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楊明:因為有你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楊明

如果有人問我最喜歡的食物是甚麼?我會無法確定是以酸乳燉煮的手抓羊肉?還是加了夏多內白酒調製的鵝肝慕司;我最喜歡的花是哪一種?我無法確定是芍藥?海芋?還是荷花?我最喜歡的歌曲是哪一首?我也會無法確定是巫啟賢的《想着你的感覺》?還是文章的《紅豆》?你以為我弄錯了,你說:《紅豆》是王菲唱的,沒錯,但我最初在台北聽到的是文章唱的,我說的文章不是馬伊俐的老公,不是和李連傑在電影裡演父子的那個演員,是一個出生印尼的專業歌手,但現在已經聽不到他的消息了。

當然,聽不到並不代表不存在,這道理我早就明白了。

但是,如果有人問我最好的朋友是誰?我會毫不猶豫的回答:曉天,何曉天。

我是在和薇茜分手的那一天,遇到曉天的。那天下雨,薇茜發簡訊要我下班後去她住的地方,在此之前,她斷斷續續和我冷戰了好幾回,我只是不想認真計算,若要計較,那麼這半年中我們冷戰的時間合計起來遠高於和睦的時間,而和睦時也僅只於和睦,並不火熱,也不算甜蜜。我們倆談戀愛快兩年,我聞得出薇茜想和我分手,分手其實大可以就近找家咖啡店談,她何必叫我去她住處?落雨的傍晚我餓着肚子堵在路上,下班時段本來就是交通高峰,更何況天氣又差。我心猿意馬的想起曾經聽人說:分手時做愛最堪回味,因為明知道是最後一次,以後不會再有,雙方會分外投入,再加上心裡猜測對方說不定已經另結新歡,即使分手成定局,牀上的聲勢還是要保住,回想起來時也多一分眷戀。薇茜願意在分手時最後一次和我親熱嗎?所謂分手性愛的滋味,我還一次都沒嚐過,今晚有機會嗎?我一路上這麼胡思亂想着不是因為我不在乎薇茜,而是我感覺得出她已經有別的男人,我和她是無法挽回的了,就如同那句俗話:天要下雨,娘要嫁人,都是無可奈何,正好那天又是個下雨天。

堵了一個多小時,我終於從城南到了城北,薇茜已經將這兩年我送給她的禮物整理打包,原來她叫我大費周章的過來,只是要我拿走這一包曾經濃情蜜意如今棄之也不可惜的東西,她站在門邊,將一大袋東西交給我,沒有讓我進屋的打算,看來分手性愛徹底沒戲。我沒有說那些祝福你,假裝自己很有風度的話,也沒有說再給我一次機會,難道我們過去的愛都是假的?這一類企圖翻盤其實是糾纏的話。我默默的拿着一大包東西,轉身搭電梯下樓,然後在下一條巷口的7-11買了包香煙和打火機,沒錯,我本來不抽煙,可是眼下實在太悶了,再到下兩條巷子裡的小公園不顧長條椅上的雨水逕自坐下。我剛點燃第一根煙,曉天就出現了,她站在我面前,剛好擋住了路燈的光,大概是怕雨水弄濕了衣服,她沒有坐,只簡單的衝着我說:「來根煙。」不是詢問句,而是命令句,我遞給她,並且幫她點着,她一手拿煙,另一隻手也沒閒着,撥了撥我放在椅子上的袋子,問:「分手了?」

我點點頭。

「完全沒有轉圜的餘地。」她宣佈,而非猜疑。我看着她,她吐了一口煙,說:「她用超級市場的購物袋裝你送給她的禮物,而不是其他比較稱頭的百貨公司包裝袋,可想而知你在她心裡的價值。」我不置可否,她聳聳肩繼續發表看法:「但也還好她裝在這袋子裡,要是SOGO或微風的紙袋恐怕已經破了,你看這雨……」說着抬起頭,兩人同時發現雨不知道何時停了。

