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薛偉華:梵谷的最後十個星期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薛偉華

今早微涼,躺在巴黎某小賓館內的牀上,思想了一會兒,決定去瓦茲河畔歐書(Auvers-sur-Oise)小鎮一行,這個小鎮在巴黎北面三十公里,它之所以耐人尋味,全因為著名畫家梵谷(Vincent van Gogh 1853~1890),就在這小鎮度過在世的最後十個星期,期間繪畫了七十多幅作品,當中不少受後人激賞。

要往這個小鎮,如坐火車的話,路程頗為轉折,要在幾個小站轉車。先在聖拉扎爾(Saint-Lazare)火車站上車,到了本通(Pontoise),再換車向波馬(Persan-Beaumont)方向,才到瓦茲河畔歐書。

聖拉扎爾火車站甚為古舊,當火車緩緩駛出車站,像在訴說將又有一群慕名者前來,要游泅在時空之旅,從尋一百二十四年前的梵谷身影。火車才需四十分鐘便到了本通,下車的乘客已經不多,往波馬方向的乘客更少了,在月台等着的才六、七個人。未幾一列小火車到來,才得四卡車,但運送這批小量乘客已是綽綽有餘。

三三兩兩的乘客又或是遊客的前來,對寧靜的小鎮並沒有帶來任何的喧鬧。出了火車站向左拐,步行才數分鐘,便看到一幢灰白色的市政廳,在路旁豎起了一幅梵谷的畫作「市政廳」的複製本。市政廳的對面便是被列為歷史文化遺產的拉烏旅館(Auberge Ravoux),梵谷就在三樓租了一個小房間,度過人生最後的十個星期。

旅館的地面是一間餐廳,依舊保留了百多年前的裝修和擺設,甚至餐單也是一樣,讓食客來到,可品嚐百多年傳統留下來的風味。木樓梯「依呀依呀」一直歡迎遊客到五號小房間前,才七十平方呎的一個斗室,放置了一張三呎小牀和一張木椅,觸動人心的畫就在這狹隘的小天地,一幅幅的創作出來。破舊的粉牆上有一隻方窗,讓人可以稍稍窺伺到慘白的天空,也許梵谷和外面世界接觸的心也沒有這一扇窗的大。1890年5月,離開精神病院不久的梵谷,便搬到這裡來居住,那些舉世聞名,在拍賣場上賣出過億元的畫作,有不少都在這個小鎮上完成。然而他在世時,才僅以四百法郎賣過一幅名為《紅色的葡萄園》的畫。

5月的瓦茲河畔歐書,也許還帶一點陰冷,天色灰白沒有陽光。梵谷啃着一片乾瘠的法式小白包,獨自瑟縮在沒有暖氣的小房間,寫信給他的親弟西奧(Theodore van Gogh),多謝他每月寄來的賑濟,以緩解拮据不堪的生活。另外,他也在這房間,和他的主診精神科嘉舍醫生(Dr Paul Gachet)鬧翻了,雖則梵谷替他畫了人像畫,作為支付診金的補償。畫中的嘉舍醫生,帶着呆滯的眼神,發愁的臉,托腮的苦情,其苦悶的精神狀態看來要比梵谷來得嚴重;然而當心事重重,被生活壓迫得體無完膚的梵谷,替醫生畫像的時候,他又怎會想像得到,有一天這幅畫價值高達八千多萬美元,原來生命是可以如此的荒謬。

到了6月,瓦茲河畔歐書的上空,終於出現了等待良久的燦爛日光,照在廣闊的麥田上,梵谷加緊作畫了,因為「……歐書很美,真的。美得驚人,這裡滿是典型,風景如畫的田野。」(註)可恨的是那討人厭的精神病一直纏繞着他,他心緒一時可以激動,內心恍有萬千個情緒要發洩出來;一時又會苦悶憂鬱,懷抱着欲哭而無淚的悲情。所以深藍色,成為了他繪畫天空時所採取的一貫顏色,因為再沒有其他顏彩可以代表那廣闊的天空,代表刻下梵高那種憂悒心情。然而在思緒激盪的時候,他又總要在畫布上某些地方塗上橙色,代表還有一小份的熾熱內心正在點燃,延續着他要活下去的生命意志。例如他的名作《奧維的教堂》」,從教堂的陰影來看,作畫的時候應是日在正午的夏天,然而天空部分卻是抹上了深藍色,代表一種壓抑憂鬱的情緒,但教堂側翼瓦片被日光曬得熾熱的部分,卻塗上了熱鬧的橙色。

