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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在美:大雪的午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2月號總第362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裴在美

冬天快完的時候,突如其來的一場大雪,把本來準備等待櫻花盛開的那樣一種心情,瞬間顛覆了。

那是一個星期日的午後,照例掃雪車不會來,雪因此積得特別厚。放眼望去,一切都變得異常棉肥柔軟,全都沒了棱角,所有顏色覆上一層厚重的雪白。只有天空,灰蒼着臉,不斷飄下密實的雪片。房前的整條街道都被大雪掩埋,幾乎讓人認不出街道的形狀。就連對過那片一向難看的停車場也被棉白的柔軟覆蓋,變得純潔無瑕起來。             

即使如此,雪依舊下個不停。

個把小時之後,雪勢漸微,有停下的趨勢,也開始有三三兩兩的人影彳亍在難行的路上。誰都想第一個來踩踏這麼深厚鬆軟的新雪,於是花兒也出了門,一步步蹣跚地走在深雪中。

風吹拂着飄舞的細雪碴,每走一步都踩出一個鞋形的深洞。

她只管注意腳下。就這麼走着走着,一抬頭,對面竟然是他,克里。

他們對站着,不到四、五英尺的距離,在肥厚積雪的路中央。克里忽然張開口,似乎說了聲嗨,也或者想吐露這段時日以來的心情,或許叫了聲她的名字。但都彷彿默片,徒見口形而無聲。

在花兒還來不及想清楚該怎麼反應的這個當兒,他的身子卻突然折下,怔忡坐倒在路中央的雪地上了。他蒼白的臉上茫茫然然,若有所失,眼神卻直盯盯地望着她不放。

花兒被眼前他的這個動作愣住。這麼個高大的傢伙頓時那樣無支撐的倒下,感覺他彷彿是受到了甚麼驚嚇或者整個失去站立的意願,更奇怪的是,他竟絲毫沒有重新站起來的意思。

但克里的眼光始終沒有離開過,那樣兩手撐地坐在雪堆上,呆望着她。

那一刻,花兒決定掉頭往回走。她趄趄趔趔地走着,眼前卻一再浮現克里失魂落魄倒坐雪地的樣態。

她走了若干距離後,克里忽然看見她回頭了。沒錯,她站定回望着他。

他依然呆坐着,沒站起來,以同一款姿態,一動不動的,向着花兒遙望。也只數秒的工夫,花兒便回轉過頭,踩着白皚皚的深雪,一路艱困地彳亍而去。

他們誰也沒料到,這竟是他倆最後一次見面。

 

你能跟我說一下跟克里交往的情況麼?

拜碼先生用一種偵訊的口氣問道。同樣一句話他問過好幾個人,包括跟克里關係較近的花兒和西尼。這裡面只有花兒不是這所長春藤校的學生,但由於她是關係重要人,他們似乎非找到她不可。而且,反正接受詢問也是她自己同意的。

 

花兒低下的眼瞼突然抬起,直直看着拜碼說:其實,我跟克里交往的時間短到不能再短。我們之間,根本就沒甚麼情況可報告的。

她說完,連自己都感覺這番說詞完全不具任何說服力。

橫過桌子,與她面對面對坐着的學生輔導長,給她一種壞蛋的感覺(雖然他穿着的品味還不錯,看來早上出門時也才剛淋過浴,稀疏的髮根上沒甚麼頭皮屑,肩膀上也沒有落雪的痕迹。或許他算不上是壞人,壞樣兒只是她因壓力而產生的錯覺?)不管怎樣,她瞪着拜碼那雙鏡片後的藍眼,一種將人看成通緝犯的眼光,又彷彿隨時可能上來咬人一口,一隻窮追獵物不捨的惡犬。

 

拜碼:短到不能再短?一星期?兩星期?

不到一個月。

四個星期。對嗎?這就是你所謂的「短到不能再短」?

花兒說:如果沒甚麼意外或特出理由,我們交朋友一交都是一輩子。因此四星期真的是「短到不能再短」。也或許你交朋友是按星期計,或者按天算的,是這樣的嗎?

看來拜碼對付狡辯早已纍積了經驗。他立即掉轉方向:說說你是怎麼認識克里的?甚麼時候的事?

花兒遲疑着,大眼眨巴眨巴地望着對方。然後她試探性地:

這個,我好像,已經不大記得了。

現在不說沒關係。拜碼似乎早胸有成竹:你能回去寫份報告嗎?

很顯然,對方這招出乎她的意料之外。

為甚麼?

拜碼老奸巨猾地沉吟起來,然後以一種為對方着想的口氣,慢悠悠地說:

你目前是學生簽證對吧?我查了一下:三年前你是以探親身份進入美國的,探望你哥哥。那時你的簽證只有三個月的期限,照理說你應該在簽證到期前回國才是,但你卻在那三個月內拿到一個三流大學──其實根本不是甚麼大學,只是個社區大學的入學許可──藉此改變成學生身份,靠這招辦理了學生簽證。一年後你再從那個社區大學轉到隔壁的州立大學。

這些全都合法。我不知道你提這些幹嘛?她臉紅了,有一種身世秘密被當場揭穿的難堪。

不想,她又立馬變得理直氣壯起來:為了這個探親簽證我買了五千美元的美國公債。因為我改成學生簽證,因此這筆公債我一毛都沒拿回來。全送給了美國政府。

拜碼一昧沉穩地點着頭:嗯,嗯,這可是你和移民局的事,跟我訴苦是沒用的。你可以去找他們理論。不過我相信,你事前完全知道這後果──若沒在探親簽證的三個月內回國,你就拿不回公債錢。這顯然是你自己當時同意的。這只說明了一件事,那就是:你父母為了能讓你到美國來唸書,花錢在所不惜。五千塊可不是個小數目啊。

她沒法了,便說:我不知道你提這些幹嘛。再說,這跟寫這份報告有甚麼關係?

