覺不出甚麼。沒有主角,也沒有配角。他們是戴着面具的仕手,與脅方,狂言方,當然還有伴奏的囃方,指揮着笛方、小鼓方、大鼓方以及太鼓方,構造一個非人的時空。舞是折足運步所構成,整套動作重心集中在下半身,與西洋的向上飛躍式的芭蕾,恰恰相反。在經樂的眼中,這是一種向地下求索的堅持。很緩慢,很沉重。諷刺的是能樂本來是稱為申樂,申是猴子的意思。本來攀樹跳躍的馬騮,頓時變了在地上拖着笨重身軀前進的猩猩。神事物,修羅物(武士),鬘物(女子)到鬼畜物。那些腳步,每一個移動,就像地殼下板塊的移動,馬上帶來地震的預感。

「所以你期望把面具揭開,讓你看個清楚,是這樣嗎?」

「不,不,別誤會了我,我沒有這個本事,只是找個機會談談,交流一下。更正確點說,請教一下。」

「我肯定會令你失望,我絕對不是一位好老師。其實,要提出問題的話,應是我。」

酒精向上升,樂音卻向下沉,真是一種奇特不過的感覺。洪荒自言自語:「一個面具又一個面具,人的成分減到最低成分。他們不是人,不是猿猴,可能不是任何生物,只是一種吸力,對了,來自地心的吸力,黑洞的吸力,暗物質的魔法。」

雷敬舉起酒杯,說,「先飲為敬。」然後一飲而盡。經樂看看他,他的酒量不算好,已有點微醉,擔心他明天還要工作,有時他還要駕車的。

雷敬似乎預知了他的想法,「不用擔心,明天我不用工作,有另一位日本女士接班,她識多種語言,廣東話,英文,還有一點點法語。」

「明天的旅點不是富士山嗎?」

「對了,她是富士山歷史專家。」

「那太好了,我對富士山一直很有興趣。」

雷敬很快轉了話題,「我曾經好想寫小說,讀書時期,我經常寫日記的。」

「我卻沒有寫東西好久了。」

 

「我卻沒有寫東西好久了。」

這一次,嘉莉卻接着說,「有原因嗎?受了莫大的刺激?又是女人?」

「為甚麼要說,又是女人呢?」經樂覺得她在挑戰他。不過,記憶出賣了他,嘉莉不是提過這類的問題嗎?「其實,你問過,我也答過你,你還說你認識的畫家……」

嘉莉打斷了他,「沒有,沒有啊。你確提過,但我沒有回應你。而今次,你再次提起,我忍不住要追問一下了。」

「你憑甚麼堅持這樣說呢?」

「直覺,直覺,女性的直覺,沒有可以解釋的地方。」她扮了一個鬼臉,然後,睜大眼睛,等待他的回應。

「你真想要我回應?」

「你不高興,可以不說,不過,你半隻字也不說,我一定不高興。」嘉莉顯然不願意就此放棄。

他故意繞一個圈子說,「其實是為了一個男性。」

她連忙搶着說,「一個女性的男朋友。」

經樂想,果然聰明的女孩子,那麼,他要加倍精神了。「可以這麼說,但其實,我真的不想再談這些。」

「再談 ,即是說,你已談過一次啦。那麼,不妨安哥,再來一次。」

「話說是這樣的……」編一個故事,經樂優為之。打發她,一點也不困難。他們坐在公園的水池旁,不遠處坐着二男一女。他的靈感來了,「她竟然對我說,她要殺了她的男友,而她的男友,正是我的好友。」

「你企圖阻止她?」

「好複雜的,我愛上的是她。她竟然就這樣說,她要殺他,完全為了我。」

「你的好友知道你是愛她的嗎?」

「也許知道,也許不知道,我自問的確不知道。」

「於是你想在你所愛的女子探個明白。」

經樂發覺嘉莉極不簡單,她沒有揭穿他的把戲,反而陪他玩下去。

「正如我說,情節非常曲折,不是三言兩語可以說清楚。」

這時,她笑笑了,「我當然明白,你不想說就是了。」

「你不會明白,我其實想對你說,或你是明白,甚麼是人之困境 。」

 

雷敬說,「停止寫東西,有原因吧?」

「有的,應該說,是一種人之困境。」

「我也有同感,但不知是不是指同樣的東西。例如,在東京,或任何一個大城市,上下班的時間,地鐵車廂擠滿了人,你站在其中,動彈不得,共同的呼吸,共同的人類的臉孔,共同的規規矩矩的站着,等候着適當下車的時間。就算熟悉的人站在一起,你也不想交談。交談已變成一件陌生的事情。當發生地震,或當頭上爆發了核子彈,一下子,大家便死去,死了才真正認識到死亡原來是這樣的,沒有預告,沒有解釋。」

經樂有點驚訝,看來,雷敬真的可以從事寫作。他好想聽下去,但這時,雷敬停住了,開始胡言亂語,竟然夾雜一些日文,他聽不懂。他真的這麼快醉?

很突然,他醒了過來似的,「到你說了。」

經樂只有聽從他的話,「也許你沒有這個經驗,我是指失語的經驗。說不出話,就等於寫不出東西來。筆下的盡是沒有意義的符號。自己看不懂,人家更加看不懂。為甚麼仍要寫下去呢?我始終覺得,所謂人之困境就是:當人類發覺再不是人類,沒有人之為人的特有素質,如何生存下去呢?」

「我認識的朋友中,也許你不相信,最近便有連續四個人自殺。」

經樂發覺自己也有點醉意了。他開始聽不清楚,眼前的東西也開始模糊不清。「不妨對你坦白,我也曾想過自殺。我想寫一個故事,自殺並沒有死,自殺原來沒有痛苦的,自殺原來是記憶的肯定。」

 

經樂沒有醉,他還可以返回他的房間。抵達時,他吃了一驚,嘉莉竟然坐在房間門口,不是等他,明顯地是醉倒了下來。他大力搖她幾下,她一點反應也沒有。怎辦呢?他正想提起手機找人時,她竟然開口了,「原來是你。」

「是我,經樂,為甚麼你會醉成這個樣子。讓我幫你返回你的房間吧。房間是甚麼號碼?」

「不需要,我會自己回去。其實,我想找你。」

「已很晚了,還是回去睡覺吧。明天要一早集體出發去富士山。」

他扶起她,她的雙手竟繞過他的頭,把全身重量附在他的身上。靠他支撐。她喃喃自語,「我要跟你算賬。」

經樂馬上意識到,另一場人之困境將要發生了。

他站在那裡,他不是不想移動半步,而是不知道朝哪個方向移動。

他多麼想,此時此刻,有人經過,解救了他。甚麼鬼怪,甚麼神仙也好。他幾乎叫了出來。最後,他支撐不住了,與嘉莉一起向下墜,躺在地板上。他最後的一個感覺是,一片黑暗。墮樓前的一刻,只有黑暗。

 

手機在響,但已太遲了。


崑南,寫作五十年,仍未感筆倦。《地的門》四十年後才有人提及,《天堂舞哉足下》看來再來一次四十年。《詩大調》揮寫兒女情長,與四十這個數字無關,因為這是一生一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