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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曦靜:痕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曦靜

姪女外甥女於東莞出生,中學開始回福建上學,放假方可回東莞。短短的假期,總聽得她們哀嚎:老師專制,同學是各種奇葩,食堂飯菜不如豬食。見八九歲的弟弟終日沉迷電腦遊戲,便威逼、利誘、繼而苦口婆心,動之以情,「現身說法」在家千日好,出外一日難,希望把弟弟「引入正道」。繼而興致勃勃演起小母親角色,管弟弟的學業、飲食、作息,弟弟們一開始也服服帖帖,跟着她們團團轉。不到兩天,不耐煩起來,把姐姐的吆喝當咒語,他們則眼睛都不眨一下。姐姐也很快鬆懈下來,終日吃吃喝喝,瞬間無聊至極,哼哼唧唧的從房裡踱到大廳,開關電視電腦,開關冰箱,總無法填補撫平心中的空洞、煩躁。心情好時,陪弟弟在地上打滾,搶弟弟玩具,或是抓過來讀英文,做習題,總要弄得弟弟哇哇大哭才肯罷休。偶爾也跟母親嘔氣,關在房裡不出門,不吃飯,模糊睡了一覺,肚子餓得山響。大廳靜悄悄的,大夥兒都忙活去了,這才悄悄蟄到廚房,就着剩菜扒拉幾口飯,偏不碰還保着溫的湯水,任自己可憐兮兮的。待得收拾行李回校,對弟弟又生出無限憐愛,強摟抱着親個不停,極盡縱容的打開電腦,「哀求」弟弟玩遊戲。對於母親,依舊「惡言」相向,直等坐在長途車上,方偷偷的抹起眼淚。

幾個女孩從小就嚮往香港。物質毫不缺乏的年代,她們對一切代表外面世界的東西,依然充滿驚奇。小時候,她們說爺爺奶奶帶回去的東西都有股「香港味」,真是不折不扣的「崇洋媚外」。小外甥女剛滿十八歲,臉蛋鼓鼓的,揹着書包,笑容稚氣、天真,如十三四歲孩童。大外甥女卻是另一類型,長髮飄飄,走路做事說話都慢條斯理,柔而不媚,因沒自覺美麗,倒添了樸實靦腆之態。就讀大二的大姪女是個「憤青」,來過幾次香港,總說香港隨便甚麼都比內地強。她說內地多數人活得累,天天擺臭臉,全世界都欠了他似的。不然就是膽小怕事的,偶爾遇見個熱情善良的,等於中六合彩了。常聽同事分享,說如今內地十幾歲的小孩都是小霸王,窮奢極侈追名牌貪享受,一孩政策,禍患無窮。南方省份大多超生,面臨的又是另類問題。我哥姐家各有三個小孩,年紀相仿,相伴成長,不賴。

新年的旺角街頭,比平時冷清些,街上成群結隊的,多為內地遊客。西洋菜街上新興了個行業――拍照,做的是本地年輕人生意。我讀中學的時候,興拍「貼紙相」,三五女生擠在小框框裡,擠眉弄眼,筆盒、錢包,到處貼。畢業時留言冊上也貼,寫的都是豪言壯語,都以為友情將天長地久,如今大多不知音訊了。這時代自拍成狂,上個廁所都恨不得公諸於世,誰都是攝影師,名模,拍照早不是甚麼新鮮玩意。大膽於鬧巿中拍黑白照為生,算得上膽識過人,居然卻火了。也難怪,旺角四通八達,價廉物美,是青少年聚居地。吃飯、遊戲、唱k、看電影、逛街、打「書釘」……只要想得出的主意,都不怕找不到地方消遣。一大班人推推搡搡走在街頭,看以前熟悉的小店舖,賣漫畫的,玩具的,衣物的……全變成藥店、電器店,遠遠傳來吉他的聲音,夾雜着二胡或哀怨或歡快或凄厲的聲音,是歐美的或韓國的或日本的或內地的街頭賣藝者在表演,偶爾也有香港人唱粵曲,傳福音的唱詩歌。街中心好幾攤拍照的,不同尺寸,造型,勾起他們拍貼紙相的回憶,決定「懷舊」一番,於是或蹲或坐或跳或躍,或觀音或羅漢,或漫步或回眸,或僵如木偶或動如脫兔,千奇百怪,熙來攘往的人群,霓虹燈,窄而高的樓宇,以及遠遠的一線天空,都成為背景,自己終於真真正正當一回城巿的主角,不過十幾二十塊,有更便宜的事兒嗎?