我只是想提點你,外國學生身份可不像綠卡一樣,是非常脆弱的,隨時可能改變和取消。或許你真的可以避過寫這份東西,當你的簽證取消而非回國不可……

說完,這隻惡犬便伸着舌頭一路低頭跑出去了。

一個女人像影子一樣地悄悄閃進門來。她自我介紹是甚麼甚麼,花兒也沒聽清楚,因為她一心都在拜碼最後說的那幾句話上琢磨着。女人開始說着一串甚麼甚麼。花兒也根本沒在聽,她已經被女人身上那道太過明顯的香水薰得分了心。倒不是因為那氣味不好聞,其實那是挺好聞的一個味兒,早晨茉莉的清香。只是這道芬芳的氣息跟眼前這個女人實在是太不搭調,太不調和了,這才是這香味兒困擾她的理由。她覺得這女的簡直就是一頭獸,不,是頭鴕鳥:尖鼻,皺脖,駝背,大腹,頂上的頭髮不僅稀疏還蓬鬆地翹起幾根毛來。如果哪個人不熟悉鴕鳥形象的話,那麼火雞也行。對,就是隻戴着一對搖晃金屬耳環的火雞。

但火雞並未發出感恩節「嘎哱嘎哱」的節慶叫哮,反倒以一種誇張假惺惺的體貼對花兒說:

好吧,我理解你的顧慮。不過放心,我們絕不會拿出去給外人看的。總要給人一個交代。你說是嗎?

給「人」?哪些「人」?花兒想問個明白,但她卻只能囁囁嚅嚅地:

但我……

就這樣了。火雞立刻果決地打斷了花兒繼續糾纏下去的可能性:該講的我們都已經說明白了。就這樣,完畢。               

 

當花兒一腳高一腳低走出這棟建築的時候,她幻想着電影裡的鏡頭,突然響起一陣轟然爆炸,身後的建築碎裂倒塌,煙霧如不斷滋生的蘑菇,直沖雲霄,一切化為烏有,包括沒來得及閃躲的自己。

 

那是1979,年初美國和中國建了交。沒多久前,在她來自的台灣,激憤的民眾蛋洗了吉米卡特派到台北的副國務卿。不過,這些都不干她的事。她正被一種古怪的渾沌所籠罩。那其實是一種驚嚇,混合以哀傷和不知所措。

 

她將白紙捲進打字機,穿眼越過窗子凝望對街的停車場。該是開春的時候,地上卻還留着髒雪,路邊的樹全他媽的瑟縮枯槁着,絲毫不見綠意,一切都是那麼的難看。她腦裡一片虛,或許應該說是渾沌或混亂。她想要強行振作起來,試圖從這無和亂中理出一個頭緒。但記憶似乎不聽使喚,她唯一能想起來的就是那個大雪的星期日午後。克里如何在她面前突然坐倒,如何發愣地坐在囤積厚雪的路中央,望着她,久久不起身。

這個最好別提。拜託,別哪壺不開提哪壺吧。

夏天,對了。還是從夏天開始講起。她感覺自己彷彿抓到一個可以攀爬的東西。                         

「哥倫布斯的夏天熱到不行。我們全家開車出去,我媽卻不叫開車窗。因為她頭髮剛上完髮卷怕風把它吹壞了。我們相互打着趣:你看別的車多羨慕我們哪,他們以為我們有冷氣哩!」

克里揶揄地說笑着,一邊頻繁地打着手勢。他其實是沒甚麼幽默感的人,卻總愛講些揶揄人的笑話。或許他是為了讓自己顯得有趣些,也或為了想逗她開心。

「除了鐘錶之外,波蘭佬X所有能走動的東西。」

見她不笑,克里頓時覺着無趣。他猜有可能她根本就沒聽懂。

她不但聽懂了,還為這個種族歧視意味的笑話感到難為情。她發現自己對他的喜歡逐漸淡薄,跟他在一起的理由越來越沒說服力。她跟他出去玩,跟他一起消磨時間,只因為當初答應過他,然後一次變兩次,兩次變三次,就這麼順勢延續下來。真可笑,難道人與人之間的關係純粹就是慣性?或許人類就是這樣的生物,弱智,無能,害怕孤獨。大部分的行為衝動幼稚,不經思考,或者根本缺乏思考能力。尤其在擇偶這個項目上,但憑單薄的感覺直覺行事,再來就是依靠慣性,便這麼一錯再錯地走偏了。

 

某日,克里忽然沒頭沒腦地說:我爸最愛我姊。

他拿出他姊的照片來:她是個紅髮兒。

照片上的女孩有一頭偏紅的長髮,睜着大大的藍眼,一副無辜的樣子。跟克里傳神地相似,但看來有些憂鬱,手臂削瘦如竹竿。

她很漂亮。克里說。那一剎那,她幾乎聽見克里在嘆息。

她沒見過他姊,倒是遇見過他爸和他妹。他爸是個禿頂有肥肚腩的經銷商(或是推銷商?)他妹有次來,在他住處門口坐着,看樣子等了蠻長一段時間。她大老遠的開車來,定有要事,沒約好,想必是突發事件吧。那日克里和花兒一路從圖書館逛回來。她妹坐在門口石階上,手支頤,看上去不大高興,或應該說有些心事重重。

