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潘步釗:說不盡我家的「神采」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潘步釗

每次談到「神采」,我們四姊弟總掩不了眉飛色舞之情,像述說一件重要而影響深遠的家族往事。這些往事,不單是我們現在倫常聚會的談資,也架起了成長和生活的重要回憶,難理,更難斷。我是家中老么,最晚出生和成長,認知能力和記憶力趕不及記下,所以只是聽兄姊們談得起勁,自己努力思索想像,像早一天曾缺課的學生,努力在課堂上追回因錯過而陌生迷惘,卻原應屬於自己的經歷。

「神采」其實是一匹馬的名字,灰棕毛色,不在徐悲鴻筆下,也沒有踏雪展翅的神通,而只是在香港快活谷出賽的品種,平凡得有點庸俗。可是對於這匹馬,我們全家都感激。故事在後文才細說,這裡只想引伸表達我對人和動物相處共存的某些感想情思,特別是生活和成長在這又富裕又貧窮的現代香港。道德和情感,在人與人之間,縱然不易真誠把握,但描述和定義的語言卻從來都不貧乏,沒有迷思、沒有矛盾,可是在人類和動物之間,情況就複雜得多,活像一堵歪歪斜斜相對的高牆,我們既不容易看得穿透,也不是把球用力擲出去,就一定可以直線地反彈回來。

事情為甚麼複雜,真相是﹕人類憑着智慧,掌管了地球一切資源和權力,控制萬物的生活形式,成為所謂的「萬物之靈」。於是大部分動物被我們驅趕到山林野澗,人類伐林竭澤,站在世界的中心。為了自己的利益,人類決定了大部分動物的活動空間、食物水源,甚至控制牠們的繁殖速度和方式,我們必須承認,人類是站在這樣的平台來和動物相處,甚至高談愛護動物。這種人和動物的關係,一開始就無法用道德來切入,這樣的議題也很容易跌入偽善和泛道德的兩難之中,人類在中間,沒有申報利益衝突,這種兩難往往使我們陷入道德迷思,像哈爾‧賀札格(Hal Herzog)在他的《為甚麼狗是寵物,豬是食物》一書中引用研究報告,擺出了簡潔而有力的數據:「百分之六十的美國人相信動物有生存權,卻也認為人類有吃掉牠們的權利。」

愛護動物的說法,在動物倫理學的角度討論,重要的考慮是否「以動物作本位出發來思考和判斷」。西方研究指出人類早在一萬兩千至四千年前開始養狗,約在九千年前開始養貓。現代人喜談權利權益,可是西方研究卻指出,人類對於動物,只有感情和效益兩種考慮角度。我們經常以為瞭解動物,或許是自作多情,或許是因為認知不足,無論怎樣,也無法將我們從行為和情感的矛盾中抽拔出來。

這方面,中國人的心理反而較明晰平衡,易於安頓。中國文化傳統重仁義惻隱,與動物關係若即若離,由仁心出發,惻隱所及,所以有以羊易牛的齊宣王,也有「君子遠庖廚」、「聞其聲不忍食其肉」的聖人垂訓。不過中國文化也強調「人禽之辨」,所謂「人之異於禽獸者幾希」,重視的就是這「幾希」的部分,而在沒有嚴格知識論系統的要求下,我們也不大喜歡嚴格為動物定義和分類,所以從來不會認為鯨魚應該恪守西方生物學或哺乳類的定義,鯨,明明就是魚類,所以鯨字應歸入魚部。文學作品中,動物更加個性鮮明獨特,或呼應延伸、或映照熏染。中國人崇尚天人合一,又強調人對萬物有情,像對馬匹感情就最特別,超越人畜多矣,不因為甚麼平等、尊重的濫調,而往往成為人性的周延與補充。西楚霸王的「時不利兮騅不逝」、劉備的「馬躍檀溪」、《隋唐演義》的「秦瓊賣馬」,種種故事,都借動物襯映,刻畫人物情義氣概,曲折蜿蜒,雖不脫小說家言,但中國人可惡地高叫「背脊向天人所食」的同時,對動物別有深情,倒是昭昭可見。

   有時,動物又成為抒情說理的道具,像唐青臣科場失意,回到家中,妻子冷面對待,他成詩一首:「不第遠歸來,妻子色不喜。黃犬恰有情,當門臥搖尾」。人不如犬,古代窮酸文人可能感受最深,再讀程魚門的落第詩:「也應有淚流知己,只覺無顏對俗人」,兩詩並讀,「知己」一語,真夠發人深省,感慨萬千。元雜劇有《殺狗記》,無辜黃犬被殺,只為了讓兄弟重新認識親情的可貴。千百年來,中國戲迷欣賞此劇,從來只讚嘆背後的倫理大義,絕少會為這隻無端擔負啟蒙重責的倒霉老狗抱不平。

