朵拉：韓國去來

未到韓國之前，曾寫了一篇〈剛從韓國回來〉，發表以後，朋友們紛紛含笑問「你還不打算去嗎？」起初不以為意，聽多了，再仔細想想，這背後莫非有潛台詞？難道，我是有這個需要嗎？

自己的文章內容說的是韓國回來後，倘若沒年輕十年，起碼也少了五歲，歸功於韓國高超的整容技術。抵達仁川機場入境，海關人員除對照護照照片，遊客尚得蓋左右兩個食指印。同赴會議的中國作家說，幾天後再從韓國出境，萬一臉孔有所改變，手指印可印證那美麗的人兒確實是你。

下機往機場大廳行去，一抬頭，韓國國旗和「歡迎來韓國」的電視熒幕在迎接航空來客。大約十年前傳說頻繁的「去漢文化」已經過去，當下處處皆中文說明，懂中文的遊客倍感親切。好奇地打量着周遭的眼睛，突然看見走道兩邊懸掛的兒童畫，布條以英文書寫標語：「兒童的眼睛是世界的視窗」、「兒童是未來的世界領袖和市民」。色彩繽紛鮮艷絢麗的圖畫，有幅代表和平的鴿子在七彩的顏色中張開翅膀飛翔。

機場人多，卻無喧嘩囂嚷的惡劣場面。人很多，卻沒說話聲音這現象甚為奇特，但這就是韓國的文化吧？接下去住幾天不曾聽過誰人的電話響聲，幾乎所有的手機都處於靜音狀態。這靜默的氛圍影響遊客也不好意思喧嚷囂鬧。機場外頭，有人坐有人站，不約而同低頭在忙碌地按自己的手機。秋意濃郁的黃昏，氣候寒涼，熱帶來人尤其不適應，身着高領上衣，加秋裝外套，仍冷得自己抱着自己。見到加拿大作家，他們微笑說這暖和天氣乃最美好時節。幸好等待時間不算長，巴士頃刻間來了。

自機場進入首爾城裡費一個多小時，本該疲倦的眼睛因來到陌生之地，好奇地睜得老大，左瞧右望四處觀察，郊外還見田野，過了一條江，近城市即迎來許多廣告牌子，全是俊男美女，叫人更相信在韓國不會遇到醜陋的人。據說當地父母送孩子的成人禮物是到整形醫院整個美麗的容貌。韓國數日，不得不相信懶惰讓人變醜是真理。無論咖啡館，路邊，輕快鐵，女人都不介意在眾目睽睽下努力妝扮。劃眼線、塗口紅、擦蜜粉，不選擇場地，只選擇美麗。

車子每個轉彎都會遇到創意十足的現代雕塑，就閒閒擱在路邊，行人與雕塑時時同在，有時誤把行人當雕塑，首爾街頭巷尾因而散發濃郁的藝術氣息。經過東大門不久，到清涼驛站，轉搭計程車，不到十分鐘便抵達韓國外國語大學。

不算太夜，是夜黑得快，下午六點多在校園漫步，朦朧暮色間，路過的學生聽到我們交談，也以漢語和我們對話。好奇語氣、羞澀神情，稍帶結巴的中文，叫人好生羨慕的是那無法掩飾的青春神采，飛揚的清朗笑聲。起初異常驚奇漢語流傳如此之廣，彷彿人人會說，後來才知道住宿大樓旁邊就是外國語大學的中文部。

首爾的陌生感在P教授豪邁的呵呵笑聲裡一點一點流逝。他親自開車載我們到一個像自家庭院的餐廳。大門很大，庭院不小，車子停泊院子裡。一行橫排的小白盆，含笑盈盈的黃色菊花矮矮地，叢叢皆飽滿挺立。秋天風涼，茂盛綻放的黃金小花送來溫馨暖意。整齊地排列在菊花後邊的是大小不一的泡菜缸。入門處書寫韓文餐牌和價格，不明所以，轉看門上燈光明亮照射的餐廳中文名字「山內裡」。

脫鞋為進門首件事，後來發現所有韓國餐廳都得脫鞋進入。乍眼一看，糊紙的牆竟是中國書法，仔細再瞧，是眼睛失誤，應是雜着中文的韓文書法。走進用餐房間，對着門口的牆上橫掛的水墨畫，是牡丹、水仙、菊花、蘭花等色彩絢麗的群花圖。中間牆上懸的那幅水墨，花瓶裡的插花，顏色不艷不麗，清淡雅致。底下一排古董貝雕長橫櫃，擺着兩個古樸的長花瓶，淺褐點的碎花，不奪目，不耀眼，左右兩邊有兩個圓肚子的青瓷瓶，在燈下漾着清清的水光。

坐在地板上，桌子放在挖空的洞裡，雙腳也伸在桌子下面。後來在其他餐廳吃飯，除西餐廳外，韓國餐廳都在考驗進食者的盤腿功夫。平時極少機會練習的外來作家，加拿大的C尤其唉唉聲，吃到半途起來走動，邊哎哎叫膝蓋痛，認為這樣吃飯太沒有道理。地板上擺着有靠背的椅子，場景就像之前在韓國連續劇看到的家中飯廳一樣，終於來個親身體會了。

人在外，盡可能不飲酒，好客的P非不可地叫來「冬冬酒」，一聽馬上被迷惑了！莫非是冬天才飲的酒？可今天是秋日呢！心裡提問沒有出聲。P說韓國名為MAGOLI的酒，酒精度數很低的，不醉人，是米酒，從前鄉下家家戶戶自己釀製，說着他懷念起祖母親手釀的酒，味道要比這個好。為這樸素無華的家常親切名字，也來一杯吧。原來韓國人不是用杯飲酒，而以淺淺的圓形小酒碗品酒的。

