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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娜:Matzka:原火三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李娜

Matzka,馬斯卡,這個排灣名字的意思是「打火石」,或「脾氣火爆的人」。Matzka的祖父是排灣貴族,祖母是卑南族平民,按照階層嚴明的習俗,他這個長孫竟然不能給予排灣名字,「祖母氣不過」,自己為他取了名Matzka。哎,這是怎樣「脾氣火爆」的卑南祖母?Matzka,這個近年來閃耀在台灣流行樂壇的年輕人,從甚麼樣的部落生活、甚麼樣的文化中來?

 

一朵花

新人初紅時,Matzka上《康熙來了》,有點靦腆卻又無違綜藝氣氛的,抱着吉他唱了一首《一朵花》。「泡妞」泡到「遠看一朵花,近看哎呦喂我的媽」——這咖啡店裡的小品,可能來自年輕人之間最平常不過的哈拉打屁,糗事一樁。Matzka卻有本事把它寫成一首跌宕起伏的歌。前半段的清新民謠風,與後半段嘉年華式的吐槽,落差得如此率性、生趣,更無絲毫「道德政治正確」的顧慮。一句「你長得像我Uncle」,簡直可以成為年輕人促狹搞鬼的暗號。

這或許是Matzka俘獲年輕人的原因之一:他的音樂是才華畢露的,卻毫無做作。既不自戀,也不說教,只是用最恰切也最具挑戰性的旋律來表達生活、分享樂趣。Matzka有張血氣充足、有如孩子的臉,不管一頭麻花小辮和多元曲風有多炫酷,他從「好玩」開始的音樂,有着來自後山部落的真樸元氣。

「一朵花」也大大顯示了Matzka進軍流行音樂的無限潛力。

而「流行」這個詞,對出生在排灣部落,又成長於主流之外自在自得的音樂之鄉——台東的這個年輕人,已經從單純的「玩音樂」,慢慢成了一個包含了主體意識的追尋:不甘於自己的音樂創作要麼被貼上「民族音樂」的標籤,聊備一格;要麼被深度地商業改造,馴化了「野性」,成就了「流行」,也失落了自我。

Matzka想做的,本不是這些。

Maztka所擁有的,不是只能做這些。

 

「部落雷鬼」從何而來

2008年Matzka拿了自己寫的第一支歌《MA DO VA DO》(像狗一樣)參加母語原創大賽,得了冠軍。儘管被部落的老人罵「怎麼用這麼不好的話」寫歌,這首歌其實還是蠻符合排灣長輩的教誨的:「做認真有擔當的男人(而不是纏着不放像狗一樣)」才能贏得女孩的心。但更多因為這首歌愛上Matzka的人可能完全不在乎歌詞——這可是一首排灣母語歌!仿如跳躍的節奏、諧趣橫生的說唱,Matzka一張口,就把人們捲入了一種陌生又親切、不懂亦想笑的生活現場。確實,如果看了翻譯的歌詞,原來還是個部落情景劇:嘈雜的開場,鄉村辦(還是婚慶的那凱西舞台?)主持人大叔有點制式有點萌的聲音在說:「各位村民大家注意,現在我們歡迎Matzka為大家獻唱~~有聽有保祐~~讓我們掌聲鼓勵~~」

音樂在Matzka這裡,總是有聲有色,有話要說,有着生活根基,有着即興之樂,有着故事的緊張感的。

《MA DO VA DO》和之後與同樣來自台東部落的小夥伴們組成樂團、一起演繹的幾支歌,為Matzka帶來「台式雷鬼」之名。

在MATZKA這張自創同名專輯裡,我們可以聽到雷鬼、搖滾、藍調、爵士、原住民風味與RAP交錯的多元,那是一種足以讓你腎上腺激素亢奮起來的元素。也是屬於台灣人的「台式雷鬼」。有着明顯的切分音和反拍節奏,源自美國紐奧良的R&B、牙買加本土民俗音樂、歐洲舞曲與非洲音樂所融合而成的雷鬼樂(REGGAE),我們實在很難相信MATZKA在融入了濃濃的台灣味後還可以如此輕而易舉的駕馭着。(Matzka官網)

「台式雷鬼」給了Matzka「國際範兒」、「獨一份」的榮譽。但對Matzka來說,這實在並非「自覺」,被叫做「雷鬼」時,他尚不知「雷鬼」為何物。說到節奏的由來,他眉飛色舞地是那凱西:放慢了的、配合原住民腔調與母語說唱的那凱西。

那凱西來自日語「流し」,本是一種藝人自帶樂器樂譜、行走賣唱的形式。1980年代,伴隨台灣溫泉休閒業的興起,既接受點歌又能給客人伴奏的「那凱西」演出一度紅火,卡拉OK興起後才逐漸衰落。但在鄉村部落,那凱西至今是習見的自娛自樂的活動形式。

