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朱少璋:我的泰山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朱少璋

山多石,少土;石蒼黑色,多平方,少圜。

少雜樹,多松,生石罅,皆平頂。

――姚鼐〈登泰山記〉

 

唐代皇帝登泰山封禪後,三公以下的官員可依例擢升一級。唐玄宗開元十四年張說任封禪使,特別關照女婿鄭鎰,把女婿由九品越級跳擢到五品,黃旛綽不平則鳴,語出雙關:「此『泰山』之力也」;自此妻子的父親就雅稱為「泰山」。我的泰山雖沒有讓我連升四級的能力,但待我非常和藹非常親切,完全沒半點架子。印象中,我的泰山並非崇山峻嶺,反而是平蕪盡處的一脈青山,平易近人。余光中在〈我的四個假想敵〉中把四位未來嬌婿設想成乘夜偷襲、踰牆越壁的敵人,都屬文學「易色」聯想的筆法,看之但求有趣卻不必當真。現實中,我的泰山自始至終對我都不存半點敵意,談天時還經常開玩笑,完全敵我不分。

若要論證「中學生不應談戀愛」,我是沒法提供有效論據的。我與內子高中時已談戀愛,當時的未來泰山沒有阻撓,鴛鴦不必棒打,小情人的課餘戀情完全是公開而自由的。我完成大專課程後當了幾年老師,儲了點錢,勉強可以成家,談婚論娶時未來泰山一點留難一絲遲疑都沒有,只說「好呀好呀,no problem」,只要求下聘過大禮要送五色喜餅,不要一疊疊「換餅券」,理由是慈母在堂,過大禮老人家要看到一盤一盤擠得滿滿的喜餅才夠高興。至於酒席和禮金等安排,都只是說「no problem」,說「never mind」。

泰山講話喜歡刻意地中英夾雜,因為他早年當海員,略懂英語。他專愛講那些「open door see mountain」式的逗趣英語。他在航海時遇上的數十尺巨浪和遊弋在船旁的鯊魚群每每成為我們茶餘飯後的甜點,他邊喝酒邊談天,興致好極了,話題一個接一個,滔滔不絕。長期當海員的一般都嗜賭,因為船上生活單調苦悶,同事聚賭開始是怡情慢慢會亂性,泰山卻不好賭,只愛喝酒和抽煙。他喝酒也真兇,一大瓶洋酒吃一頓便飯的時間就喝光,這幾年血壓忽高忽低,醫生囑咐要戒酒要戒煙,但最後是否真的成功,不得而知,但最起碼近年與我們飯聚時,他確是滴酒不沾的。

泰山愛航海,可能由於他愛自由自在的感覺,當海員養家他從來沒半句怨言。但自從那一次在船上給大油桶砸斷了腿,他的生活就不得不從此正式登陸,幾十年的泛宅浮家一下子變成了腳踏實地,而那一條斷腿已給加裝上金屬關節,走起路來步履並不太蹣跚,卻總帶點板滯與遲疑。泰山大概是習慣浮遊晃蕩,不慣彳亍躑躅,他自登陸後總顯得有點鬱鬱寡歡,雖然他還是不停地說「no problem」,說「never mind」。

我愛吃泥鯭愛吃柑橘。在泰山家吃飯總會有泥鯭,三數尾半巴掌大的小魚,上面放些果皮絲,蒸熟後再澆上沸油,香氣四溢。泰山家中用來營造春節氣氛的柑橘樹,剛過元宵枝頭上的柑橘便會給摘個清光,一顆顆略圓而微帶蠟亮,像一顆顆明珠,在泰山的掌上,送給我。傳統中國的翁婿關係似乎總比婆媳關係好,父親疼愛女兒的思路大概是愛屋及烏,連女兒的丈夫都特別疼愛,如果說父愛偉大,也許可以間接地以此為證。王寶釧命苦,冥頑老父偏不讓女婿當要職反而向天子力薦女婿做個馬步先行的小官,可見黃旛綽說的「泰山之力」可以是助力也可以是阻力,幸好那只是戲曲或民間傳說中的情節,同樣是看之但求有趣卻不必當真。說到底,現實中或戲曲中的泰山即使看不起平庸女婿,都無非是不想女兒嫁後捱苦,動機其實一點都不壞。反而像我這些長年讀中國文學的書獃子,連白天做夢都要夢到湯顯祖筆下的牡丹亭畔去,誤為自己一定是懷才未遇又一表人才的柳夢梅,誤以為麗娘一定愛才、泰山一定嫌貧。事實上,我的泰山從沒有嫌棄我,因為他的人生哲學正好是「no problem」,正好是「never mind」。

如果可以的話,我的泰山一定想化成一座冰山,一座在大洋上自由飄浮的冰山。他愛四處遊歷,更愛與海洋作伴,在巨輪的甲板上看遍了日升與月沉,也看盡了風起與雲湧。斷腿歸來卻只能在小島一隅的一個公屋單元內憑窗悵望乾巴巴的街景,當年所有異國風情地北天南與海角天涯都只剩下回憶。舊居未重建時還可以在飯後到附近的小公園餵飼流浪貓,舊居重建後新闢的小公園連貓也不再流浪。在不能再航海、不能再喝酒、不能再抽煙而貓又不再流浪的歲月裡,窗櫺外的街景慢慢變得陌生,回憶中的美好片段卻像莊周夢境中的翩翩蝴蝶,竟變得異常地親切,異常地真實,異常地清晰,異常地接近……那一天子夜時分,泰山入院後一睡便沒有再醒來,一句話都沒有留下。泰山在這漫長的夢中,很可能,很可能已蕩進了另一座牡丹亭去,並且在另一個國度遇上另一位愛才的杜麗娘……夢中的種種奇遇也許跟航海的種種奇遇一樣,一樣新奇,一樣有趣。我的泰山自此不必登陸靠岸了,反正這兒沒有他愛看的風景,夢的另一端卻如無盡無邊的大海,他悄然躺臥在這夢境的甲板上,一去,永不回航。

薄怨泰山入院後一句話都沒有留下也許並不全對,他生前愛說「no problem」「never mind」,「no」和「never」其實已早有暗示,還要他多講些甚麼話呢?只是,若把「never mind」說成「沒關係」再作雙關而逗趣的聯想,泰山,我跟你又怎會「沒關係」呢?「凡屬東牀,俱稱半子」,我是你的女婿,是你心愛女兒的丈夫——恐怕你一定又要逗趣地把這話翻譯成「east bed」和「half son」的了——看哪一天,我們在那艘漫長夢境的甲板上重遇重聚,甲板上伴圍着你正是那群你餵飼過的流浪貓;到時候,我再給你詳詳細細地解釋一遍。沒問題的,暫時說「不打緊」就行了。


朱少璋,愛好閱讀及寫作的香港人。表達思想感情能用散文則用散文,遇上死角則用古典詩;反之亦然。從事中文教育,現職香港浸會大學高級講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