時代不同,文化有異,當然觀念也不一樣,像印度人不吃狗肉,只因認為那是骯髒低下的事,不吃比吃更無情。生活在香港,人類和動物的關係就親密得多,像月前港鐵列車撞死了一隻唐狗,滿城怒憤地指責談論,然後港鐵公司的一位高層人員,不但要公開道歉,更要在死去的狗隻靈位前獻花。我在電視新聞報道,看着他懷着滿臉歉疚和哀傷,周圍站滿了人,看他緩緩躬身放下花束――那真是種奇怪極了的哀傷。坦白說,我絲毫感覺不到人和動物間的情義,反而忽然想起唸中學時,留宿的校工張伯養了一頭黃狗,矮肥短腳,十分可愛。每當小息和午膳時,就在操場四處跑,不怕人,同學也不怕牠,當然也沒有人想過要欺負牠。我也知道,到了晚上,當張伯鼾聲呼呼的同時,黃狗會隨意睡在校園的任何一角,安全、寧靜而深受尊重。這樣的和諧共存,在我成長的記憶中,從來不難找到,小時候在屋邨的球場踢球,烈日下,常有貓狗蜷伏附近,慵倦打盹,瞇着眼看我們一群孩子跑來跑去,既不怕人也不擾人。大自然世界,本來是「春田牛背鳩爭落,野店牆頭花亂開」的自生自成,互相尊重包容,這樣才可達「遊於無窮」的生物世界。向一頭死去動物獻花道歉,黃犬泉下有知,可能也狺狺叫吠,頻呼折福――各位禮重了!

回頭說我家「神采」的故事,其實只是為了一次「獨贏」派彩,人馬之間只是相逢萍水,比起香港人喜歡稱自己的寵物作「bebe」,又愛在擺尾的小貓小狗面前,自稱爹地媽咪的親暱,完全是風馬牛不相及。我們對「神采」,只有感激和僥倖之情。故事發生在四十多年前的一個平淡晚上,爸媽下班回家,發覺我們三兄弟都失蹤了,一時間手忙腳亂,尋了一個晚上,嚇得心膽俱裂,最後在警局尋回。原來因為要看電視的足球錄播,二哥帶着我和三哥,跑到公園坐了一個晚上觀看。受了一夜尋子的煎熬,爸爸竟然下了狠勁,把剛投注在一匹冷門馬贏回來的百多元,購買一部十二吋黑白電視機。這匹冷門馬嘛,就是「神采」!

   就這樣,我的家有了第一部電視機,一段人畜緣份也嵌進了我們平淡的家族歷史,為我們貧窮而緊靠的家庭,帶來驚喜和溫暖。對這匹素昧生平的灰棕馬匹,我們心存感激許多年,這是成長經歷中,一次飛越貧窮生活的意外驚喜,但也只限是如此,不能像現代人般濫情造作。爸媽終日為口奔馳,一筆意外之財,本可換來三數月的安裕生活,不過相比孩子的快樂和安全,這樣的機會成本計算,每一對父母都不會猶豫。爸媽不懂經濟學,更不知甚麼是生物學和動物倫理學,他們也從來沒有叫我「bebe」,但背後的愛護關情,是成長歲月的回音,只要輕輕敲撞,就生起撼人的震動。

對於現代人豢養寵物,我向來無大意見。有一次,一個學生問我會否同意他在家裡養一隻貓,我說當然不反對,只要你的家人同意,而且你對待這隻貓,不能好過對家裡的人。另一個學生問我會否反對他養一隻狗,我說當然同意,不過也告訴他當看見狗隻很可愛的時候,要知道牠有一天是會死的,日常生活要吃要拉要洗澡,會老、生病鬧情緒,每一件事主人都要在金錢、情感和責任上承擔,最後他告訴我打消了主意。

六、七十年代社會不富庶,「住洋樓,養番狗」,是有錢人的行為和象徵,今天在公屋養貴婦狗的也大不乏人。對於人和動物相處,我的哲學很簡單,彼此的天性最應尊重,順人性人情自然相處,盡力而為。給動物不必要的痛苦最是罪孽,所以虐貓毒狗之事,社會群起攻之,合義合理合情,不過要為誤入路軌喪命的「失魂犬」獻花道歉,就未免矯情,人狗殊途,在死後,也在生前。寵物一詞中的「寵」字,洩露玄機殆盡,那是以人為中心作思考,快樂和利益都歸於人類,寵物只像楚王宮中因瘦腰而餓死的美女。退一步說,即使只談情感依附的關係,也弄不清究竟是寵物需要人類,還是人類需要寵物?所以說得清楚,物之曰「寵」,有太多人類的計算和利益在內,與我佛說眾生平等的慈愛悲憫,絕不相同。

其實我漸漸明白,我們懷念一匹馬,除了和秦瓊、項羽不同,也未必只是因為牠為我們家帶來一部十二吋黑白電視機,牠更馱負着許許多多的記憶,四蹄奔展間向我們跑來,把我們四姊弟馱回那不足百呎的唐樓板間房,一家人生命和生活都緊緊相依的貧困童年。人到中年,豁然明白,「父母俱在,兄弟無故」,君子之樂,只是一種淡然,與現代人一開口,就是媽咪BeBe的親暱濃稠,抱着寵物吻個不停,是不一樣的日子。那樣的日子,灰灰黯黯,原來已經是上世紀的如煙往事,就如千萬年來,人類和動物的一切意繞情纏,剪不斷,說不盡……


潘步釗,香港大學中文系哲學博士,著有散文集《今夜巴黎看不見日落》、《方寸之間》及《邯鄲記》;另有詩集《不老的叮嚀》,現職中學校長。