然後克里就陪他妹去了,這之後他們好幾日沒見面。

週末克里來約她,「法學院晚上有部片子 To Have and Have Not 亨弗萊鮑嘉,勞倫白考爾的經典之作。」

那晚,這間有些歷史的古老建築熱鬧非凡,差不多所有在校的學生都跑來了。他們歪七扭八地站一堆,也算是排隊吧。不少傢伙大聲嚷嚷仿效影片裡的某句台詞,樂不可支。克里系裡的好些人也來了,大家見面不免一陣嘻笑哈啦。也就是那晚,她遇見的西尼。她第一眼看到他立即感覺震了一下,隨後便鎮定住了,再找機會打量他。然後告訴自己,這傢伙除了帥些,也沒啥格外特出之處。  

那其實不過是部老電影,黑白片,銀幕上還不住地「下雨」。但學生們的興致特高昂。演到女主角問男主角:You know how to whistle, don’t you? 下面的學生異口同聲說道:Just put your lips together and blow.(註)包括坐她旁邊的克里也忍不住唸。他唸完後得意地瞅她一眼,眼裡滿是笑,即使在影院的暗中也照樣閃着亮光。

(註):「你知道口哨怎麼個吹法,對吧?只要把嘴唇湊一塊兒,吹就行了。」

 

完了他倆散着步回去。克里牽起她的手,緊緊攢着,偶爾拉起放到嘴唇邊呵着氣親一下,那感覺就像捧着一個寶貝,又彷彿怕一鬆手她便會就此消失似的。

他們在昏暗的臥室裡。克里將一件襯衫搭在檯燈上。他怕光,他所有的窗簾都是兩層,靠外的那層是黑天鵝絨,為了擋住白日刺目的光線。

昏黃燈光下,他吻她,一遍遍。但她卻感到他似乎有些心不在焉。她感覺他有心事。

她站起來,找了個理由要走。克里說不,你別走。坐起來將她緊緊抱住,良久良久,然後他鬆開她。嘆息。

我爸只愛我姊。他突然又說,嘴角掀起他一貫揶揄的笑意。

花兒不明白這事有啥好說的,一遍又一遍,絮絮叨叨。倒是因此想起日前他妹來找過他。遂問:

家裡有事嗎?

沒甚麼。我妹就愛大驚小怪。

真有事麼?說完,她立即驚覺自己不該多問的。

果然他否認了:是來送東西給我。

花兒覺得自己該走了。便說:週一我還有篇報告要交。

讓我再抱你一會,好嗎?

他抱着她,輕撫她的臉緣。端詳着:還記得我們第一次見面的時候?

過了良久,她輕輕說:記得。

 

那是一個冷天。她到他住的樓上看房子。快談完的時候,克里來了,原來他就住樓下。等談完她下樓,沒走兩步,被後面追上來的克里叫住。

階梯旁是一塊屬於這房子的小空地,沒種任何花草樹木,只有光禿禿的泥土。克里倉倉促促從階梯上下來,他站在樓梯邊那塊小空地上,沒來得及穿外套。他叫住她說事。

風不停地吹着他的黃鬈髮和法藍絨格子衫,高大,但有些單薄。到了戶外,他整個人的色澤又淡了一層,看上去簡直跟她像是站在兩個不同光線的世界似的。

還就特別記得那天。她心想,嘴角微微泛起笑意。其實那日克里只為叫住她而叫住她,說的事根本是微不足道。

在這之後無數次,她回想起克里站在小空地上的光景。他失魂地從階梯上下來,叫住她,然後兩人站在那塊小空地上,說着比芝蔴綠豆更無關緊要的話。風不住地吹着。彷彿是張褪色的舊照,不,年歲久遠的舊錄影帶鏡頭。無聲而寧靜,重複地播放。

 

她將白紙捲進打字機,開始打起來:

 

這事並非表面上看起來那樣簡單:兩個美國男生為一個中國女生幹架。雖然,事實發生確實如此。

開始我先跟克里有過短暫的交往,但很快便分手。與此同時,我認識了克里同系的西尼,這下子惹毛了克里。

聽說,那是一個陽光好到不行的初夏早晨,克里在研究所大樓走廊遇上神情一向快活的西尼。

怎樣?你老兄還兜得攏吧?

