章平：詩歌近作一組

寄宿旅舍，忽遇一場雨

摺疊千隻紙鶴不飛；如飛苦，莫如不飛

夜未央，霧未盡；衣兜內，紙包非分天真

無處覓行蹤，夜覓教堂外頭夜景

聽夜蟲悲鳴，忽走忽停，以觀月色生黃金

牆角那頭，伸過樹枝，我不能見樹身

轉過牆角去，我不能見樹根

桀驁不馴，麵包也有香味；事關別離

比之陰晴圓缺；新物替代舊物，月落非關情

噓寒問暖之誰？此也不歸人

橋頭水邊，瞧葡萄藤樹，竟是瘋長不停

瞑想自己，隨兩隻白鵝，從橋洞亮處穿遊

遊也未知，身歸何處？獨在異鄉聞鬼起舞

問生活，哪有王子與公主？在曲線上

忘了彼此，還能有甚麼？不過潦草人生

寄宿旅舍，忽遇一場秋雨；獨奏一曲塤

不忍看，窗玻璃上，劃傷雨滴

哪有白紗布？怎麼包紥？水色則多傷心色

那些破碎傷口，接近水色，一個連接一個

讀曹植〈洛神賦〉

曹植之所見天上月亮我今也見

曹植已不見

我見之窗外街燈如老虎眼睛，曹植不能見

曹植不可能讀報，看電影

喝咖啡，從玻璃窗呼吸

曹植或能見我之見——

洛神無迹可尋，時間流逝也是

不能見地鐵站人流，漂浮如蘑菇

諸多事物所見來歷，不是來歷

終將去向不明；我也未能

在經驗的幻覺裡跟蹤到靈魂

縱然今夜月色如水，波光如銀，枕陰影睡去

月光也照不進書頁，或早該猜到——

向夢走去是一個方向，走不近是一個事實

觀銅奔馬

一匹馬的天空，大不過天空

小不過眼睛；馬的天空

有沒有黑白？馬不能決定

一匹馬有思想，或沒有思想

馬不能擺脫馬落入墓穴；馬怎麼

玩弄黑暗？黑暗可能

被彈成一架鋼琴？沒有從前

吃草的草原；馬不能想像

誰講述歷史？百分百地講述歷史

沒有人。螞蟻啃噬掉帝王們種種嗜好

以前的帝王不能見以後帝王

不知道，一匹馬能甩掉時間

在此時，暮色打開降落傘

我像從高空跳傘的人

是想從漢唐追趕歷史暮色

一個有幸認識漢字的人

空猜想，馬體內或有一匹真馬

在參觀者體內走過

馬呼吸它的高貴與忠誠

走過我們的手腳及四肢百骸

我一生經常迷戀一個問題

繼而迷戀一串問題

站在帝王墓前看一匹馬

我的問題不僅是一匹馬的問題

八月遊道家福地爛柯山

藍天上落下的陽光，你看見的

破裂冰塊；冰塊無法融掉

你聽不到的，棗核落地時的靜

你也看不見，爬蟲爬過的草尖

端坐幾千年風暴；你不必問

有多條上山的路，能走哪一條？

看不清頭頂那一線天，隱藏不言玄機

如老年人把秘密攥在心底

在石級上爭路的，有人，也有螞蟻

我們看風景時，風景是否也看我們

山上沒有仙人、棋盤、棗核與斧子

我們此時能充當甚麼角色

感覺被捲入巨大又無聲的蒼翠

蜿蜒小路，被無數的腳，讀了又讀

懷疑如忽上忽下飛的白蝴蝶

突然發現，一隻灰褐色麻雀，從古寺瓦背

沖天而去。眼睛即成此刻天空

所有一切，已非初來時想像那麼安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