「有沒有錢?」她又問,像是我們多熟。

我掏了掏口袋,掏出五百元,她一把拿走,要我等她一會,就走了,似乎還不到十分鐘就回來了,買了酒,熱狗、茶葉蛋、涼麵、壽司和一包剛從微波爐裡拿出來熱騰騰的爆玉米花,她說:「失戀沒甚麼大不了,喝點酒就過去了。」沒有杯子,但是她拿了吸管,我們就這樣在小公園裡一起喝了一瓶智利紅酒,我也知道了她的名字,何曉天。那一年我二十四歲,剛剛步入職場,在郊區租了一間小套房,每天騎四十分鐘摩托車去上班。那次失戀讓我記住了爆玉米花的味道,不僅是味覺的,還有嗅覺的,濃濃的奶油味讓無論甚麼樣的心情都稍稍增加了一點點溫暖,就好像畫畫的時候在每種顏料裡加進白色,於是紅色變成粉紅,藍色變成粉藍,紫色變成粉紫,一切都染上了童話的色彩,後來我意識到這味道也和曉天聯繫在了一起。

我沒再去那座小公園,和薇茜分手後我沒有理由繼續在那附近出沒,我可不希望萬一遇到薇茜,她誤以為我跟蹤她,或者想製造巧遇。但是,我倒是盼着能見到曉天,為甚麼那天竟然會忘記和她要電話號碼?就這麼偶爾想起曉天,心裡便浮起淡淡的遺憾,日子仍舊以一天二十四小時不變的速率流淌,我認識了新女友涓涓。和薇茜分手時我也傷心,但我是個實際的人,即便情傷也還是知道新戀情某日會再在我身邊出現,只是不知道這個某日比我預想的快。涓涓是個開朗的女孩,開朗卻不呱噪,喋喋不休是件很嚇人的事,陰鬱也很嚇人,不知道從甚麼時候開始,有些人誤以為神情憂鬱的女孩比較惹人憐愛,大概是那些無聊的文學家搞出來的,好比多愁善感不時抹淚的林黛玉,但我喜歡愛笑的女孩,老是要我猜對方的心事我可受不了。和涓涓約會了幾次,感覺還算自在,這很重要,不自在要怎麼往下發展,一天,我送涓涓回家後,騎摩托車回到住處,對了,涓涓也不嫌棄我沒開車,讓她坐在摩托車後座吹風吸廢氣,竟然在樓下遇到曉天,曉天說:「你住在這兒?真是太巧了。」

「你來這找朋友?」我問,這一回一定要和她要電話。

「不是,我來這算命,結果迷路了,在巷子裡轉來轉去半個小時,找不到我坐來的那一線公車。」

「我就住樓上,要不要上來坐坐,喝點東西,待會我送你回去。」

「也好,我還真的有點渴了。」

曉天隨我進到簡陋的住處,她說:「還好,不算太髒亂,不過,太乾淨的男人作朋友也怪嚇人的。」

我倒了一杯可樂給她,她接了過去喝了一口,卻問:「你有冰箱,但沒有啤酒,你不知道單身漢的冰箱是為了啤酒而存在的嗎?」

「沒有,如果有,我也不好意思給你,怕你以為我想佔你便宜。」我誠實的回答。

曉天對我的誠實嗤之以鼻,像初次相遇那天一樣丟給我一句:等我,只是沒和我要錢,便開門下樓,我喊住她:「還是我去吧,你剛才不是說迷路了。」

「你巷口就有全家便利商店,我從它前面走了四次,丟不了的。」

曉天很快回來,我們從袋子裡拿出冰啤酒,一人一罐拉開拉環,像是日本偶像劇裡常常出現的畫面,小房間裡燈光溫暖,我和她說起了涓涓,曉天給了我一些建議,我承認自己不瞭解女人,但是又有多少男人瞭解呢?就連我爸和我媽結婚快三十年了,我爸也常說不知道我媽是怎麼想的?曉天雖然是個女的,我們卻能像哥們一樣聊天,她說:「那是因為我們是朋友,而不是男女朋友,我們彼此對對方沒有期望,也沒有慾望。」我覺得她說的很有道理,男人對女人有慾望,女人對男人有期望,所以甚麼事都變複雜了。

