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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雪:玻璃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心雪

它是永遠在流動的,只是速度極其緩慢,一個人在有生之年都看不到其變化,就像凝固般靜止,能被透視的質地裡,找不到一絲波紋。那些已然錯過的事,仍在其中翻騰於寂靜之中。

在極其緩慢的流動中,我又回到了那個小咖啡店。戶外的布拉簷篷下,你就坐在對面,優雅地端起你的咖啡,貴族般享受着你的下午。碟子上的三色雪糕球,已漸漸混出第四種顏色,面前沉默的河道伸進魍魎的海面,茫茫的潮聲繼續拍打着我的耳朵。煩惱遮斷了我們的話題,而所謂的話題其實一直也沒有發生過吧。你瞇着雙眼,嘴角柔和地稍稍挑起,舒心地微笑着,說你知道我在尋找甚麼,你會帶我找到它。一眼就能揭穿的幌子,因為我由始至終甚麼都沒有提起。

流動、漂流,不同的國家,不同的城市,不歸,沒歸處,甚麼時候結束呢?自己也不知道,一心只有那幅畫――母親最後的油畫,在尋找它的過程裡,我卻連它是甚麼樣子的、繪畫的主題也不知道。無數次同一片段在深夜流淌,媽媽提過我的手,掰開手指,將粗大的木筆桿貼進掌心來,她的左手拿着塗得顏色斑駁的色盆,放在我面前,將我手中的畫筆頭揍上去……妹妹在後面咔咔笑着顏料黏到了我的臉上……「你何時有過妹妹?你進來時只有兩歲,你媽媽只是個嫌你阻她做生意而把你拋棄的妓女!」他們如是說過不下數十萬次,尤其在我想念媽的時候,尤其沾了顏料的筆桿散了一地顏色漆點的時候。他們不明白有其母必有其子,只有我的作品知道。在我能夠離開的時候,無需回首,我就用自己的方法去尋找屬於我的答案。

風帶着鹹腥的味道從水上吹來,夾着微微的熱度和濕氣,你說我讓雪糕溶掉了,有點浪費。現在想來真的是浪費了呢,它就在記憶裡永遠那樣溶掉在碟子裡,以第四種顏色訴說着錯過是怎麼一回事。拿出畫筆,為剛才在港口轉角繪畫的寫生打上光影和明暗,海港和旁邊窄路的對比就更突出了。感激嗎?還是遠離呢?我對你一無所知,一切都沒有憑證,沒有說話,我只是罕有地相信自己的感覺。

你說你的暱稱叫許普,不慌不忙地拿下了眼鏡,另一隻手按在我的肩膀上,端詳着我的畫作。「真美呢!鉻黃有鈦的味道!……怎麼人的部分沒上色呢?」你擅自決定了說將我的畫作買下了,不用現金付款,而是以物換物。你硬生拉着我的手腕要前往甚麼地方,金色的短髮在前方飛揚。我的個子小,身材矯健的你,連跨步也比我大,跟不上以致手腕像被粗蔴繩拴着般瘀痛,令我莫名的升起了煩躁。我要你放手讓我自己步行,你卻捉弄般攔腰把我抱了起來,仿如提着一箱蘋果回家,輕鬆飛快地穿過曲折的小巷,在那些潮濕滑溜如冰的石塊上,如履平地前進。始終如一的,你嘴角柔和地稍稍挑起的微笑,就像微風輕柔拂過的舒心和歡快,風在動,微笑也跟着在風裡飛,與這個跟垂死連結在一起的城、淹得發霉的牆腳的顏色相違。行人怎麼對我們見怪不怪呢?就像根本沒有看到我們,卻是有生以來令我羞怯得說不出話來。羞澀,總是困在那些迂迴曲折的小路裡,身影在裡頭迷途,你故意的,明明你要去的地方就在大路上。

