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莊元生:此時此處此模樣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莊元生

七八十年代,我在香港生活,背景配樂是電視劇的金曲,到了八九十年代,赴台升學,背景就變成台灣的校園民歌。舊歌音符勾起昔日種種回憶,由於童年家貧,七八十年代電視劇金曲反照的大都是悲哀淒涼片段,及後赴台讀書,因為考取公費,在儉樸無憂的苦讀日子流光中,當時伴隨的民歌,如今每次再聽都是溫暖的回憶。

每次聽《網中人》,當女歌手低音唱起「回望我一生……」我就似按了開關,回憶的閘門就會自動打開,穿過時光的長廊,回到村中那間士多旁邊的木屋,時值黃昏,家家戶戶都開始煮飯,而我家灶頭還是冷冷的,買菜的錢也還未有着落,只有等待父親在士多賭檯上的手風轉順,可是經常是落空的居多,那段親情冰冷如刀刃的日子,在這首金曲播至街知巷聞的時候,交相重疊。當香港人回憶往日老好日子,那是每日放工之後,可以依時依候趕回家看翡翠劇場,熱鬧的繁華背後,是我個人以及家族的淒涼回憶,一冷一熱,並不相干,只是純屬私人感情的一塊硬石園地。

《網中人》唱到最後一句:「猶像鳥飛廣闊天/網開衝出不再返」幾乎是抱着如此心情的我,離港赴台讀書。八十年代未,台灣的民歌風潮已是開到荼靡,然而,母校師大,校風純樸,加上我就讀的國文系於每年舉辦民歌之夜,無論是全校的歌唱比賽,還是校內各種社團活動、幹部訓練,甚至各系各班的送舊迎新,都是在民歌的背景配樂下進行,因事及人,如今每當聽到某首民歌,我就會想起與此相關的某位台灣友人,人歌合一,因人懷想,已成為點燃回憶人事場景的萬應萬靈藥引。

 

台灣民歌懷念清純年代

一次在網上看台灣民歌三十年──「民歌嘉年華.永遠的未央歌」演唱會。這場民歌演唱會開在2005年,也就是陳水扁於2004年用兩顆神奇子彈,僅以零點二百分比的票差連任總統的翌年,兩黨對抗,民眾撕裂,也是台灣貪腐最烈,政治混亂時期,經濟跌到谷底,此時的民歌演唱會,除了懷舊,也是懷念那清純的年代。

聽着這些熟悉的民歌,於我而言,其中許多民歌幾乎都有對號入座出現的相關人物與風景。

《秋蟬》:「聽我把春水叫寒/看我把綠葉催黃/誰道秋下一心愁/煙波林野意幽幽」。

第一次聽到是我大一之時,大四的家族學姐秀美在民歌比賽時所唱的歌,我的家族是三合一,人數多,每次家族聚餐都坐滿一桌,而我是香港僑生,對家族來說是新鮮的經驗,身為族長的秀美學姐怕我不適應,多次單獨約我出來細問生活與學業,讓漂泊在外的遊子感到關懷溫暖。

秀美學姐畢業後分發返鄉任教,翌年結婚,我記得家族成員漏夜趕搭火車前往,在擠迫的車廂內,我半身掛在車與車之間的梯級,一路搖晃着往新竹而去。

《拜訪春天》:「那年我們來到小小的山巔/有雨細細濃濃的山巔/你飛散髮成春天/我們就走進意象深深的詩篇」。

輕快的曲調跟學弟偉民的內向害羞形成極大的反差,那是大三那年,在台北烏來燕子湖山莊的文藝營,由偉民主持的帶動唱,他以動作配合這首歌,正值春假前夕,歌詞與景物相襯。

社團名為寫作協會,偉民當時跟寫協的女生開始暗地裡交往,二人同一社團,也熱衷羽毛球,經常相約打球,就這樣走在一起。

偉民是馬來西亞僑生,跟台灣女子相戀,因女方家長反對,所以一直隱瞞拖延。台灣教育局規定馬來西亞僑生只能實習一年,取得畢業證書之後,就再沒有教席。偉民留在台灣,教書一年之後,就回到母校師大的男生宿舍任工讀生,勉強餬口,據聞此段時間,他跟女友南北分隔,已面臨分手邊緣,及後轉職在「國文天地」雜誌任編輯,不久就跟女友黯然分手,離台返馬。

《拜訪春天》這首輕快的民歌,尾段曲詞一轉,變為深沉,落寞。

「今年我又來到你門前/你只是用溫柔烏黑的眼/輕輕地說聲抱歉/這一個時節沒有春天」。

這尾段的歌詞活脫就是偉民與異地女子相戀的失望結局,所以每次重聽這首調子輕快的《拜訪春天》,我都會黯然神傷。

 