「你剛說去算命,算甚麼?」我問。

「甚麼時候遇到真命天子?」

「你沒有男朋友嗎?」

「上一個男朋友分手都一年了。」

「你喜歡甚麼樣的?我幫你介紹。」

「也許問題就出在我不知道自己喜歡甚麼樣的,說不定我是同性戀,過去一直找錯了方向。」

「所以你今天去問算命的你是不是同性戀?」

「這也能從命格看出來嗎?哎,我竟然沒問。」曉天灌了一大口啤酒。

我們隨意亂扯,我竟然在沙發上睡着了,等手機的鬧鈴響了,我才發現陽光已經從落地窗探了進來,曉天甚麼時候走的,我都不知道,電話號碼當然又沒問。

一直到第六次見面,我才終於要了曉天的電話號碼,還好雖然不能打電話給她,這個方向感極差的女人卻記得我家在哪,自己找上門來。我和一個好朋友聊起曉天,他說異性戀的男女之間不可能有純友誼,除非女方醜到斃,因為男人是慾望的動物。我思索起來,關於自己對於曉天的慾望,和一個談得來的異性朋友沒有顧慮的聊天,算是一種慾望嗎?和女朋友通常是無法做到無話不談的,這種情況在很多人身上都會發生吧。至於曉天漂亮嗎?不是很漂亮,但是絕對有吸引力,為甚麼我不曾想要追求她?我也不知道,更何況遇到她的那一天,我剛好失戀,卻不曾有過與她發展下一段戀情的想法,是因為珍惜我們之間的無話不談嗎?所以不想改變這樣的關係。

一天晚上我做了一個夢,夢裡我走在河的左岸,看見河的右岸有一座古老典雅的教堂,於是想過到對岸看看,河很寬,我的前方就有一座橋跨越到對岸,我上了橋往對岸走,到達對岸之後,我意外的發現教堂仍然在對岸,我雖然過了橋,但是還是置身河的左岸,滿心疑惑的我,又上了橋再穿越一次,結果還是一樣。那是個有月亮的晴朗夜晚,月光均勻的灑在河面上,望着河對岸的我突然明白了,我被透明的夜罩住了,這透明的罩子將河的兩岸分隔成無法跨越的兩個區域。

曉天聽我說完,問:你想和涓涓結婚嗎?但是你又覺得你們有無法跨越的阻攔。

你的意思是說,教堂象徵着結婚?

隔着電話,我看不見曉天的表情,但我可以感覺到她聳了聳肩,然後說:不然呢?

事實是,我隱約覺得涓涓在暗示我向她求婚,或者不是求婚,依照日劇的說法就是向她表白,我們是以結婚為前提的交往。

「弄了半天,你不想和她結婚,難怪說夢境是反的。」

「我不是不想,是不知道自己想不想,我們交往才半年。」

「二十六歲的男人,覺得結婚還太早;但是二十六歲的女人覺得,要在三十歲以前把自己嫁出去,那麼從眼下開始就不該再把時間浪費在和沒有結婚打算的男人廝混上。」曉天說。

「我不是沒有結婚打算,只是現在就決定快了些,你說三十,從二十六到三十還有四年。」

「是只有四年,等到二十七了,她才發現你不想和她結婚,如果下一個願意以結婚為前提交往的男人不立即出現,轉眼她就二十八了,在這一個階段,時間對男人和對女人的意義不一樣。」

又過了半年,我仍然沒給涓涓承諾,涓涓說,也許我真正喜歡的不是她,不如分手吧,那時她剛過二十七歲生日,曉天說的沒錯,時間對二十七歲的女人和二十七歲的男人是不一樣的。我沒有說出口,但是心裡祝福她快點遇到那個她將要結婚的男人。

我又失戀了,我想起曉天說的失戀要喝酒,我約她晚上來家裡,下班後去便利商店買紅酒,聞到爆玉米花的香味,就又買了玉米花。

一個小時後,曉天盤腿坐在我唯一的一張沙發上,一邊喝紅酒,一邊宣佈涓涓覺得我沒有誠意,以女性的邏輯判斷。

「愛不愛,和結婚計劃沒有關係啊,也許明年我就想結婚了,但是現在還不能確定啊。」

「但是你不願許諾,如果你愛她,你會許諾。」

多麼奇怪的邏輯,她用何時結婚來判斷我對她的愛,我反而覺得她愛的不是我,是一個願意娶她的男人。如果她真愛我,怎麼會因為我還沒去思考的一件事,就決定和我分手。

曉天又一次陪我度過了失戀,我依然沒有想要追求她,說不定她真的是同性戀。我們偶爾一起喝酒聊天,幾乎都是在我的住處,有一次我提議一起去吃火鍋,她說不喜歡人多的地方,亂哄哄的,而且不習慣吃正餐,她幾乎是靠吃零食攝取熱量,便利超商幾乎提供了她的飲食所需,茶葉蛋關東煮熱狗蔬菜沙拉起士卷心酥脆皮雪糕丹麥麵包,花樣也還不少。