西尼以他一貫瀟灑不在乎的調侃調調跟克里打着招呼。沒料到克里頓時火紅了眼(其實他平時不是這樣的。上次他跟人打架還是小學三年級的時候),二話不說,掄起拳頭上去便揍。西尼沒想到會有這招,一下子沒招架住挨了克里的拳頭,但他瞬間便反應過來,二人立刻扭打成一團。

沒多久,克里便休了學,他回老家俄亥厄州的哥倫布斯。沒有人太在意這件事,包括已經走在一起的我和西尼,或許特別是我們。

研究所跟大學不一樣,雖然整系只二十來個研究生,但一起上課碰面的機會並不多,各人有各人的指導教授和研究論文,彼此間的聯繫很鬆散。有時在研究樓裡碰到了,聊起來可以講上好幾個鐘頭,餓了,便移師附近的小吃館或酒吧續攤。若是剛好沒碰見,也可以整月或數月的互不聯繫。以前,克里和西尼的交往形態就是這樣的。對,就我所知是這樣的。

 

九月初勞工節剛過。某天,我走在校園裡,發現高大的榆樹已經開始變黃,空中不斷旋轉着飄下的狹形落葉。日光雖然還是那麼燦亮,卻若有似無染上些成熟穗子的金黃。溫度沒降低多少,空氣卻明顯的乾燥起來,風裡挾帶上涼意。

我為甚麼會記得這些而且記得這麼清楚?因為剛開學,不,剛換季的那種氛圍很不一樣。的確有甚麼不一樣了。我可以感覺到,而因此不安。

開了學,學生全回來了,男生為匆忙而匆忙,女生則忙着展示。校園頓時飽滿起來,視覺,聲響,氣味,甚至時間也飽和起來。只是獨獨不見克里。原本他住的樓下那間屋也換了人。

有天西尼告訴我:聽系裡人說,克里生病了。他正式休了學。

西尼的神情有些怪。他說:應該只是暫時的吧。聽說,是精神分裂。

自那之後,再沒聽誰說起克里。

直到──耶誕節和新年過去,出人意表的,克里又回來了。

雖然他回來了,回到這個城裡,我卻沒見到他。我們早已沒有見面的必要和理由。我甚至不知道他已經回到學校這回事。我跟他不同校,而且我上學開車。我更不知他搬去了哪裡,反正每天經過的路上再沒碰到過克里。

後來還是聽他們研究所的同學富蘭克說起才知道的。他說「克里從精神病院回來了。」對,他就是這樣說的。那天是在西尼的住處,我們剛吃完飯,肚子填飽挨在桌邊正舒服着,西尼喝着一碗茶。富蘭克說自己正好路過,其實我們猜他本是想來蹭飯的,不巧那日我們吃得早,而且吃了一個光。富蘭克便問有乳酪沒有?我說有。從冰箱取出一塊堅硬如石的意大利「帕米漿」乳酪,誰曉得邊上已經開始長霉綠了。

別丟,不要緊。富蘭克說。他拿過一把小刀,輕巧地把霉邊切掉,開始一片一片削着吃起來。他說克里「樣子沒多大改變,還是穿着他冷天時一貫穿着的那件駱駝絨翻毛大外套,不是深褐便是草綠的燈芯絨長褲。還是不長不短的黃色鬈髮,上唇的短髹和下巴上的絡腮鬍還是修整得那麼齊整乾淨,他的眼睛還是那樣藍,湛藍得像剛下過雨放晴的天空,嘴角也還是帶着那種隨時準備嘲諷人的笑意。只是他的臉色比過去要來得蒼白,話也比從前少多了。」

西尼笑問:他還講那些波蘭佬的笑話不講?

最近沒聽他講起哩。

富蘭克這傢伙也算是個人物。個兒矮但很壯實,永遠精力充沛,隨時都準備好要征服全世界似的。如果要給他取個外號的話,拿破崙是再合適不過了。他唯一的缺點就是說話太有勁,太多熱情和過多不斷湧現的思潮讓他的嘴唇無法合攏包住演說激情中噴射的口水。

那天,他吃完乳酪,很快就對克里這個話題感到不耐,轉而開始講述近日發生在他身上一件震撼的大事。

你知道嗎?我姊剛生一個寶寶,上個週末我去看她,幫她做所有照顧寶寶的事。對!洗澡,換衣,抱她,逗她玩兒,換尿布,唱歌,哄睡……甚麼都做了,但我獨獨不能給她餵奶。看我姊打開衣裳餵奶的時候,我真快要嫉妒死了。我真恨不能自己胸前長出一對奶來,那種餵奶的感覺實在是太棒太棒了……

富蘭克用手在胸前超大比劃着長出一對奶的模樣,口水恣意噴灑。

西尼打趣道:這倒也不是完全不可能,注射荷爾蒙就成了。

但不可能產生奶水。我要的是奶水!讓寶寶在我胸前吸吮的奶水!

接着,富蘭克以一個演說家的激情講述了他日後的方向:以最快的時間拿到博士,找事,建立自己的家庭,養兒育女。難為他能將這麼件普通得要命的事講得如此英雄壯闊,如此的慷慨激昂,像是即將要出征歐亞大陸似的。

當時,我好像說了句:富蘭克,你瘦了。

沒錯,我現在正在減肥。兩週已經掉了七磅。因為我就要開始找對象了。你知道嗎?減肥最要緊的,就是不能吃香蕉。

西尼點着頭附和:嗯,嗯,因為澱粉太多。

富蘭克最後離去,下樓的時候還不忘回頭頻頻叮囑:

記得喲,減肥不能吃香蕉!

 一二三四,共四頁。拜碼嘴裡嘟嘟囔囔。他不耐地將報告翻來覆去看了又看。

搞啥,她到底在寫些甚麼?拜碼將紙張往桌上一拍。

火雞進來:你等讀完再說嘛。

拜碼:那你讀完了嗎?

火雞:我還沒看呢。

拜碼:你看看吧。

拜碼將報告往火雞臉前一推。忿忿地說:東拉西扯搞甚麼玩意兒?

