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李洛霞:他們的故事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李洛霞

老太太認不得多少人,她問來探望的兒媳婦:「小姐,你係邊位呀?」

長得牛高馬大的孫子站在她面前,她禮貌周周的問:「呢位先生貴姓?咁好人,嚟探我,有心咯……」

姑娘問她:「你叫甚麼名字?」

她有些生氣,大聲回答後,嘟囔着說:「一日問幾次,真係煩,我點會唔記得自己叫乜名?」

有一次陪老太太到醫院覆診,診室在八樓,緩緩往上的升降機每停一層都有清晰廣播:升降機往上……升降機往上……,老太太聽了很奇怪,「怎麼一直叫我的名字?」

老太太姓黃,名字和「上」諧音,每聽到「往上」,就以為有人喊她。

護老院的姑娘說:「我們送飯送藥,一定連名帶姓的叫他們,起碼要他們記住自己的名字。」要是像老太太的情況,那更是每走過她身邊都會說笑的大聲問一句,讓呆篤篤的老太太回一回神,還記得自己是誰。

不過,老太太真的知道自己是誰嗎?

老太太吃得苦,但受不得痛,最怕打針,雖然如此,每次去醫院還是有些興奮,好像回到熟悉的地方,好像又和家人親近了些,她的家人,唯一在她腦海裡有印象,而且越來越鮮明活躍的家人,是她的父親,她的父親是醫生。

醫生父親最早的行醫地點在越南西貢,那是事實,老太太曾經會說幾句法文,又喜歡越南菜,形容過大頭蝦和甚麼「濛」之類的吃食;最近兩年,醫生父親的醫館卻在香港上環伊利近街,我初沒想到老太太已到了隨意挪移時空的境界,多口問了兩句,老太太怪我沒記性,反問怎麼不是香港,都在上環幾十年了,街頭街尾沒有人不知道她父親的鼎鼎大名。老太太口中的父親心腸好醫術精,因為她父親的緣故,許多人認得她,走到哪裡都有人跟她打招呼,包括醫院的「往上」;也因為她父親的面子,她現在能夠住進這個茶飯定時,有專人侍候的私家地方。

老太太喜歡說話——她一旦沉默就表示她生病了——話題由「我老豆係大國手」開始,中間拉扯些瑣碎事情,去到「我老豆最錫我」之後,又再重複。

我聽得累了,把暖水杯遞上去,大家趁機歇會兒。對面笑嘻嘻聽着的婆婆這時候才有機會插嘴:「知你叻啦,你阿爸做醫生。」

老太太放下水杯回敬:「你仲威啦,你係童子軍,識得操兵,一二三四、二二三四……」

童子軍婆婆九十歲,背彎,能扶着步行架慢慢的踱幾步,只為了怕跌倒,難得走動。在這座小規模的護老院裡,兩個成天坐着的老人吃飯一塊兒,看電視一塊兒,有一句沒一句的鬥嘴也是一塊兒,也只能是她倆,另外的幾個婆婆只能躺在牀上,或成天閉着眼,或張着嘴瞇着眼卻粒聲不出。

兩三年前有一個能走能說的婆婆,性格開朗,說話大聲,和老太太很談得來——那時候老太太的記性好些,說話內容也豐富些——只是活躍過度,三天兩日就拄着一把黑雨傘說要出街飲茶去。有一次在外面跌倒,送進急症室,住了兩個多月,再回來後,整個人縮小了兩號,不言不笑,不走不動,沒多久這個出走婆婆就大去了。

老太太要的是個有耐性的聽眾,我只管陪笑和點頭就是,然有時多心,想聽聽別的故事,特別是護士姑娘陪着大家一起閒聊的時候,我會問問其他院友的情況,看要不要為老人家帶些東西來,例如戲曲錄影帶之類,白雪仙任劍輝的粵曲是老太太的最愛;隔壁院舍的上海爺爺只聽京戲;童子軍婆婆無所謂,就是歐西流行曲,只要是上世紀五六十年代的,也合她胃口。