遊客笑香港人「傻」,淨花冤枉錢。這樣的照片,好意思拿出手?親戚朋友見你到香港轉了一圈,卻擠在人群中如一隻螞蟻,免不了笑問:怎麼大錢都花了,倒吝嗇起幾個小錢來了?沒去拜下大佛,吹吹維多利亞港的風?不是錢不錢的問題,是生活!是品味!香港人太不會生活了!沒辦法,一輩子擠在幾百呎的地方,把眼界心胸都給擠扁了。別看香港東西好,消費的可都是內地遊客。這不,大年初二,店舖裡,街道上,拉箱子推車子的,不都是內地遊客?香港人,說實在了是可憐。年老的遊客坐在街道邊上,守着一袋袋一箱箱的奶粉藥物電器,看人來人往,又搖頭又點頭,又嘆氣又微笑。

我跟姪女外甥女穿梭在這熱鬧的城巿,典型街頭小吃是學生推薦的:煎釀三寶、牛什、咖喱魚丸、冷麵,還有內地遊客愛吃的許留山。我們吃慣了家裡飯菜,對五花八門的小吃都興趣缺缺,嫌其味濃。一個敦實的女人跪在一片藏藍色塑料布上,抓着一把白色粉末,均勻撒落,撒出各種字體的「馬年接千福」。小外甥女捏了一點零錢,偷偷猫下腰放在小鐵罐裡,女人側身,雙手合什道謝。我們繼續前行,看到一個外國人懸空而坐,聽一個韓國人唱了首英文歌,都是旅遊的人,籌措旅費。姪女說,內地肯定沒人給錢,都是集團式經營騙錢的!特別是乞丐,別看他們殘肢斷臂,住的地方可比小姑家豪華幾十倍(說的是我)。是啊,這年頭,同情心都被濫用了。話說回來,也不是這年頭的事了,人心向來不古。

姪女外甥女怎麼看滿街的內地遊客呢?我們沒有談這話題,可我知道,她們討厭這種恨不得把整個香港搬回去的行為,弄得人家以為內地鬧饑荒。父母每次回去,例必沉甸甸的行李,她們開始懂得心疼人了:爺爺奶奶甚麼都別帶!那麼重!我們這裡甚麼都有,真的!你們有空出來走走就好了!上一輩表達愛的方式,的確跟我們不一樣。不認同,又有甚麼辦法呢?那畢竟也是愛啊。看街邊排排蹲坐的遊客,的確是不好看呵,的確是妨礙了別人……可是,他們肯定是累透了,才會這樣的。誰規定了街道只能用來走路用來行車的?為甚麼不能坐?整條街,整個香港,可以讓人停留下來,坐着歇歇的地方真是少啊!這城巿的特色之一,就是走,不斷的走,或消費。沒辦法呀,誰叫人那麼多,空間那麼小呢?在香港生活,就得學會別太自我。

幾個女孩好奇地觀看香港的一切。她們讚嘆路面的整潔,欣賞交通的有條不紊,一切都井然有序。零售店的營業員,看上去也那麼專業。於是她們講起一個在商場金舖當售貨員的同伴,新年期間,出門上班時總不忘裝一小塑料袋瓜子果仁糖果,站櫃檯無聊時吃的。你想像得了嗎?一個穿套裝、踏高跟鞋,打扮得精神利索的小姑娘,站在櫃檯前嗑着瓜子。很日常的細節,可是當我們走在香港街頭分享的時候,它變得那麼好笑。好笑裡,有着叫人感動的東西。小零食,小動作,充滿煙火味,生命力,小姑娘鮮活起來,金舖具有人情味。那叫人感動的,是裡面浮動着的生命,跳脫,調皮,日常,瑣碎。專業與人情味之間,似乎容不下灰色地帶呢!因此,總有那麼多不同的意見、聲音,於是,很容易就把人分成兩類,大家站到不同的陣營,互相謾駡、敵對。

自己不也是一樣嗎?跟同事逛街、購物、吃飯,服務員體貼的以普通話招呼,我總是表明:廣東話也可以。真的只是不想聽他們彆扭的普通話嗎?不,我是拒絕被歸類,是藉此跟「內地自由行」劃清界線。拒絕被歸類的同時,我先把他們歸類了。反對「一竹竿打一船人」的自己,不也做着同樣的事嗎?多麼虛偽、多麼無恥呵。好的自由行遊客也很多,為甚麼因為一個兩個,一宗兩宗,或者很多個很多宗不愉快的事件,就可以把一群人標籤呢?我跟姪女的對話,夾雜着閩南話、廣東話、普通話,因為口音,因為語言,就可以把人標籤了嗎?可是,害怕被標籤,抗拒被標籤,不也是對該系統的認同嗎?我們也在標籤別人嗎?「標籤」幫助我們瞭解別人、認識別人了嗎?難道無法逃脫「標籤」與「被標籤」這怪圈嗎?