然後他將手指着自己腦袋瓜:根本她這兒就有問題。不知為啥又扯出一個系裡的富蘭克來。

火雞懶得再往下問,她說:我看不看都無所謂,咱只要有份報告就好。對不?

拜碼沉吟半晌,自語地唔嚕一句:嗯,行,那就他吧。

 

拜碼跟對方握過手後,直接開門見山:

富蘭克,能跟我說一下你跟克里交往的情形麼?

富蘭克為了特意表示某種慎重,黃眼珠在眼眶裡打了幾個轉,眼神看來有些緊張兮兮。但也許他不是緊張,而是一貫的精神亢奮。然後,富蘭克吞嚥一下口水,故作老成地點着頭說:

您找我來,實在說我也有點意外。其實我跟克里不是那麼熟。我跟西尼還比較有話可說。克里比我們都大,一歲至兩歲吧。外型上他看起來也比較成熟,留着鬍子,穿燈芯絨長褲,打扮得更像一個教授而不是研究生。矛盾的是,他在行為方面有時候卻又表現得,嗯,比較幼稚。

怎麼說?

富蘭克索性直接挑明了:就比如單挑西尼這件事吧。另外,嗯,現在說這些似乎已經,已經都沒意義了。您不覺得嗎?

拜碼:是的。但沒人要你批評他。我們只是想找出跟這件事有關的,一些聯繫。

富蘭克呼口氣,只好說:克里平時愛講一些比較不入流的,起碼不是我們這種研究生身份該講的笑話。倒不是說我們有多麼了不起超然或是應被人另眼相看,我的意思是,起碼受過教育的人……

是色情笑話嗎?

那倒不是,要色情倒也罷了。色情反而比較普羅,是大眾的,普世的……

突然,富蘭克瞬間瞭解到拜碼這一刻的渴望了。但基於為某種尊嚴把關,他說:

拜碼先生,你不會希望我在這兒重複克里的那些笑話吧?

但富蘭克又不想讓對方太失望,於是加了句:其實都是老梗了,實在沒啥新意,講出來也沒人要聽。

拜碼重新調整坐姿,掉轉一個方向。他問道:

說說你是怎麼看西尼、克里和花兒的吧。

甚麼意思?他們三人?

沒錯,你怎麼看他們三個人的關係。

富蘭克張開的嘴頓時停住。他感覺這一刻自己極可能跟宇宙中的某磁場犯了沖,才會被陰錯陽差地錯置到這個錯誤的小方格裡。即使問訊,也應坐在博士學位考核的口試場裡,而非這甚麼拜碼的辦公室回答這些跟自己八竿子打不着的狗屁問題。他只想盡快結束這場荒誕的問話,趕緊回到自己博士論文的研究上去,回到建立自己的宇宙包括嬰兒和餵奶這一根本的課題上去。

在燈光下,拜碼打量着富蘭克剛被洶湧口水滋潤過的無比晶亮的嘴唇,幾乎走神。真他媽的離譜,他暗自心想:這一大小伙子竟然長着一副像是塗着女人唇蜜的性感嘴唇。

富蘭克瞧着眼前這個直盯着他的拜碼,完全可以感受到對方企圖從石頭裡榨出汁來的野心。本來還想再胡弄他一會兒,卻因為察覺到對方這道不小的野心,讓富蘭克平日演說家的口才詞窮起來。

咳,咳。拜碼乾咳兩聲,像頭巡獸師似的不肯放過眼前的富蘭克:

你只要說出你的想法就成。真的,沒啥好顧忌的。

問題是,我甚麼想法都沒有!富蘭克突然站起來,他像一座矮卻壯闊的小山那樣橫在拜碼面前。此刻,他已經快被逼得要發作了:

你到底要我說甚麼?我甚麼都不知道。好,你要我說,那我就老實告訴你,我認為克里的事跟誰都沒關係,壓根兒就是他自己的結。至於那到底是個甚麼樣的結,你有辦法的話就自己去問他。但我最不能瞭解的是──即使以我兩年內能拿到博士的這等智力──都無法理解你幹嘛要對這事他媽的窮追不捨;他媽的來浪費我們寶貴的光陰?到底是誰付你薪水讓你來這窮折騰的?難道非要我們跟學校告個狀你才肯善罷甘休不成?不過,說實在的,我連告你狀的閒工夫都不一定挪得出來。所以,抱歉得很,我沒法再陪你玩兒下去。我是非走不可了。

說完富蘭克便拉開椅子大步走出門去。未料,兩秒鐘後,他又開門轉身回來了。拜碼臉上閃過一絲驚愕甚至可以形容為希望的閃光。但富蘭克只是回來取走他忘在椅子上的大衣。他甚麼都沒說,甚至連個再見都沒有,便像颳風似的消失在門外。

 

拜碼卻沒因此而喪失信心。他得繼續,他想,哪那麼容易就能完。他找來西尼。這是自己的最後一張牌,他想,有可能是張老A,一張王牌。

未料,談話的結果一樣好不到哪去。他發現西尼這小子比富蘭克更不好弄。因為他冷靜,有耐性,甚至能頂得住心煩,一點不着急,更不惱,像是指導教授幫助一個剛入門的學生分析他的論文那樣,站在一定的知識高度上,反覆解析,歸納,研討。完後再將結論擲地有聲地丟回來。

拜碼先生,西尼說:您似乎堅持要證明一件事。一件擱在您腦子裡非得到證實不可的事,而證實的結果還必須跟您的結論一致,否則對您來說就不能稱之為證實。

西尼兩隻大手一面生動地打着手勢,一面繼續暢言:

坦白說,這樣的任務有一定的困難度。在我所知道的個案裡,古今中外,只有福爾摩斯和愛因斯坦對這樣的證實有辦法。而以現實論,福爾摩斯是小說人物,不能當真。所以剩下的,就只有愛因斯坦了。我想問的是,您認為自己有愛氏那樣的能耐麼?