童子軍婆婆不但上過中學,當過女童軍,而且啊,她還是個真正的千金小姐,有貼身丫頭侍候。她的財主父親,有妻有妾,兒女成群,偏偏對這個幺女千寵百愛,幺女上面的兄姊年紀與她相差太遠嗎,無妨,老爸爸就買個妹仔來與她做伴,這個妹仔侍候她之外,還跟着一起上學,一起玩耍,一起度過童年、青少年,開心時一起歡笑,打仗時一起逃難……一起來香港生活。後來,小姐讓妹仔結婚,送出一份體面的嫁妝。小姐和妹仔情同姊妹的關係維持了幾十年,妹仔上天堂後,現在來探望的是妹仔的女兒,每年只來一次,因為住得遠,澳洲。

童子軍婆婆讓姑娘講她的故事,一貫笑嘻嘻的臉容,說到來探望她的人,不忘補充一句:「以前我契仔都有嚟睇我,不過好耐冇嚟囉。」

說到契仔,坐在電視機旁等麻將搭子的阿姐立即熱血上湧,轉過頭來狠聲回應:「梗係唔嚟啦,你都冇晒錢咯,仲搵你做乜?」

阿姐七十多歲,丈夫辭世後,退出公屋單位,住進護老院,為人爽快,但是腌臢,她走路快說話快打麻將的動作更快,院方難得為大家湊成的一桌牌局,還要請動隔壁兩位男院友,然而她總是嫌別人手腳慢,姑娘只好勸她:「你唔好咁心急啦,成個院舍你最後生,你就讓吓啲老人家啦。」阿姐又愛吃零食,院裡餐食清淡,她就買來一大堆鹹鹹濕濕煎煎炸炸的東西,自己的小抽屜放滿了,就塞進廚房的大冰箱裡。阿姐嫌這嫌那,過不慣院裡食飲有時,起居有常的生活,說到底其實是嫌沒牌打,為此幾個月前,她還住在這裡時,往往一大清早出發,跑到她官塘舊居的老街坊家裡搓麻將,吃過晚飯才回來。後來轉到荃灣一間護老院,據說那裡有幾個在牌桌上靈活自如院友。不過,總有些原因湊不成牌局,阿姐又會來到筲箕灣,央姑娘為她組局。

孤家寡人的阿姐有一個正式上契的乾兒子,她對他的好,如她所言:「直情當佢親生仔一樣,乜都為佢諗,乜嘢好嘅都畀晒佢,點知佢忘恩負義、狼心狗肺……」阿姐每說到這一筆就氣血上湧,每聽到契仔兩字就咬牙切齒。

還好搓麻將可以解憂,隔壁院舍的牌局已佈置好,阿姐過去打牌了。

我曾經勸老太太:「你不如也打麻雀吧,就當做手部運動……」

老太太反應很大,近乎疾言厲色:「我一定唔會打,我哋信教嘅人,係唔會賭錢嘅!」

有時我逗老太太,先讀兩句唐詩,牀前明月光,疑是地上霜,要她接下去,然後進一步,夫天地者,萬物之逆旅……

老太太曾經琅琅有聲的背誦整篇〈春夜宴桃李園序〉,也曾對着手抱的小孫女,一句一句的教她山不在高,有仙則名,水不在深,有龍則靈,現在老太太聽我唸唸有詞的光陰者,百代之過客,笑呵呵的說:「你幾叻喎,仲識得背詩。」

四點多鐘,姑娘收拾大桌子,準備晚飯,老太太、童子童婆婆和隔壁院舍的幾位老人家都來到桌子邊,阿姐謝謝姑娘給她的半碗粥,只當下午茶,她說吃過了再搓四圈,夜裡回荃灣院舍前還要吃一碗叉燒飯。

姑娘笑她:「你都幾頻撲喎。」

走出院舍,來到大街,西斜的太陽把四下裡照得一片金黃,天色比長日亮着燈的院舍大廳還要光猛,我想起〈一個乾淨明亮的地方〉,想到老太太說「我食得瞓得,就係唔行得」,想起李白高歌「浮生若夢,為歡幾何」,而阿姐說「幾辛苦都唔怕,做人最緊要開心」……

                                                      
2015年2月4日


李洛霞,編輯、作家。著有遊記《絲路過客》、短篇小說集《今夜,沒有顏色》、散文集《獨腳戲》、《自在天》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