然後我遇到了若葭,她比我小四歲,我想這樣結婚的壓力會小些,她雖然比我小,但是生活上往往是她照顧我。認識沒多久,她就開始幫我收拾屋子,過去的女朋友沒人這樣做,弄得我有點不習慣,更糟糕的是,她可以感覺到別的女人進過這屋子,為了怕她誤會,避免不必要的困擾,我和曉天改在河濱公園見面,兩個人一身運動服,倒是不惹人注意。

「乾脆我介紹你和若葭認識。」我提議。

「萬一她不相信我們只是朋友,反而麻煩。」曉天拒絕。

「難道你永遠當我的秘密朋友,不認識我身邊其他的人。」

「等你決定和誰結婚再介紹給我認識吧,不然才認識不久,你又鬧分手。」

面對曉天的調侃,我也不想辯駁,誰叫我們遇到的那一天,就是我失戀的日子呢?

一天晚上,我做了個惡夢,嚇出一身冷汗,我沒法再睡,便起來看電視,醒着等天亮,至少得等到七點,我才能打電話給曉天,雖然我嚇醒的時候就想打了。我夢見自己被鬼附身,四肢呈大字形平躺在牀上,身體卻無法控制劇烈抖動,上下震盪,母親用力壓着我也沒法遏止,夢裡,母親問我:「你小時候也發生過這樣的情況,你記得嗎?」不記得,我一點印象都沒有,夢裡的我在聽了母親的問話後更加恐懼了,難道事發之後,記憶會被消除,就像刪除電腦裡儲存的檔案一樣?後來我跟曉天說這個惡夢的時候,曉天說:「人會自動忘記自己無法承受的記憶,那是一種保護,因為太可怕了。」在我的夢裡,身體無法控制的抖動是因為鬼企圖進入我的身體,正和我的靈魂爭鬥,鬼想要奪取這一副軀體的主導權,一旦獲得了,我就沒法支配自己的身體。曉天問:「夢裡的你知道被鬼附身了,會怎樣嗎?」

「要不靈魂被驅離出去,在異度空間沒着沒落的漂浮;要不被囚禁在原本屬於自己的身體裡,眼睜睜看着佔領者為所欲為。」我說。

「你最近在玩甚麼電腦遊戲嗎?」

「沒有啊,我還以為你會說是我害怕若葭企圖控制我。」

「你說的,我可沒說。」

「上回我夢到河對岸有教堂,你就認為和涓涓有關。」

「你自己覺得若葭的掌控慾讓你有壓力嗎?」

「我不知道。」

「女人捍衛愛情,大概或多或少會有些掌控慾,但說到底還是出於關心。」

「她現在對於我和誰出去,幾點回家都要管,還不讓我吃泡麵和鹽酥雞,每天必須吃水果。」我抱怨着,也許我心裡已經不想繼續下去,只是不知道怎麼開口,終於,在一次若葭偷偷查我的手機被我撞見,我一下子爆發了,分手兩個字不假思索脫口而出,若葭氣哭了,她摔下手裡的物證手機,揚長而去。我卻覺得整個人輕鬆了,我從沙發上拿起手機,若葭沒往地上摔,大概怕摔壞吧,我立刻撥給曉天告訴她新的失戀消息,並且宣佈:我們可以在家裡碰面,不用大熱天去河濱公園散步了。

纍積了多次失敗的戀愛經驗,對於交女朋友難免有些意興闌珊,就這樣偶爾擦出點小火花,放電,也接受放電,但沒有正式和任何人交往,一晃眼,我已經三十三歲。爸媽有些着急,不時的提醒我別誤了終身大事。幾個死黨先後都結婚了,最後一個踏上紅氈時對我曉以大義:「婚姻最重要是和平相處,能夠讓日子過下去,我看你別再找了,曉天就很適合。」