一小口，沒有醺醺醉意，但有米香的味道，小甜，順喉，讓人喝了還想再喝。一個晚餐吃下來，方知韓國人鍾情吃生的。生牛肉，生魚片，生蝦，都是珍貴食物，款待客人的熱情就在生鮮的肉和海鮮裡了。看着聽着其他客人嚐過大呼美味。對於從不吃生肉的人，這可真是為難了。P特別交待煮熟的雞肉，還有石頭烤牛肉。平時總覺得自己要求極其簡單，一些青菜豆腐就可以下飯，這時候不好意思說不只不吃生肉，也不吃牛肉。幸好有各種各類的泡菜和冬粉、海蜇、豆腐等。特別鍾情白色泡菜，稍酸不辣，嚼在嘴裡，清甜的菜味仍在。紅泡菜味酸帶小辣，韓國女教授說白色的是皇家泡菜，一般平民百姓吃紅色泡菜。

喝過冬冬酒，意猶未盡的P再喚一瓶單看瓶子就叫人心動的韓國酒。他高高拎着酒瓶說，這叫「雪中梅」。眼睛為之一亮，簡直就是一幅畫的題目呢。扣人心弦的酒名，叫不喝酒的人在韓國開了戒。一碗「冬冬酒」之後，再來一杯「雪中梅」，感覺自己也像詩人了。「雪中梅」似乎有台灣烏梅酒的香和甜，可在台灣住過的P教授說不是不是，那應該就不是了。喝酒非我特長，酒味如何，絕對不敢堅持自己對。況且酒本來就是為一起吃飯的談得來的朋友喝的，無需爭執，喝了就是。因不喜肉類，吃着韓國泡菜配韓國酒，真適合韓國的國情。有一道菜是加入鮮花做成的春捲皮，配七種顏色的菜捲起來吃，看着叫人捨不得放進口裡吃，難忘最後一道鍋巴湯，細細咀嚼，有飯的焦香味，是挺有意思的主食。最最難忘的是餐後的水果，一串紫色的葡萄擺在白色的盤上，旁邊是三朵小黃菊。單是顏色已經可觀，況且葡萄極甜。首次見面也忘記假扮不好意思，吃完再說。

美麗的飯後水果僅此一回，餐餐遇見的是牛肉，假如牛肉是韓國的主食，泡菜就是韓國的國菜小食。早餐吃著名的野菜粥，配帶一碗蘿蔔清湯，再加三個小菜，一是甜辣醬，一是牛肉絲，一是泡菜。這是有史以來首次吃粥配湯，新奇有趣。野菜粥太大一碗，拚命也吃不完，味道極好，真想打包帶走。後來在江南吃人蔘雞湯，聽說先在雞的肚裡塞入糯米紅棗栗子和人蔘，用小火慢燉，燉到雞肉酥爛，骨頭綿軟，再以石鍋待客，配以人蔘酒，一起上桌的有烤雞翅，還有小菜類的白菜、蘿蔔和泡菜。其中一餐吃火鍋，有冷麵、炒菜、辣椒醬、螃蟹辣湯、豆芽、生切青菜絲等各類小菜，當然也少不了泡菜。某日在旅遊區的飯店吃拌飯，裝在石鍋裡的米飯、牛肉絲、小魚乾，蘿蔔，芽菜等拌在一起，加一道海鮮煎餅，小菜擺一邊，照樣是紅色泡菜。這些都可以接受，最稀奇的是在江南的西餐廳午餐，泡菜也在桌上佔個主要位置，結果我的麵包是和着泡菜吃的，非常新鮮的飲食經驗。真是個無泡菜不歡的國家。泡菜家家有，就連泡菜缸也處處是。幾乎所有的餐廳都擺着泡菜缸作為擺設，也可能缸內正在泡着泡菜呢！因為禮貌，不好追問或查看。會議過後，到標榜着「快樂的傳統和幸福共存――傳統文化主題公園」韓國民俗村觀光，一入門即見泡菜缸在穿過樹葉隙縫的陽光下閃着絲絲亮澄澄的褐色，原是普通家居用品，卻有許多遊客在排隊拍照。

泡菜的魅力不僅於此，有幾個與會學者，排隊乘搭電梯到人滿為患的樂天免稅商場，除了為家中最高領導人――太太購買著名的高級美容護膚品之外，還四處探詢泡菜蹤迹，把瘋靡韓國的風味帶回家去細細品嚐，中國上海來的教授說是自己要的，非領導吩咐，頗有此地無銀三百両之嫌。

樂天購物商場和明洞購物街都在一處，是韓國出名的服飾中心。商場裡是價昂的高品質產品，購物街商品則走時髦路線，且價格廉宜，街頭巷尾以年輕人居多。中央大街和旁邊巷弄都是叫人眼花繚亂的店店店，人人手裡提滿了購物袋，還朝店裡鑽，彷彿永遠買不夠。去年閱讀過日本女作家山下英子的〈斷舍離〉文章，從此日夜提醒自己「少即是美」的馬來女作家從樂天到明洞都兩手空空，只到躲在小巷子的著名雪花冰店吃了韓國年輕美少女Q特別介紹的非常可口的韓國紅豆加雪糕甜品。

旅遊之樂不在於購物，看到了，吃過了，很滿足的快樂，可以回家了。

從韓國出境，路過海關，不需要蓋手指印，沒整形，沒美容，沒化妝品，回來的還是去時候的原來那個人，朋友們因此都不相信，當我說我剛從韓國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