此刻,拜碼感覺自己完全是個被教授問得無話可說的學生。

西尼則一副愛莫能助的樣兒。但他那屁股卻像是在椅子上生了根似的,杵在那兒,絲毫沒有要站起離開的意思。他還等着拜碼回他的話呢。

為了挽回頹勢,拜碼問他:克里為甚麼揍你?

西尼偏頭笑了下:你知道的,何必明知故問。為了花兒嘛。他心有不甘。

完了再加上句:你不會想說是因為我的拳頭把他揍不正常的吧?

多虧火雞適時敲了門,拜碼順勢推說有會要開。西尼這才肯挪動他生根的屁股。

臨走,西尼也沒忘提點拜碼另一條或許值得鑽研的蹊徑。他說:我們系裡的林,您找過他嗎?他跟克里相當熟。

拜碼眼珠骨碌轉,不知這小子出的是甚麼招,卻又捨不得放過。

真的,花兒怎麼沒跟我說?

她當然不會知道。

那人叫甚麼來着?林?

對。林,一個愛爾蘭名字。不過他可是土生土長的長島人。這個世界上若有誰知道原委,能對克里的事說出個所以然,就只有林了。

真的。西尼說罷,對着拜碼認真懇切地點着頭,一副以教授幾十年知識權威聲譽來做保證的樣兒。

 

他倆走在冷天夜晚清寂的路上。就是那條曾經積滿厚雪,讓人看不出輪廓的街道。

整條路上只有他們。路燈隔大老遠才一盞,燈下圈起一片橢圓形黃暈暈的黯淡的光,路面其他地處都是暗的。

晚上這裡不大安全。西尼說:去年出過幾樁搶人包包的事,搞不好哪天會鬧出更大的事來。

花兒沒搭腔。他以為她是醉的。他倆本都有些醉,好在走上這段路,再給冷風一吹,酒也醒了些。

眼看着就到花兒的住處了。她終於開口:要不你先回去吧。

看你上去了我再走。

沒事的。

不差那一會。

花兒站定了:我就是不要你看着我上去。

西尼轉身,將她抱了下,便瀟灑地掉頭往回走了。

花兒獨自在門前的木頭階梯上坐下。

她瞥一眼停車場上空的月亮,那樣慘白,單薄又淒清。冷空氣和黑夜把她包圍着,她不由得伸出手來用臂膀緊緊纏抱住自己。

樓梯旁是一塊屬於這房子的小空地,但沒種任何花草樹木,只有光禿禿的泥土。她想起第一次來這裡看房子,到樓上和室友做應徵。完後,她下樓。克里忽然追出來叫住她。

不久,她搬去那棟小樓,住他樓上。克里幾乎每晚都上她們那兒去,坐在客廳看電視或找人聊天,不說話的時候便看報紙。他挺悶的一個人,大概是為了要讓自己顯得風趣活潑些,便開始講那些老掉牙的波蘭人笑話。

她那兩個室友不知真是百聽不厭還是為給克里面子,每聽一回笑一回。嘻嘻呵呵咯咯地助興。

她則不。默不吭聲,要不便乾脆進屋去。

週末,他鼓足勇氣約她,開口時臉上的笑堆得很僵,更多的是緊張以及害怕被拒絕。她未置可否,主要出於心軟。傍晚她出門的時候幾乎已快忘了這回事,卻意外發現克里站在門口階梯邊,滿臉的期待。一見到她,立刻伸出手來,順勢牽住了她,她也只好隨和地去了。就這樣開始的,一次,兩次,三次……他邀她來他的住處,做飯給她吃。意大利番茄肉醬麵,再切上幾段意大利香腸,還有他拿手的鳳梨焗豬排配白米飯(雖然不怎麼可口,但也算費盡了工夫)。他們散着步去校園邊上大條街口的圈圈餅店,一坐便是大半天,像看水族館裡的魚隻那樣觀看街上人來人往,喝咖啡。

克里帶她去嚐老式磚烤爐的披薩。

怎麼樣?

她愛不絕口:吃起來比蔥油餅更飽足和實在哩。

還有校園裡那間學生愛去的名叫「拿波里」的意大利小餐館。她開始喜歡上起士茄汁雞,寬麵層夾茄汁起士肉醬。白米布丁:看起來極不起眼的一道甜食,稀稀糊糊的甚至有些噁心。

不就是稀飯加牛奶加糖麼?她直覺自己不會喜歡。未料嚐過後,竟然愛不釋手。

真沒想到最不起眼天天在吃的白米飯,能做出這麼好味道的一道甜食。當然,必須得加上那些作料,還有葡萄乾。

她模模糊糊感覺自己似乎愛上了他。着迷於他身上的氣味,一種類似動物的味道,混以香皂和洗髮精。大得像艘小船似的印第安麂皮串皮繩拖鞋,白蠟般的大腳一分不差地填進船艙。特寫鏡頭似的他的臉龐,玻璃珠樣的藍眼球,在不同的時段和光線中能變換色澤的層次。修剪齊整捲曲的黃鬍髭,親吻時摩挲得她癢癢的,甚至還能把她的臉頰磨皴。至於他那間拒絕光線篩入的昏暗臥室,她從剛開始的不適應到逐漸發現一種與世隔絕幽微的魅力。

難道這一切味覺嗅覺視覺感覺觸覺綜合和總合的滿足感就是愛麼?