部落婚喪喜慶上的那凱西演出,以草根的諧趣和靈活的伴奏為特徵,總是伴着喧鬧歡笑,和隨時跳上台一展歌喉舞姿的父老鄉親——這是Matzka音樂中的場景,也是他的音樂的滋養和節奏的源頭之一。

他的音樂元素確實是混雜的:部落的、原住民各族的、台客的、流行音樂的、西方搖滾、大陸搖滾的……作為1980年代出生的孩子,Matzka在部落青少年時期接觸的音樂,就是極為開放的。部落音樂的根足夠深厚,可以給他盡情吸納、創造地追求「好玩」。這樣「玩弄」(而不是追趕)「流行」的部落孩子們,實際上從沒逃脫過原住民傳統的魔掌吧。所以,與其說Matzka玩的這「獨一份」是「台式雷鬼」,不如說是,「部落雷鬼」。

依山面海的台東,曾是台灣歷史上長期的「化外之地」,是原住民各族聚居的「後山」,也因此擁有豐富、獨特又多元的民族音樂資源。阿美,排灣,卑南,布農,太魯閣……各自擁有族群特徵鮮明的古調,也擁有跨族群傳唱的現代民謠(原住民的BLUES)——「林班歌」。音樂仍然是日常生活的一部分,而非「專業」,Matzka每每被記者的提問難住:「唱歌就是唱歌,沒有『學唱歌』這說法」。但他最感念部落小學的老師,常常把他們帶到溪谷河邊「上課」,由他們在太陽和風中追逐奔跑、摸魚抓蝦,唱許多許多的排灣族傳統歌謠。

Matzka的父親年輕時曾加入國民黨組織的山地青年文宣隊,姑姑、母親都曾長期在海外駐唱——她們會唱各種語言、各種風格的歌,如Matzka向這些母親輩歌者致敬的新歌《古拉莉》所嘆:她的拉丁小曲,是能把人把自己都唱到如癡如醉的。

但滋養最深的,還是來自他的族群——排灣。在原住民各族中,排灣族因農耕技術的穩定而形成有貴族平民之分的社會,有了音樂、雕刻、服飾作為「藝術」的專門分工,有了「唱歌談戀愛」的風俗,排灣族情歌之發達,由此而來。Matzka所傳承的不只是一副「辨識度極高」的嗓音和控制能力,更是排灣文化中,用即興的音樂來講述故事、表情達意的「創作能力」。

Matzka同時用母語和國語寫歌,儘管已經不太會「講」母語,卻發現用母語寫歌更得心應手、更暢快,除了情感、語感,很重要的是,「國語講痛苦就是痛苦,排灣語是一大串的……」排灣語言中的「形容詞」尚不那麼仰賴抽象,而常常用各種比喻(無論有關植物還是動物還是山水)來表達,這豈不就是歌與詩的語言!

母語歌的接受面畢竟有限,在第一張專輯中,Matzka更多用國語。但無論講北上「出社會」心酸的《台東帥哥》,反思部落少年追逐「流行」而忘了自己的文化的《No K》,還是更「流行」的社會話題「Party queen」,「偷情」,Matzka的音樂無論在形式還是內容上,都是既生猛好玩,又接地氣,更是堅持他的「原味」風格與立場的。「好玩」的音樂,不是沒有態度。

2011年夏天,Matzka和三個台東小夥伴的樂團,摘得了台灣二十二屆金曲獎「最佳樂團獎」——不是「最佳原住民音樂獎」,也不是「最佳新人獎」,而是直接與其他成名樂團角逐,勝出。Matzka所夢想的——讓原住民的創作音樂,以其無可阻擋的魅力而不是刻意標示的身份,成為真正的「流行」——得到了一個大大的擁抱。

  

新民謠,微史詩

生長在六個太陽的台東,皮膚生得真淒涼

用大大眼睛看生命,用深厚的歌聲說故事

聽村莊的哥哥說(矮撒),有個神奇的地方會讓你白

帶着滿滿的期待,背包揹了好幾袋,他掛上琉璃珠

找尋那夢中的女孩

台東帥哥

展開熱忱奔向北方追尋歡樂和漂白

台東帥哥

嚐盡北方的冷漠和無奈他在忍耐

台東帥哥

以為變白的皮膚過了枋寮又變回來

可他一直相信有天他會找到他的女孩

 

2011年8月屏東古樓中學的操場上,Matzka和廣財這兩個金曲獎得主回饋部落的演唱會上,唱到這首《台東帥哥》,現場如潮湧動的部落青少年的熱情,讓人忽然意識到:Matzka原來寫了一首林班歌,又一代年輕人的,林班歌。