身份認同第一試金石是歌曲

我大學二年班時,在台北松山的一間佛寺恩慈惠堂辦過一次儒家文化營,那時上學期結束,學校放新年假,同學大都回家去了,因為辦這次活動,我沒有回港,活動結束後慶功,同學紛紛上台唱歌,有卡拉OK伴唱,氣氛熱鬧歡樂極了。最後大家推我連同另一位香港學弟上台唱歌,我們二人是幹部中「唯一」的香港學生,一番推讓之後,在沒有卡拉OK伴唱,也沒有歌詞之下,我建議唱大家都熟悉的《鐵塔凌雲》,當我們唱到「俯首低問何時何方何模樣/回音輕傳此時此處此模樣」之時,二人同時頓然停下,空蕩的佛堂久迴靜默,回想歌詞,巴黎鐵塔縱然高崇宏偉、夏威夷海灘如何燈光璀璨,也比不上香港點點漁火,點滴在心。兩人盡皆低頭,黯然淚意盈眶。在不能回家過年的日子,是這首《鐵塔凌雲》讓我深深感受到我是香港人,一個聽廣東歌成長的香港人,數十年來,許許多多的記憶,背後都有不同的廣東歌出現,當時只道是尋常。

身份認同經常是從對比中產生,尤其是在目前的香港,讓香港人日漸陌生之時。近日看蘇曉康最新出版的《寂寞的德拉瓦灣》,他因六四長期流亡海外,更慘的是妻子因車禍長期殘障,兩個長期,慘上加慘,二十幾年來,他一直守着妻子,捱着過日子,一次為了拓展妻子的社交圈子,以免妻子因長期自困而持續抑鬱,二人參加了當地華人的社區中心,活動的主打是唱歌,雖然也是國語歌,但全是台灣的歌曲。此時此刻蘇曉康深受文化震撼,他精準寫道:「我才知道,所謂『國家認同』,第一試金石是歌曲,它最能測試你曾經是哪國人。」

我在台北讀書五年,生活環境以及同學間使用的是國語,聽的也都是國語歌,到了畢業後,來到苗栗的鄉間教書,同事、學生、居民說的全是台語,許多次,在同事的飯局聚會上,大家輪流上台唱歌,全部均是我聽不懂的台語歌,看着同事們忘情的投入與笑鬧的一刻,心裡底我完全明白,我是一個異鄉人。

從台灣回港以來,持續了許多年,經常在晚上聽港台的舊歌節目「音樂情人」,主要是播八九十年代的中文舊歌,在節目的開場與間場,都有節目主持人的點題獨白:「人總是對失去的特別珍惜」、「總有一些歌,我們一聽就會熱淚盈眶」、「留住回憶,一切從音樂開始」。

 

知否世事常變

幾個錚錚敲響的音符如鈎,釣起一串串濕漉漉,沉在古井內的記憶。

總是在羅文字正腔圓開唱了兩句電視劇《家變》的主題曲之後,一道深咖啡色磁漆木門外,就適時傳來兩下敲門之聲。是住在隔壁的阿婆,她雙手捧着熱氣騰騰茶杯,探頭縮腦在門縫中鑽了進來,操着濃重的客家話問:「係未翡翠電視台?」阿婆也沒有理會我們有沒有回答她,這一個月來千篇一律的問題之後,她就側身讓到黑色膠皮沙發上坐下,剛好目光接上畫面,耳朵就聽到鄧碧雲語重心長的訴苦說話。

這一個小時,我們一家五口就着電視送飯,也是七八十年代以來,香港無數家庭辛勤一天後,歇息片刻,貪歡一剎的寫照。

對於阿婆的記憶,伴隨那年冬天特別的冷,也只記得她那長滿皺紋的臉似乎已凝固在冰裡。七點檔的電視劇剛播完,大家屁股就急急離開摺椅,檯上杯盤狼藉清場,此時羅文正在聲嘶力竭唱着:「如缺後月重圓/缺後月重圓……」阿婆的身影,就在寒風的歌聲中,折回隔壁,那原本是我們一家人的居所。明晚阿婆則無論月圓月缺,也會再來,直至個多月後「家變」播完為止。

兩年前,母親以二萬之價,將舊屋賣給阿婆,然後以一萬元的工資及建材在原本是豬欄位置,另建新居。就在前一年也是很冷的冬天,在舊屋內,晚飯的佐菜是每人一條臘腸。永遠記得天寒地凍,餓得飢腸轆轆,當一口咬破臘腸衣,一股熱油燙唇,冷熱對比之後的飽暖充實,讓以後人生無論遇上任何寒冬逆境,都永遠有一個靠岸的場景,可以簡儉的物質條件,繼續生活下去。

阿婆一人住在空蕩蕩的大屋內,日間通常見她坐在門前,跟一頭虎斑貓同曬太陽,五點就着日光未暗就用火水爐煮飯吃了。天暗下來,一個老人在五燭火的燈泡下稍微活動一下,屋內很快就烏燈黑火。

如果不是看《家變》,七點前,阿婆一定睡了,每月因用電量未過最低度數而免交電費。

半年後,阿婆就搬走了,臨走前,阿婆送了我一個鐵皮橙色的鬧鐘。只是我一直不明白,生活簡單的阿婆為甚麼會有一隻限時限刻,催促生活步伐的鬧鐘?