梵谷遊遍了瓦茲河畔歐書,一街一巷、一草一木,都成了他的創作靈感。7月某天,梵谷望着闊大的田野,天空突然花喇花喇的下起雨來,雨點淅淅瀝瀝的灑在心田,嘈雜繁亂的雨聲令梵谷的精神再次噪動不安,他畫了幅名為《雨中的麥田》。某天他心血來潮,突然有所感悟,他又畫了另外一幅《麥田上的群鴉》,畫中數十來隻黑色的烏鴉,飛躍在金黃的麥田上。是甚麼令本來安靜地在麥田啄食穀粒的一群黑鴉,會突然漫無秩序的騰空亂飛,驚惶一片?在7月27日的一個懨人午晝,孤獨的梵谷,走到靜默無聲的麥田中心,向自己轟了一槍,「砰」!兩天後被定為自殺身亡。原來《麥田上的群鴉》的景象,一直徘徊在梵谷的腦海,他在作這畫的時候,想像終有一天這樣的情景,會真實地發生在瓦茲河畔歐書的某個麥田上。

梵谷在三十七歲便離開人世,臨死前他說:永遠的悲哀將留在這裡。梵谷傳承了藝術家敏感多情的性格,一生多次被人拒絕,最終他自己關上了門,與世界分隔,將自己鎖在憂鬱中。在工作上、在友情路上、在愛情路上,梵谷都是失敗者。年輕時的梵谷,曾當上傳教士,到偏遠的礦區傳教,然而半年後教會便以他不專心傳教為理由,不再與他續約;著名畫家高更(Paul Gaugin, 1848~1903),本來與梵谷志趣相投,最終與他鬧翻,梵谷自割左耳,以舒洩浮噪不安的內心;另外與梵谷同居的妓女,也嫌棄他貧困,不能負擔每月些微的生活費用而離他而去。

梵谷在比利時傳教的時候,看到煤礦工人日以繼夜的辛勞;在倫敦工作的時候,看到街頭流浪漢,如何受社會的欺壓;在法國當畫師的時候,看到農民的貧苦,以馬鈴薯當晚餐的日子。這批在社會低下階層掙扎求存的小人物,梵谷向他們的生命致敬,以他們的生活作為作畫的題材,繪畫了一幅又一幅的名畫。這些小人物,在梵谷筆下面目模糊,毫不顯眼,然而梵谷既被定為後印象派畫家,他就以主觀的筆觸,去表達內心當下的感受;人物眼耳不清,建築物線條不垂直而歪斜,這等都不重要。所謂題材,其實都是二副,最重要是通過物象,特別從色彩方面,去表達作畫者內心的感受。

在奧維教堂背後的兩條街上,有一所四邊圍了矮牆的公墓。公墓沒有看更,只有一道常開的鐵閘,任人自由出入。梵谷與他弟弟西奧的墳地,並排設在一邊矮牆旁,兩三株高可及人的向日葵種在墳地背後,墳地前面也鋪種了小黃菊和青草,在日光下照得生意盎然,算是最多人前來拜祭的一個墳地。兩塊小巧石碑,各刻上了梵谷和弟弟西奧的名字,以及出生和離世日期。這時有人拿着一個木結他,在墳前哼聲低唱starry starry night, paint your palette blue and grey, look out on a summer’s day……,雖是和熱花花的陽光照在頭頂格格不入,然而那闋歌詞,倒唱出了梵谷作畫時的激盪內心,與他悲苦流離,貧困潦倒,不受世人接納、賞識的一生。

【註】:取自梵高在1890年5月21日在旅館寫給西奧的一封信。


薛偉華,祖籍浙江溫州。香港大學工商管理碩士,香港中文大學文學碩士。曾獲文學獎多次(中文文學獎、新雅兒童文學出版社、突破出版社,香港書展等)。著有《廣告門內看 -中國篇》、《神來之筆》、《鎖在天堂》、《情深義還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