如果我欣然接受,擁有那種熱度,讓原本的可能持續流動、紅亮,就像你終日面前的熔爐,裡頭溫軟的玻璃液可任由你塑造或毀滅。我想,自此再沒有另一種藝術,能令我比看畫更入神。當你打開後方的熔爐,以一根長鐵沾出燒得紅澄澄的玻璃來,所生之物注定凝固存在的姿態。「鎳比較適合你。你知道嗎?太深的藍可會變黑啊。」你拿着鐵鋏子把軟軟的玻璃圓球前端拉長,蜻蜓點水似的又拉了兩下造成了兩個小角。轉動着玻璃不讓它繼續彎曲,再在拉長的錐頸稍用鋏夾一下,又沿着錐形夾出鬃毛,一個馬的頭形就造出來了。軟玻璃已轉成深粉紅的螢光,鮮艷曖昧,你輕輕轉動以免馬頭彎掉太多,角度彷彿就是一隻真的馬從母體分娩出來的姿態。「讓它奔跑吧!」你還是那樣的微笑着朝我看過來,漫不經心地在仰向地板的馬頭胸口上,拉出兩隻修長的前腿,就在馬兒快「呱呱落地」般彎着時,肚皮上夾出兩隻壯健的後腿,趕快拉出尾巴剪斷,好與鐵枝上的玻璃分離。「用這來交換好嗎?核心還是粉紅的,它的生命就交給你了。」將玻璃馬身立起,讓它用後腿和尾巴支撐起來,是一隻在立翻的黑色成年壯馬。你的眼神始終沒有離開過,而我的專注不可能離開你的目光,仔細得你金色的眼睛裡,反映着玻璃馬核心的倒影。其實你想我專注看的是你吧,我若早點知道「生」本身就如斯原始,馬不可能無故而立。

許普,你最喜歡以不同的礦物形容事物的色彩,不懂的人如我,總難以想像那是礦物溶入玻璃後的色澤,通透光鮮,又或堅實傲慢,顏色是那麼充滿陽光氣和喜樂,與原礦物的色澤可以完全不同,就像變態的昆蟲一樣脫胎換骨。你的世界裡,顏色是立體的,你可以讓它變成你喜歡的形狀,比繪畫的平面,永遠多出一個維度。你問我怎麼畫裡的人不上色,上色才能完整,就如完全透明的玻璃飾物,看去就像缺少了甚麼,不過是虛有其形。其實一直逃避着畫人,是因為我根本看不到他們身上真實的顏色。你留意過街上的行人嗎?他們穿着的衣飾多跟他們不匹配,明明老了卻硬穿花俏又鮮艷的連身裙、明明穿着彬彬有禮的西裝但眼神一點也不友善、那些打扮如天使的孩子竟驅趕瞎眼的流浪狗;藝術品,尤其是宗教畫,人物的頭上總帶着光環、雕塑的人像要曲着身子頂着陶瓶才顯得美……都是從表面的公式出發,只讓你看到他們希望你看到的一面,不論是現在還是歷史。畫自然、畫建築,至少那些東西,本色如此,而人的色彩反變得那麼隱匿和蒼白。許普,我想你比我更加清楚,一旦把礦物加入,就像把水彩和進水裡,顏色再難以分離。融合,注定要改變一些固有的特質。你說,別再只畫着我們所曾經走過的所有路徑,十九世紀的宗教畫裡的人像和天使、舊時人們一起奏樂的歡愉、人與動物的互動,一切沒了人根本沒有意義;印象派和雕塑,光鮮交疊在一起的線條畫連接到十二世紀的教堂中世紀的馬賽克地板、花紋的鐵窗花、乳白的人物塑像、紅磚的牆壁與鐘樓,所有都已成為歷史凝固的存在。你說如果,你說如果是你呢?我的畫筆停止在死物的顏色之上,你從後摟緊我的肩膀,一個男人摟緊另一個男人的肩膀卻如斯平和,你到底用了多少自信、多少的勇氣去倚靠這感覺的安詳。那一刻我反而覺得平靜了,你跟那些人們已區別開來,一切都沒有憑證,我只是相信自己的感覺。你說,如果是你呢?即使我可能也不喜歡繪畫這麼一個人。我沒有回答,但覺得都不要緊了,就像你說過的,沒把礦物溶進去,我們永遠不會想到在玻璃裡會展示甚麼顏色。只要玻璃是流動的,只要礦物的成分也是流動的,只能在你身上找到的、那個屬於麥田甘甜的微笑就流出它的顏色,不是那些隱匿或蒼白的人們可以同提並論的。