或許就是因為鬧鐘無用,所以在那物質短缺的年代,阿婆才會送給我吧。當然這些都是長大以後才想到的事。

 

誰能明白我

每次當鋼琴沉沉響起,林子祥這首《誰能明白我》的嗓音由低沉漸轉到高亢,記憶總是回到手捧一杯熱朱古力,立在寒風的路邊,等着巴士在長街的盡道,搖擺搖擺靠站。

當年中五畢業,會考成績奇差,報了一間私立夜校重讀中五,交了一個月學費後,就因日間找不工作,唯有被迫停學。經歷藥房後生、建築雜工,前者工時特長,後者開工不定收入不穩,直至在大埔找到一份倉務員的工作,因每日都不需加班,於是就可以在同區就讀原來那間私立夜校。

上課第一天,我竟發現既是同村也是中五日校同班的「阿基」,原來他跟我一樣,中五畢業後,幹過打金學徒、麵包學徒,同樣以不需技能的方式,在大埔的即食麵廠,找到一份看管機械的工作。兜了一圈,我跟「阿基」兩人都似是轉軸不同的齒輪,各自轉動自己的方向與速度,卻在夜校這部大機器上遇上了。

那時候,大家都很卑微,日間幹着微不足道,甚至恥於啟口的營生,可是大家都想靠着勤奮夜學來改善自己日後的生活,雖然後之視昔,不過水中撈月,徒勞只得一掬亮麗的碎影,但在當時至少是不滿足於每晚回家後,日復一日看着電視連續劇,千篇一律生活的反抗。

夜校上課,若是遇上冬夜放學而太冷的日子,我們都會以一元的特價,在便利店買一杯熱朱古力,打發等巴士的時光,如果興致好,在聯和墟下車後,會到「三興」吃一碗熱粥,照例我會叫一碗「走青」的牛肉粥。如日間被老闆責罵,或者心情低落的時候,兩人就會唱着林子祥的《誰能明白我》,一路走回居住的村子裡去。

兩人唱歌,行行重行行,漸變成只有我一人的獨腳戲。夜校中五後,我報讀了大同中學的夜校中六,準備到台灣升學,開學前我硬拉「阿基」去報名,甚至代他出資報名費,及後知道一切也是徒然,原來他早有計劃赴英,而且竟然比我早離開香港,到英國去投靠他的大哥。只是一年之後,「阿基」就回到香港,而且有很長的一段時間,他對英國的生活絕口不提。

直到去年,「阿基」在英國的大哥,死於癌症,他才於某晚找我,在村口的高牆頂上,一邊喝着啤酒,一邊哽咽的說:「那一年,我到英國,第二天就到我大哥的餐館捧餐,由八月一直到聖誕節,只休息了一天,但我大哥卻經常責怪我偷懶,久而久之,學校的功課跟不上,沒多久,我就停了學。一心以為親兄弟,他會照顧我,原來他只想找個廉價勞工……」

在酒精的作用下,「阿基」似乎不是在怪責他的大哥,反而感到因為大哥客死異鄉,令他因為曾怨恨過親人而心生自責。

夏夜涼風吹過,將梧桐河邊的茂盛野草壓低,我彷彿看到流螢點點,在河上虛實相映,化成無數個自身。

 

今夜唱甚麼歌

一直覺得最能代表香港的一首廣東歌是甄妮主唱是《東方之珠》。

 

「若以此小島終身作避世鄉/群力願群策東方之珠更亮更光/念舊日信念何頑強/幾經風暴雨狂還冒巨浪/新的迫害新的引誘/有正有邪何處是岸/小島中路本多康莊/可哀的是有人仍是絕望」。

 

這首1981年無線電視劇《前路》的主題曲,竟然跟今時今日的現實如此貼近。歌曲開頭,一段類似嗚咽的吟唱,恍似已預示了一個繁華時代的終結。

曾經創作出大量經典粵語金曲的黎小田,最近不止一次公開表示,因為市場的持續萎縮,他估計在五年內,將不再有新的粵語歌曲。沒有了,那麼我們「今夜唱甚麼歌」?當年因為粵語流行曲有市場,原本唱國語歌的張信哲也來唱粵語歌,其中一首就是《今夜唱甚麼歌》。

回想當年的電視劇,我們還有選擇,亞視前身麗的在1980年電視劇《天龍訣》的插曲《殘夢》,黎小田作曲,盧國沾歌詞的最後兩句:「誰在夜深苦追憶/眷戀半段殘夢」。

遍山黃葉樹,燈下白頭人,夜深苦追憶,舊歌如殘夢。


莊元生,廣東人,香港出生,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畢業,台灣東海大學哲學碩士班。曾獲全國學生文學獎大專小說首獎,師大及東大多項文學獎。作品散見於港台各種報章雜誌,包括《中央日報》、《台灣時報》、《台灣日報》、《創世紀》、《笠》、《明道文藝》、《幼獅文藝》、《明報》、《星島日報》、《呼吸》、《文學世紀》等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