恐怕還得加上荷爾蒙的推波助瀾。所謂的愛情,就是這樣完成的嗎?

不,還有──他不止一次地稱讚她是多麼的漂亮。當然,這很重要。正是她初來乍到;處在大半白種人世界裡需要的肯定之一。雖只有限的幾次,但也夠了。另外,他每一次停留在她身上愛戀的目光也很受用,頂過無數有形的讚美。

而即使有這許多條件,這份愛情還是沒能維持長久。她恍惚地感覺,他倆之間的吸引像是十五走向月底的月亮,逐日地消蝕。原先磁一般的吸引力呢?去了哪裡?還是他們從來都沒有過?

她已經記不得正確的是從甚麼時候開始,她一想到他,或見到他,給她的不再是那些新鮮活躍以及新奇美味的視覺嗅覺觸覺感覺和味覺綜合性的快樂,卻是陰沉隱蔽;比一團亂繩更紊亂複雜的無形陳年糾結。她不知如何面對,更無法不感到害怕。  

 

我沒辦法。他雙臂緊緊勒抱住她。在那間光線幽微黯淡的屋裡,他死死纏住她,有如即將溺死的人抓到一塊浮木那樣不肯撒手。

我沒辦法,他喃喃道。之後他就哭了。

他沒說出來的是,他老想到他姊。也許他說了,但他只說了個頭,花兒不想去猜,她怕猜錯,但有可能她更怕的是猜對。

 

沒多久她就跟克里分手了。她說,我們不合適。我不想再跟你出去了。就這樣吧。到此為止。

克里冷着臉:你交上了別人?

當然沒有。她有點生氣了。

克里仍不放棄:那為甚麼?

不是已經告訴你了嗎?她說完便突然抽身跑開,越跑越快,即便克里這時拔起腳來追也是追不上的。

這之後,他試着在門口攔過她幾回,也都無效。她一見他,立刻便有種彷彿甚麼東西從頭罩下將她緊緊紥住,讓她透不過氣來的感覺。或許也不光是那種窒息感,而是無天無日的昏暗,像他臥室裡兩層厚窗簾將陽光死死堵在外頭的闇鬱和無望。

分手後花兒很快交上西尼。他們是在她住處前的那條路上遇見的。一切都像水到渠成,彷彿他倆早有默契。

日子開始變得輕快開朗,她正雀躍着交上新男友,而且西尼是那麼帥,帥得滿不在乎,渾身上下像塊磁,她感覺自己已經被他牢牢緊緊的吸黏住了。但西尼卻壓根兒沒把外表當回事,可能也沒把她的外表當回事,根本天下所有人的外表都不算事兒。還有許許多多人都當回事的事西尼也都沒把它當回事。但他也不是對所有事全然的毫不在乎吊兒郎當。畢竟,他對自己的研究還是比較在乎的。至於他的底線是甚麼?她並不是很清楚,可這跟她有關係嗎?或許有吧。但她卻懶得朝這方面往下想。仗着年輕,甚麼她都可以不去深究。起碼,這一刻,她正快樂着,她可不想被打斷。

 

西尼問林:那個拜碼找過你麼?

找啦。

抱歉。都是我。本以為你比我們都瞭解克里。

沒事。林說:克里跟我是漢堡哥兒們。只要哪天覺着學校餐廳的飯沒勁,我倆就跟野狼似的嗅着去找漢堡啃。你知道離學校最近的一家是哪嗎?

麥當勞!

大夥都笑了。

其實林跟克里除了約着吃漢堡之外根本談不上甚麼交情。當然啦,他總免不了跟克里吹牛,吹自己把妹的工夫要得,甚麼走進麥當勞就被兩個大學部的女生驚嘆他有多帥之類的。結果他迷上同宿舍一個醫學院的黑妞。又瘦又高,四肢修長,每天傍晚坐在宿舍底下空曠的大廳裡彈奏鋼琴。那模樣,比電影或音樂會甚麼的還要優美。

把個克里聽得如癡如醉。不料,克里卻一整臉說:她是不會看上你的。

為甚麼?

因為你白人哪。哪怕你再帥,再優秀,都沒輒。我是俄亥厄州出來的,我太理解黑人了。好條件的黑人絕不混種,只有那些三腳貓才會找白人。

還真給克里說中了。對啊。林嘆口氣:現在好了,他終於可以得到平靜。

西尼問:你就跟拜碼說這些?

哪能啊?我跟他說我老爸在中央情報局幹了快三十年,甚麼事他沒見過。有啥問題我可以幫他去找我老爸問問。那小子一聽到這就不吱聲了。

圍在一圈的人全都大笑起來。

富蘭克是最晚才到的。他剛通過口試,博士學位到手,正在如火如荼地申請工作,以便開始老早規劃好的人生藍圖大業。不過雖然遲來,許多人都走了,吃的東西還有一堆。富蘭克索性揀了滿滿一盤,坐在桌邊大快朵頤起來。

眾人又喝了些酒,聊東扯西,食物幾乎吃得一絲不剩。最後留下的甜點,幾個人分別打包帶走。

臨走前,富蘭克站在西尼和花兒面前,有些醉醉醺醺:你能想像嗎?中美建交後的巨大影響,不止這一兩年,而是往後的十年、二十年。

富蘭克打着誇張的手勢。這讓花兒不禁想起富蘭克打着手勢渴望胸前長出一對奶來。

富蘭克打了個酒嗝:這,你能想像嗎?