母親,畫我沒有找着,但我在路途上,碰着一個人,他說他的暱稱叫許普。許普跟我說他喜歡的玻璃,其中有一種他十分愛拿着把玩,那是一塊會變色的玻璃。有強光的時候,它的顏色會變深,當許普把它收回掌心,光照不到時又變回了原來般透明。我不明白有甚麼好玩之處,變化的顏色也不奇特,來回變樣是個苦悶的過程,和你每晚酗酒的理由是一樣的吧。那次你喝得特別醉,一整瓶的紅酒,另一瓶喝了一半,一半翻瀉在地上,滾動的玻璃瓶子與地面磨擦的聲音,就像在瓷磚上抓刮着,同樣抓刮着關於玻璃瓶的印象。你獨個兒大笑着,笑得傻里傻氣,歪歪斜斜的背影在水邊的路上走着回家,你的笑聲突然都流進水裡,嚎啕大哭在家門前面。你說那些玻璃馬賽克畫上沒有一張完整的臉,玻璃娃娃的頭最後都被割了下來,都是你做的,都是你做的。我扶着你到房間,你還是說着娃娃的頭都被割掉了,都是你做的,報應始終要還。我對你這些話都一無所知,只有那些完好的玻璃娃娃和馬賽克畫在暗淡的夜裡沉默。從那時候開始,另一雙眼睛,已在背後甚麼地方窺探着我們之間。以物換物,你撒着謊說知道我想尋找的東西是甚麼,好帶我見識各種藝術的日子裡,來到此刻,我只知道你需要的是一個人擁抱你,像一個母親安撫她的孩兒般親吻你的額,告訴你一切都安好,好讓你睡在忘記的寂靜裡,讓悲傷凝固成痂。那片變色玻璃在有光與無光之間轉變,夜裡是那麼的透明,你的貪婪,從擁抱開始去佔有,像一頭飢渴的獨角獸搜索着水的氣味,直至嘴唇濕潤滑溜,喝水可以忘記呼吸。你說過要讓它奔跑,讓它奔跑,我就追不上了。它獨個兒一隻,嘶鳴仰立。如果我欣然接受,如果我沒有忘記有一匹馬在柵欄裡,我們可以奔騰很遠,讓塵埃在我們的身後永遠流動,繮繩不過是身外物,蹄下的感覺最踏實。心有靈犀就有如自成一格的族群,說着同樣的語言。每當酒酣,就能聽到那匹雄馬蹄聲答答的細語,它已成為長着角的幽靈,奔馳在變色玻璃裡,在酒瓶的影子和聲響中,呼喚着牠的雌馬。

