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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科慶:他與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梁科慶

他把靠窗的座位讓給她,她坐下後,卻沒瞧過窗外一眼,只是急急從旅行袋裡取出i-pad,開啟電源。他不禁搖頭,香港的年輕「低頭族」不會錯過任何掃撥屏幕的機會,焦點永遠集中於眼前一呎,車窗外飛過一隻UFO,車廂裡有瘋子砍人,也不會第一時間知道。

「喂,看。」她用肩頭碰他一下,「我有做功課的。」

列車駛離紅磡站。

「看甚麼……」他湊過去。i-pad屏幕上,兩幅「八駿圖」並列展開。左側的,是林先生提供的照片;右側的,是台北故宮博物館的藏品。兩幅畫的尺寸和顏色相同,佈局一致,都以一棵壯實粗大的柳樹為中心,在樹下,繪有八匹色彩不一的馬,或坐或臥或站或嬉戲,神態生動,栩栩如生,技法結合中國傳統水墨畫與西洋畫的特色,着重色彩明暗聚焦透視,馬匹和柳樹極富立體感。

「原來郎世寧是意大利人。」她喃喃道,「我查過字典,下款的簽名,確是意大利文。」

「郎,明顯是外國姓氏。」

「唏!郎朗、郎平,不是中國人嗎?你別說不知他們是誰。」

「我知他們是誰,一時想不起而已。」

「你們這些會計佬,不能老跟數字打交道,要關心周圍的人和事。」

「我沒關心妳嗎?」他用指頭輕輕彈一下她的鼻尖。

「痛呀。」她撒嬌。

「說回妳的功課吧。」

「好,聽着。兩幅畫的相異之處,除了一幅的下款是簽名,另一幅的是蓋印,主要還是馬匹。」她一本正經,「台北的,匹匹過胖,而林先生的,匹匹健壯,倒符合駿馬的標準。林先生聲稱,台北那幅是郎世寧的試筆,效果不滿意,便送給滿清皇帝。以畫論畫,不無道理。我相信,林先生的,是真迹。」

「小姐,妳負責法律文件。我負責財務。真跡抑或贋品,由張老師鑑定。張老師說那是真迹,才輪到我們參與。」

「說的也是。」她掩着嘴巴打個呵欠,「昨晚忙於執拾行李,睡眠不足。」說罷,把i-pad挪到他的大腿上,再勾住他的臂彎,把頭靠着他的肩膀,合上眼睛。

他不累,昨晚睡眠充足,不用擔心行李的事,妻子知道他要到廣州出差兩天,預早一天為他執拾,還多預備一套內衣褲,以備不時之需。

她今天改用淡香水,沒穿平日在中環上班的行政套裝,一身清爽的休閒服,與她的年齡相襯,還不過三十,青春少艾,活潑開朗,不應天天把自己打扮成法律界女強人。

列車駛過九龍塘站,因是直通車,並沒停站。

車窗外面,可看見大型商場、私人豪宅、學校、醫院,還有供男女幽會的「別墅」。他間中幻想帶她到九龍塘幽會,但僅止於幻想,從沒付諸實行,甚至不敢提出。他跟她,無所不談,除了談情說愛,愛情乃是兩人的忌諱,或者兩人之間根本沒愛情可言。

在公司裡,沒旁人的時候,她讓他牽手、攬腰、撫背、摸腿、拍臀、碰胸,隨便一項,足以構成辦公室性騷擾。她當然沒向老闆投訴。有時,他們相約喝下午茶、吃晚飯,他同樣對她毛手毛腳,但僅止於毛手毛腳,有次他想在尖東海傍吻她,她低頭避開了。他不勉強她。按年紀,他勉強可當她的父親,聽說她自幼喪父,也許在他身上,她尋回戀父的感覺。在香港,跟她同齡的男子,十之八九欠缺男子氣概,上網一條龍,離線一條蟲,虛擬寫blog頭頭是道,當面溝通則拙口笨舌。她沒遇到看得上眼的,並不意外。而他,事業有成,風趣大方,識飲識食,同齡男人的脫髮、縐紋、大肚腩,在他身上,毫無痕迹。她喜歡他,並不奇怪。

