周蜜蜜：永遠的敏之表叔

2015年1月3日，曾敏之表叔在睡夢中離世。在他漫長而曲折的人生，寧靜地寫下了休止符。

我家的表叔數得清，從小到大，就只有一個表叔――曾敏之表叔。

我的爸爸周鋼鳴在家鄉廣西省羅城縣，自幼和表弟曾敏之感情要好。1925年，父親參加國民革命軍第七軍獨立一團，當司書。表弟曾敏之則留在家鄉當小學教師，後出任校長。1926年，我父親參加北伐戰爭，接觸到五四時期的不少文藝作品，從而喜愛文藝創作。於蔣桂戰爭時期脫離軍隊，到上海加入左翼作家聯盟，創辦、編輯文學雜誌。在他的引薦之下，表弟曾敏之也繼而走出了家鄉，進入報界工作。在抗日戰爭期間，參加了中華文藝界抗敵協會，曾為中國記者訪問周恩來，報道國共談判第一人。歷任《大公報》記者、採訪主任、暨南大學教授。1978年後任香港《文匯報》副總編輯、香港作家聯會會長。

據我所知，敏之表叔從1939年開始發表作品，多年以來，從未間斷，至今已成為報界和文學界的名家。

回想我自己的成長和寫作，也是不斷受到敏之表叔的關懷和指導。從小時候，我就很喜歡到表叔家去，因為那裡有許許多多好看的書。表叔珍藏了一些寶貴的詩詞古籍，而表嬸在市立圖書館工作，也常常會向我們幾個小姐妺推薦好書。

後來，我還在敏之表叔的親自指導下，學習古典文學。

最難忘的是文化大革命時期，敏之表叔正值盛年，在大學裡任文學教授，卻也和許許多多的知識分子、文化人那樣，深受文化大革命的衝擊，曾多次被紅衛兵、革命造反派批評鬥爭。當時，大學以至於小學，已經完全停課，校長、教授、老師成為批鬥對象，學生無課可上，無書可讀，有的終日在街上遊蕩，有的到處串連「造反」。而在那些年，我剛剛上完小學，家庭及個人生活發生了巨變，父母被派到幹校，我和弟弟妹妹都停了學，才十二、三歲的年紀，柴、米、油、鹽、醬、醋、茶的生活，完全要自理，有一頓無一頓地過日子。好不容易，才熬過了沒有大人管束的歲月，直至文革有望結束的時候。

就在那些日子，我所敬佩的敏之表叔，從他工作的大學獲准暫時回家等待「處置」，我和妹妹按照媽媽來信所囑，前去探望。表叔痛心於我等年少失學，更痛心於他視為至高無尚的中國文學精華慘遭詆毀摧殘，難以後繼。痛定思痛，他完全不顧自己的處境困難，冒着被「革命群眾」監管、批鬥的危險，亦無懼被控以散佈「四舊」毒素之罪名，毅然決定對我這小輩進行特別的中國文學教育。於是，他以私人珍藏的《古文觀止》讀本作為教材，讓我每天到他的家中接受教導。當然，這一切在當時的環境氛圍之中，必須非常小心的秘密進行。在約定的時間，我穿過一條條的橫街窄巷，避開途人懷疑的目光，走上那座敏之表叔居住的小小紅樓，在他的苦心教導下，學習中國古典文學課程。

雖然只有我這一個小小的學生，但是敏之表叔的教學非常認真、嚴格。他首先以抑揚頓挫的聲音誦讀課文，然後逐字逐句進行講解，往往聲情並茂，講到激動之處，彷彿又回到昔日的大學講壇，渾然忘卻現場面對的，只有我這麼一個小小女生。他又要求我背誦每一篇文章，並且要用自己的語言文字，寫下註解和讀後感。就這樣，我學習了《古文觀止》的大部分篇章，內心常常十分慶幸和感激，能夠有敏之表叔的特別教導，使我在學習中國古典文學，提高自己的文學修養和語文水平中獲益良多，打下了文學文字的良好基礎。後來我升讀中學，被學校吸收進教材改革組，與老師一起編寫教科書，並且在全市區內，親自上教改公開課，得到許多師生的讚揚，我也深深感到應歸功於敏之表叔的「進補」「補遺」式的中國古典文學教育。

不久之後，敏之表叔接受有關方面的安排，到香港的報館擔任總編輯工作。過了一段時間，我也到了香港，進入電視台擔任編劇。那時候，敏之表叔在報社的工作雖然繁忙，對我依然十分關心。他認為電視台是一個大染缸，容易讓人思想變壞，又擔心我的編劇工作勞累，會影響文學創作的興趣和積極性，建議我轉到報館擔任副刊編輯工作，並且鼓勵我進行文學創作。經過考慮之後，我不再和電視台方面續約，轉入報舘編輯副刊。在公餘的時候，寫小說、散文，在報紙、雜誌的文學園地發表。對於我的拙作，敏之表叔差不多每一篇都看過，並且提出中肯的意見，對我有很大的幫助。在敏之表叔的鼓勵下，我參加了中國作家協會，在文學創作的道路上更加努力向前，不敢懈怠。

回顧前塵往事，難免令人感慨萬千，也更加懷念敏之表叔。如今，他老人家雖然已經乘鶴西去了，但是，在我的心目中，他永遠是可敬的長輩，文學創作上不可多得的良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