自此,我猶豫再居於岸邊的可能。我並不懼怕兇惡的浪濤,就只怕那溫和的潮水,流動潺潺,流瀉的聲音就如「生」之時血液流出、滴落,溫柔同時善惡,有人躲在背後窺探着,另一匹雄馬烏溜溜的眼睛,其黑色的鬃毛隱伏在夜裡。你說,達拿不是你的胞弟,而是你的夥伴,愈在一起就愈似對方。除了髮色和眼睛,最大的分別就是喜歡造玻璃的方式不同。你愛操作大件的玻璃擺設,達拿做的是精緻小型的玻璃飾物。幾支不同顏色的玻璃管在火槍前燒弄着,透明的玻璃管溶成橙紅的小球,壓成波板糖的形狀;其他不同顏色管子熟溶後,在上面隨意拉出條紋或點上不同的圖案,反覆地燒着,將邊沿修整成波浪的形狀;一會在點了白色和紅色圓點的玻璃珠上,用鐵針勾出櫻花的瓣尖……花飾的波子、扭紋三色條的吊墜、不透明的流彩指環……全都嘩啦嘩啦碎了一地,驚醒了我的睡夢。你說過你不需要照鏡,他就是你最厲害的一面鏡子。古老的石鏡,是把天然的玻璃──黑曜石磨平照人;後來人們造鏡子,在溶化的錫上加上汞,再將透明玻璃放上去,汞讓玻璃無縫接合在鍚上,同時令錫不會氧化變暗。達拿是你一面錫汞合金玻璃鏡,他在旁邊早就在窺探的嫉妒火裡熔候多時,我大約成了那一點流動的毒素,一切才得以成立,照見各自的面目。嘩啦嘩啦碎了一地的玻璃飾物,缺裂的鏡子,你最熟悉不過的、當高熱的玻璃一下子撒在水裡的滾嗚在木地板上響徹。有人在背後窺探着,另一匹馬烏溜溜的、無助的眼神,隱伏在視線背後。那是我,站在被換置的立場。如果顏色破碎,會是這麼一個光景。他質問,把你連同所有的玻璃都推倒在地上,就像疑問和感情一鼓腦嘩啦嘩啦落下,純色、彩色、無色、深沉,結實而又鋒利的散佈在地上。他質問你不曾送過他一匹馬,精緻的色彩不曾吸引你的目光,細緻的模仿和瞭解勝不過一個突然而至的旅人。如果有一件古董,想永遠擁有它,就打破它吧;如果有一個人,想永遠擁有他,就把他佔有然後殺死吧。他佔領了獨角獸,洗劫你不願意的肌膚與呼吸,一個空手的馴馬師與他心儀的寶馬角力,把你壓倒至順服,燒熱的玻璃澄紅軟化,露出自由流動與被塑造的慾望。兩個交纏的身體,呵氣喘息,在玻璃的劫裡流血,血和汗滲着海水的腥味,流動潺潺,你伸長彎曲的身影,就像一隻馬從母體分娩出來的姿態。「生」是如此原始,「生」是痛苦還是狂樂我們分不到,其流動的聲音過於可怕,連阻止、被傷害或興奮,都在麻痺無力的四肢和身體裡顫抖,那麼軟弱,那麼軟弱,像玻璃注定凝固在被塑造的姿態裡。佔有,把你這塊耀眼的玻璃弄得破碎,過後我才在聲響中驚覺裂紋是如何在空氣裡傳遞,我倚在牆腳,上面是一幅女性的玻璃馬賽克,我從沒有留意她一直在那裡,裂開的背景全由透明的玻璃拼砌,只有人的部分用顏色玻璃,她的左臉在微笑,右臉卻是一塊像用亂抓抓花的黑色玻璃。

銀亮的鏡子,結構卻如斯鬼魅,玻璃還是玻璃、錫還是錫、汞還是汞,裡頭沒有任何的化學反應。在流動的時間裡,我忘記我是如何離開奔跑,就像許普的玻璃馬,尾巴拉出的瞬間就鏗鏘剪掉,拍成了不要的菲林,落在地上而不在放映機裡。每一次畫展,我都不捨地將它放在展場的中心,它已成為了我的畫展標記,記者和畫迷常常追問它的來歷和故事。「是次展覽主題作品是那幅名為『Ag』的五尺高超現實油彩,裡頭首次出現人的畫像,還有你每次展覽都放置的玻璃馬,能否就此讓我們獨家報道一下你的創作理念呢?是否和玻璃馬有關?」記者拿着錄音機在後面的人群擠出身來。「生」無時都在附近,你的身影呢?我把玻璃馬放下,許普,你說太深的藍可會變黑,你實在太狡猾了,它黑溜溜的,藏着的是很深的紫,在關燈後看不見的流動,極緩慢的,證明它活了。


心雪,彈得唱得講得的大學生,熱愛文學,不過仍是香港社會的小眾一分子罷了。寫詩,是一個起步,小小的一步也是重要。她想跨的大步是小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