我把這話告訴曉天,曉天乾笑兩聲。

「難道你還沒弄清楚自己是同性戀還是異性戀?」我促狹的問。

「我們就當朋友,這樣最好,沒負擔,有話想說時才有人說。」

也許曉天是對的,可以無話不談的朋友其實很難得,我也不願意貿然改變我們的關係。

三十四歲生日剛過,我認識了文琦,文琦比我小五歲,她有自己的興趣嗜好,有自己的社交圈,工作忙碌投入的狀況剛剛好,可以留一點時間陪我,又可以留一點空間讓我獨自去做自己想做的事,她獨立但是不強悍,這世界上最可怕的女人莫過於用她的潑辣強悍迫使你必須承受她的溫柔和依賴。我們順利的交往了一年,我決定向她求婚,我沒有像電影裡演的那樣買好一枚戒指,然後安排一個浪漫的橋段,在高潮時從口袋掏出裝着戒指的紅色小絲絨盒,而是約她在SOGO百貨公司樓上吃法國菜,她一向喜歡法樂琪餐廳,然後帶她到樓下的珠寶店買戒指,我故意在珠寶店的玻璃櫃前逗留,牽起她的手問:我們去挑一對戒指吧,她有些訝異的望着我,顯然不能確定我說這句話的意思,我便接着往下說:我們結婚吧。我沒有說:你願意嫁給我嗎?那讓我覺得尷尬,我們結婚吧,比較像一句提議,就像我們吃飯吧,萬一她的反應不如預期,我也可以當作是時間點不恰當。文琦聽明白了,她倒並不害羞,爽快的點了點頭。我便牽着她進了珠寶店,不先買好戒指,一方面是我擔心我挑的她不喜歡,我對自己的眼光沒有信心,另一方面,我選,鑽石就不能太小,但我的預算也有限,若是文琦選那就不同了,我瞭解她的個性,她有她實際的一面,與其把錢花在買戒指上,不如用在別處,組織一個家,要用錢的地方還真不少。文琦挑選了一對式樣簡單的對戒,售貨員刷卡的空檔,我們立刻為對方戴上了戒指。

「我想是時後到了,該結婚了。」我這麼告訴曉天。

「你的意思是說她不見得比你過去的女朋友更適合你,而是因為時候到了?」

「都有吧。」我說:「找一天我介紹你們認識。」

「我存在是因為你。」曉天一個字一個字說,發音無比清楚。

我有些驚訝,曉天的話讓我覺得沉重,她不會要對我告白吧,我們認識這麼久,如果她對我有好感,有朋友之外的情愫,不應該在我已經決定結婚的時候才說啊。

「沒有誰的存在只是因為另一個人。」我避重就輕,即便我就要結婚了,我還是很珍惜和曉天之間的友誼,就算婚後文琦有意見,我也不會妥協。

「是的,你說得對,但我存在確實是因為你。」

我懵了,曉天腦子出問題了,我聽說電解質不平衡,人會出現幻想,我結婚的消息應該不至於對曉天造成打擊啊。我不想再在這個話題上打轉,以免對話內容變得更加荒唐,我向她說起文琦,也許她逐漸會願意試着和文琦交朋友。

那天之後,曉天沒再主動找過我,我打電話給她總是關機。一開始我以為她鬧情緒,多年好友突然宣佈要結婚,難免有些失落,她也許需要一點時間調試。兩個月過去了,曉天還是沒有任何消息,我雖然忙着婚前的種種瑣事,還是覺得擔心,一個人怎麼就這樣消失了?我和當初說不相信男女之間有純友誼的朋友說,曉天不見了,以及最後一次碰面時她說的話,朋友先是不以為意,要我別在這個時候生出事端影響了婚事,但見我是真的牽掛,朋友說:「給我她的手機號碼,我認識人,有辦法幫你查通聯記錄,也許能說明你找不到她的原因。」