他撥弄她的髮絲,柔軟順滑,散發幽香。

他喜歡她,但談不上愛。

列車駛過大學站,也沒停站。

中文大學是他和妻子的母校,諗大學時,他參加中樂學會,吹笛子,晚上,在崇基宿舍,他站在樹影月色底下,獨對空山幽谷,練習吹奏梅花三弄、江河水、茉莉花、鷓鴣飛……

後來成為他的妻子的女生,伏在窗前,欣賞他的笛聲。

關掉她的i-pad前,他多瞥一眼兩幅「八駿圖」。駿馬和胖馬,令他想起妻子的轉變。幼女出生後,妻子自暴自棄,任由自己一直胖下去。然而,最令他不解的是,妻子不知何時建立一種與外界隔離的生活態度?儘管人在不同階段,習性喜好會有所改變,正如他的笛子,今天已成家中的裝飾品。但,妻子卻變得沒朋友、沒嗜好。長子出生後,妻子辭去工作,在家裡照顧兒子,現在長子已上大學,幼女也差不多上大學,兒女的起居飲食、測驗考試,都無需父母操心。他不明白,一個四人家庭,三人早出晚歸,家裡有多骯髒?妻子需要沒完沒了的抹掃洗擦?他更不明白,妻子流連超級市場,逐一研究每件貨品的說明和價錢,會有甚麼趣味?妻子逛超級市場最大的收穫是晚餐四菜一湯,菜式經常變換,都很美味,但分量太多,他和兒女吃不下,妻子不想浪費食物,常把剩菜吃光,結果越吃越發福,一發不可收拾。

儘管如此,他仍不想失去妻子,不想失去兒女。他但願這想法,不僅是為了責任。

列車駛過上水站,羅湖在望,深圳河對岸高廈林立,一過羅湖橋,他們便成離港人士。

他關掉i-pad,低頭打量她的蛋臉,顴骨稍高,鼻樑不夠挺,嘴唇略厚,不過,年少無醜婦,何況她自願投懷送抱,拒絕未免可惜。他忍不住吻她的額角、側臉、嘴角。

「噫,衰人,擾人清夢。」她俏皮地反咬他的嘴唇。

他吃吃笑了。

人在旅途上,總多一分開放忘我,少一分拘緊約束。或許,在即將駛離香港的列車上,沒可能碰見相識的人,她才放開懷抱,把底線後移,讓他吻。那麼,今晚人在廣州,雖然各自訂了單人房,但關上門,誰到誰的房間,沒人知道。他期待今晚與她逾越底線,各取所需。

「鈴……」電話響起。來電顯示是張老師。張老師做事一向認真,知道「八駿圖」出現「雙胞胎」後,鄭重告訴老闆,此畫非同小可,若是真迹,其震撼程度將是全球矚目,應盡快交易。為求慎重,張老師誠邀兩位學長出山,一同鑑定。

「喂,張老師,您好。」他接聽。她湊過去,耳朵貼着他的電話。

「渾蛋!真是大渾蛋!」

「你幹甚麼罵我?」剛被她罵衰人,又被張老師罵渾蛋,他哭笑不得。

「我不是罵你,我罵那姓林的王八。他的畫是西貝貨呢!」

「甚麼一回事?」他和她都坐直身子。

「今早,兩位學長一到廣州,就急不及待要去看畫。我拗他們不過,不等你們,先跟他們去找那姓林的。誰知一看,那只是臨摹古人的劣作。害我們空跑一場,浪費時間。」

「言則,那宗交易……」

「當然告吹啦!你們不用上來了。」

「我們已在途上,直通車剛駛過深圳。」

「你們到埗後,乘下一班車回去吧。我會打電話給老闆,交代一切。就這樣吧。」

「喂,張老師……喂……」

天意!他掛線後,發呆了好一陣,好夢成空的失落令他沒精打采,是因交易告吹?還是幽會不成?一時之間他搞不清。總之,天意弄人,他實在無話可說。

而她,把手肘擱在窗框,把頭擱在掌上,歪着臉,掃視窗外,喃喃道:「半年沒上深圳,這處,那處,許多新廈落成。」

窗外景物一路後退,人在車上,卻一直向前。

要過去的終會過去。

誰沒過去?人總有將來。

時間流逝,地方變遷,人老去。人在此時此地相遇就是緣份。

所謂回憶,彷彿把昔時舊地故人三點之間一根模糊不清的線重新着墨,這條線會有多長遠?多深刻?是快樂?是後悔?視乎當下的選擇是否正確。當下快樂,將來後悔,例子俯拾皆是。也許十年後,她嫌棄他,正如他今天嫌棄妻子。

人能作一個今生無悔的選擇,決定那刻一定十分清醒。可惜,當處理情慾問題時,人總是不清醒的居多。

列車駛進隧道,窗外一片墨黑。車窗上,她的倒影、他的倒影,朦朧失真。

前面還有很長的路,他們的選擇,正確嗎?


梁科慶,加拿大Dalhousie University圖書館學碩士,香港嶺南大學文學碩士,香港浸會大學人文及創作系博士研究生,現於香港中央圖書館工作。作品《Q版特工》系列小說,曾獲第四屆全國偵探小說大賽最佳懸疑獎、第十二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兒童少年文學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