尖沙咀海旁人山人海,靠海的走廊用鐵馬隔開,滿滿當當坐了一地的人,打撲克,吃東西,聽音樂,或甚麼也不做,就在那兒看人,睡覺,等待晚上煙火的璀璨。小外甥女看到甚麼都手掩嘴發出驚叫,繼而害羞一笑,穿梭於人群中,如一條歡快的小魚,如一隻靈敏的小鹿。拍中銀大廈,拍對面緩緩駛來的笨重輪渡,拍人群,拍手印……忙碌而專注。我俯靠着圍欄,看藍的天,綠的海,看風吹旗飄,看人在自拍……是呵,香港的確是美麗的,小,而美。

「喂!喂!有冇搞錯啊!」突然一聲吆喝,循聲望去,是一個頭戴歪帽子身穿藍制服的警察,在禁區內由右而來,手指前方,正是我站立位置前方。吃驚回頭,不知甚麼時候,一艘泊岸的街渡上來一家三口,穿着開襠褲的小孩,岔開雙腿,撒了泡尿。警員繼續道:有冇搞錯啊!廁所就喺嗰邊喳!咁都忍唔到?!唔理啊,你同我抹乾佢。說話時又指向另一邊,氣沖沖走開了。

我跟姪女面面相覷,不知如何是好。我腦海閃過一個畫面:遛狗的人手裡都有一瓶水。我應該借瓶水給他們嗎?可警員是叫他「抹乾」,水不是愈弄愈濕了?再說,那是遛狗,這裡卻活生生一個人類,這樣,合適嗎?外甥女也聽到動靜,聚攏過來,我們都呆站着束手無策。彷彿很久,也可能是一瞬間的事,再回頭,已見那父親貓着腰,手裡一大團手紙,圍堵着把那攤尿漬「捧起來」,水泥地一圈暈深了的顏色上,碎碎有些紙屑。他把紙放到塑料袋裡,妻子抱起小孩,離開了。

我們默默目送他們,半晌,姪女說:唉,帶小孩子出門真是麻煩。以前帶細佬出門也是……那你們怎麼辦?不,他現在不會了,長大了能聽懂能忍。但是,遇到這樣的情形,你們會怎麼辦?她們都靜下來,都想到各自的弟弟了吧,她們捨不得責備年幼的弟弟;可她們也知道,這地方有着不一樣的習慣、標準,她們為難了,繼續沉默着。我支吾着跟她們分享剛才的猶豫跟顧慮,為甚麼掙扎了呢?真的是怕冒犯了那父母嗎?真的怕「愈幫愈忙」嗎?無論怎樣,那是沒辦法中的好辦法吧!我後悔,沒幫上忙。不是甚麼大忙,只是一個信息,一種姿態——除了吆喝,批評,指責,也有人願意跟他們一起,面對、解決問題。小孩子在不適當的時間、地點撒了一泡尿,看起來只是小事一樁,可誰知道呢?也許他們整個旅程就毀了,以後談起香港,只剩搖頭了。或許是我自作多情了,自己對一個地方的印象,總是跟當時的經歷掛鈎。

過了好長一段時間,每看到類似的新聞,我仍忍不住想起這畫面:是個靜默的場景,大人一直低着頭,半蹲與小孩等高。小孩也是靜默的,看吆喝的警員,看父母,看地上的一攤水,看圍觀的人,眼神沒有恐懼,也沒有好奇。靜默中,所有人都在俯視他們,包括自己。說也奇怪,我無論如何也憶不起他們的外貌或衣着打扮,只記得是佝僂着的卑微的形象。

由此聯想到聖經裡這故事:一婦女行淫被抓,法利賽人試探耶穌,是否根據律法,用石頭把她打死。耶穌對他們說:「你們中間誰沒有罪的,誰就可以先拿石頭打她。」他們聽見這話,就從老到少一個一個地都出去了。每次讀這段故事,我都忍不住想:假如圍觀的是中國人,也會一個一個地走開嗎?

 

陳曦靜,畢業於嶺南大學中文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