幾天後,我接到朋友的電話,他劈頭就罵:「你耍我啊,那是空號,我起初以為你的曉天為了躲你故意換了號碼,但是一查才發現那個號碼停用好幾年了,原本登記的名字也不是曉天,你別告訴我遇到靈異事件啊。」

「不可能。」我說:「白天我們也見過面的。」

「你想想,她第一次出現是你失戀的時候,然後每次你和她在一起,討論的都是你的感情生活,你要介紹別人和她見面,她都推脫。不管她是人是鬼,別再找她了。」

掛了電話,我努力回想,我和曉天碰面時確實沒有別人在場,第一次在小公園,第二次在我家樓下,接着幾乎都在我的住處,曉天說不喜歡人多的地方,後來怕女友誤會,也去過河濱公園,但如今想想,我們約會的那個角落,還真沒遇到人。

婚禮的準備工作如期進行,我放棄了尋找曉天,也許說放棄並不準確,因為我根本沒有可供尋找的任何線索,唯一的途徑手機號碼也是虛擬的,但是每當電話響起,我還是下意識的希望是曉天打來的。就這樣,我從一個單身漢變身成為有家的男人,擁有一兒一女,七歲的兒子喜歡我陪他騎車,三歲的女兒喜歡坐在我腿上聽我給她讀故事,我依然不能完全肯定甚麼是幸福,但是我想在許多人心裡,我所擁有的已經是幸福,結婚十年,我們依然持續品質不錯的性生活,假日一起買菜,吃飯時不至於除了孩子就沒有別的話題。

十年過去,我的時間幾乎都花在工作和家庭,做一個盡職的父親陪伴兩個孩子長大,可比想像中費工夫,我每天忙得沒有時間寂寞,也或者幸福的已婚男人本來就並不寂寞,但我偶爾還是會想起曉天,不是經常,卻始終沒有忘記。

有一天,當秘書端着一杯咖啡送入我的辦公室,是的,我有自己的秘書,還有自己的辦公室,她放下咖啡杯,說:「剛才開會的時候,您太太來過電話,請您會議結束後回個電話。」我看着桌上的黃色馬克杯,裡面盛着沒加糖的黑咖啡因為震盪而微微起伏搖晃,杯子邊沿是誘人的米色泡沫,因為溫度激發出的香醇咖啡浮沫,就在這時候,我的腦子裡突然竄出一個念頭,難道我過去最親密的朋友曉天是自己幻想出來的?又或者說她其實是另一個我?就像是一個人身上的X染色體與Y染色體因為某種原因悄悄分離,並且彼此陪伴,進行了數年談話,X企圖幫助Y瞭解自己,看清自己與地球上存在的另一性間的關係和需要。

也許許多人都在不知不覺和自己進行的相似的交流,只是我太沉浸其中,因為失戀讓我空虛,而這空虛又很難和現實生活裡的朋友說。喜歡看老電影的人可能看過湯姆克魯斯演的《Rain Men》,父母過世後,他突然發現有一個因自閉症住在療養院的哥哥,他逐漸明白小時候以為是幻想朋友的Rain Men,其實是他的哥哥雷蒙。我的情況剛好相反,湯姆克魯斯把存在的實體誤以為是幻想,我把幻想誤以為是實體。

因為失戀的寂寞的緣故,我自言自語了多年。

因為有你,我才存在。

這是曉天最後和我說的話,我現在才懂得。我拿出手機,找出曉天的號碼,按下通話鍵,當然沒有人接聽。

也許朋友說得對,曉天消失了,就是希望我別再找她,或者是覺得我不需要再找她。

十年了,我始終沒有刪去曉天的號碼。

誰知道接下來會發生些甚麼?說不定哪天她自己又打電話來了?

下個星期我就要慶祝結婚十週年了。

而結了婚的男人,需要一點秘密。


楊明,出生於台灣,東海大學中文系畢業,佛光大學文學碩士,先後任職台灣文訊雜誌、自由時報、台灣日報、中央日報,2003年赴四川大學,2007年獲文學博士後開始講學,現任教於香港珠海學院中文系。曾獲中央日報文學獎小說獎、中國文藝協會文藝獎散文獎,著有專論《鄉愁美學》,以及《酸甜江南》《路過的味道》《夢着醒着》《城市邊上小生活》等散文、小說四十餘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