林班歌是戰後原住民在林班勞動(戰後原住民最早走出部落、賺取貨幣的勞動:為林務局在高山上砍草、種樹)中形成的、跨越族群傳唱的歌謠,伴隨着幾代原住民青年從部落到林班,從林班到都市的漂泊步伐,以卑微的言說傳達着原住民在台灣現代化進程中的困境。總是在想家、想戀人的林班歌,再歡快的節奏中,也隱藏着憂傷。

隨着社會變遷已然悄悄沒落的林班歌,在Matzka這裡,接上了弦。可能不是自覺,卻是他所經歷、所眼見、所感受的真實表達。

童年的Matzka或許是無憂的(除了長得太白、國語又講得太好了,簡直要讓人擔心,在部落長大的時光,他會不會被小夥伴們歧視),但在北上求學、做工、闖蕩音樂職場的過程中,Matzka經驗了一個原住民年輕人的共同心路。一句「以為漂白的皮膚過了枋寮又變回來」(枋寮,從前從台東上台北的必經之地,一個分界點),不知蘊含了多少窘困、迷茫和求索。音樂天賦讓他給這一包含了集體記憶的個人經驗找到一種特別有創造性,有活力,動人的表達。它是歡樂好玩的,也是悲傷的。悲傷,被遮掩了,被舉重若輕了,但是……它在。如同杜波伊斯描述黑人的音樂,「歌詞和音樂彼此遮掩」,對外人來說,只能從省略和緘默裡窺見一些不言而喻的心意。Matzka的歌,關於阿里山姑娘的《我愛你不是開玩笑》,關於阿姨輩族人在都市舞台上耗盡青春的《古拉莉》……莫不具有這樣的張力。

這樣的「相互遮掩」的音樂張力,也如鄉村街頭的花車演唱:穿得性感俗艷的女郎,在花車上,喧鬧中,唱着悲情的台語歌。這種從艱難庶民生活中形成的俗艷與悲情,既是台灣鄉土特有的,也是世界許多民間藝術共有的。大陸許多地方戲曲,都有類似的「悲喜」。

「用大大的眼睛看世界,用深厚的歌聲說故事」,Matzka不經意成就了原住民當代生活的「新民謠」和「微史詩」。

這個史詩不是封閉的,無論願意與否,台灣社會乃至大陸的歷史煙塵,一樣飄落其間。比如《兔崽子》。1960至1980年代,安置在台東農場上的退役外省老兵,許多娶了更弱勢的「高山族的老婆」,有的入贅部落,憑藉家鄉的飲食記憶,開個饅頭店、麵店或雜貨店。小孩子拿了東西不付錢就跑,被雜貨店老頭用山東話追着罵「兔崽子」的情形,Matzka寫歌時,「好像在眼前。」被「兔崽子」罵大的部落小孩,如此看那些在雜貨店聚會,扳着指頭數「又走了一個」的老兵們:

 

他一直沒有忘記老長官的交代

蒼老的雙眼拚命把淚鎖起來

看着同袍一個又一個的離開

啥時到他他害怕又期待

他感嘆世界變化的如此之快

就像換季的樹葉凋零一樣的無奈

口中吐出的老煙冉冉升空

猶如思鄉的情緒盤旋在頭上越來越濃

 

這是一個年輕人承載的屬於部落的記憶,卻為那些因為「無親無祖墳」,凋零之後在台灣社會幾無痕迹的來自河南、山東、浙江、四川……的老兵們,留下了難得的真切而溫暖的面影。

以「部落小孩」的素樸情感做底,以音樂表達現實的自覺,Matzka「是原住民還是黑人,是排灣還是布魯克林」這樣融合打通了世界最時尚音樂元素的歌中,正在形成屬於新一代的「原住民音樂性格」。不是乾淨到好像甚麼都沒有了的「世界音樂」,也不是把原味當成一種裝飾的偽原住民音樂。從部落來,回饋部落;從生活來,回饋生活。Matzka音樂的文化內涵,會愈走愈深入。

在第二張專輯裡,Matzka的主打歌《089》講的是:排灣的祖靈,從琉璃中看到了人類的灰色未來,竟然駕着飛船穿越而來,來召喚子孫、保衛自然、保護世界了。是的,祖靈的生存智慧是有穿越性的,Matzka的音樂,也是。

                                                    

2014年12月20日


李娜,河南人,復旦大學文學博士,中國社會科學院文學所副研究員。從事台灣文學研究。近年來參與《百年排灣》、《流浪之歌》原住民音樂專輯工作與民眾口述史調研。著有《舞鶴台灣》(麥田出版社,2014),《林班歌 部落志》(人間出版社,2013);編有《東亞視野中的台灣文學》(中國社科出版社,2010);整理編輯《無悔:陳明忠回憶錄》(人間出版社,201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