花兒說:你醉了,富蘭克。

旁邊有人插話道:沒想到這剛上任的系主任在辦這事兒上還是挺有經驗的。

富蘭克馬上接口:搞不好他以前辦過。

一個多嘴傢伙說:那我希望以後別再有了。

大夥全在笑。然後有人開始起哄:別再有!別再有!

他們都有些醉了。

隨後西尼和花兒拿着打包好的巧克力核桃糕走出系大樓。他倆都有些醉意。走在冷天夜晚清寂的路上倒挺合適。就是那條曾經積滿厚雪,讓人看不出輪廓的街道。

整條路上只有他倆。路燈隔大老遠才一盞,燈下圈起一片橢圓形黃暈暈的黯淡的光,路面其他地處都是暗的。

 

那是一個晴好的早晨,她有一種特別開朗的感覺。沖茶的時候,開水白騰騰的蒸汽在陽光裡飛竄着上升。真的,她想,總算一切陰霾都過去了。

她想到過去那幾個月,自己和西尼正開始要好,克里竟而發難,接着休了學。即使這對花兒和西尼之間沒構成甚麼影響,但克里卻把它弄成像是西尼硬生生搶走他的女友似的,鬧到系裡人盡皆知。他們圈子那麼小,這已經不是少了一個朋友的問題,而是演變到西尼和花兒讓人詬病。現在好了。都過去了,克里復了校,事情也過去有一陣了。

可就是那天,中午時分突然傳來噩耗。

怎麼可能?太陽那麼好,爽爽朗朗地普天照耀。

如果只是自殺未遂,一切都還好說,就算它是鬧劇一場。但他卻吞下整瓶的鎮靜劑,同時打開煤氣,將門窗堵死,被發現時聽說人已渾身發紫僵硬。

克里就這樣死了。

說死就死。這是真的嗎?

她不時重複地問着自己。同樣的問題有如細胞分裂那樣不斷迸裂而出,想阻止都沒辦法。

克里的死,在這個平靜的校園爆出噩耗。所有認識他的人,近或遠,深或淺,生或熟,都不禁一陣哆嗦,像被觸電。花兒不斷想起克里坐在雪地裡蒼白無助的面容,以及一刻都不肯放鬆直勾勾望着她的眼神。

她不斷地想:那個當兒,起碼克里只是蒼白絕望,但他還是活生生的。或許她能做些甚麼,或許一切還能挽回。

可現在都不能了。

她每次想到那日他雪地裡的樣子就感到慌神虛脫,甚至天旋地轉。

一個人的死竟可以這麼容易和輕巧。                             

 

他哭完。躺在她身邊,像一隻受傷的幼弱的動物。他輕輕地,囈語一般:

……半夜,我聽到聲響醒來,下牀跟出去。看到我爸。……我就站在她房門外的走廊上。我不走。我就這麼站着。感覺過了很久很久,但也許並沒很久。然後,他忽然出現在我面前:

你在這幹嘛?

我站着不動。

他開始拉扯我,想盡快把我弄回房。

然後我說我餓了。

我也有些餓。他說。

我們躡手躡腳到廚房去,他給我弄三明治吃。

我從沒看過他處理食物那麼熟練專注,而且表情好像還很愉快。

我以為他會解釋甚麼或交代甚麼。

但是,沒有。

他吃完,臉上的表情又回復到原本的冷硬,兩邊臉頰全耷拉下來。他經常那樣。不管是我們全家開車出去,或者在晚餐桌上。還有他看報紙發現買的股票跌了的時候。

她聽着,始終不發一言。

 

她發現自己在階梯上坐得太久,腿已有些發麻。

或者,在那個吃三明治的夜裡年幼的克里已經從內裡徹底死了。從那晚起,他一逕拖着未死的肉體痛苦地往下走。現在好了,他總算得以安眠,可以不再怕光,不再無助。

酒終於醒了,追悼式實在不該給人喝那麼多酒的。她想。不過,現在好了。她站起來,揉捏着發麻的腿,轉身上樓。回轉的那一瞬間眼角餘光瞥見背後的路燈光色雪白,照耀着街道。就是那條曾經積滿厚雪,讓人看不出輪廓的街道。大雪的午後。她關上門。感覺上那個雪日並未因此過去。


裴在美,小說家,專欄作家。出生於台北,現居美國西雅圖。美國南康州大學文學士,紐約影視藝術中心畢業。曾任導演及編劇。出版當代文化散文集《遮蔽的時間》,小說《台北的美麗和悲哀》、《河流過》、《下落》、《疑惑與誘惑》、《海在沙漠的彼端》,電影劇本《耶穌喜愛的小孩》等十幾種。曾多次獲台灣之重要文學以及劇本獎,包括時報文學獎、時報百萬小說最佳人氣獎等。導演作品曾參加美國華裔國際影展,金馬獎外片觀摩展以及台北電影節。作品散見兩岸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