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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疏影:古越南的魂靈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曹疏影

一行人坐草篷船,沿河緩行。越南中部的香河,大水波汩汩,岸邊牛長在那裡像是已有一千年。這狹長國家腰身最細膩處,一國最嫵媚的地方,一千年過去,Huế(舊譯:順化)成為此中一粒沉香痣。這名字在越南語裡有晚香玉之意,一千年過去,已是一個向晚的黃昏,舊阮、西山阮、新阮三代王朝的魂靈都還遊蕩在舊都,Huế的香氣,是那日光漸收雕樑上隱沒的葉紋。

我們在越南的旅行到處遇見舊傷痕,自古以來的(他們自認為的歷史就是一部中國侵略史),近代的(美越戰爭的重創),也有新痕(現代化和全球化導致的急劇轉型,旅遊業的興旺),直到走進Huế,才覺得深入這清越之國仍然縈繞不去的舊日魂靈。

舊宮在修繕,我們發現自己置身於一處盛大的廢墟裡。未修繕的是圍繞宮殿那更廣大的草甸,事實上,整座宮殿,由午門到後宮,都是陷在巨大草甸裡的,青草無節制地生長,青塘幽膩,蓮過人頭。隔着長草,可以看清那宮殿上部的金碧,下部卻紅泥剝落,隱沒。

這宮是以紫禁城為藍本修葺的,乍看去像它的微縮模型,細看則不過借意為之。比如宮中的牌樓更纖瘦高挑,似是直接給你看一段雕花的骨。迎面牌樓四個大字「正直蕩平」,都是漢字,但這不合音韻的組合令我覺得有趣。越南的古建築上也刻着楹對,匾額,如今越南人識漢字的已很少,他們對這些漢字並沒有太多興趣,讀不出也不覺遺憾,反倒我這個遊客屢屢駐足,細味那一番心事。Huế的禁城裡住過一位皇帝很愛寫詩,就是阮朝十八歲繼位的嗣德帝(1829~1883),在越南到處找他的詩集,可惜沒有買到。但詩其實就刻在殿檐上,同那些奇花異果、珍禽異獸一道,字是彩字,在各自的背景上閃耀。且錄幾首在這裡:

 

九霄清有色

萬籟寂無聲

寧帖安狼塞

森嚴肅鳳城

 

天清增日耀

雲擁吐峰奇

夕望姮娥照

時思少女吹

 

未蒙甘餌食

已覺瘁須鱗

安土重遷念

恐渠弗作仁

 

河遙湖乃近

非愛亦何嗔

始獲而終放

驗之則是仁

 

用字和音韻,有工有不工,如此創造出一種奇特的閱讀感受,如凹凸花紋,按壓有致。我很喜愛這種奇特的漢語感受,是有別於中原漢詩傳統的另一種漢語嘗試,亦即讓你發現曾經有人這樣使用漢字,也生出一番化變與趣味。那種凹凸的感覺給這些詩增添了一種花紋感。無論是文字、文學形式,還是「仁」與儒家哲學,學習的結果在於內化,而這此內化彼未內化另一種半內化之間種種狀態,又由自身所在的竹與深潭之境,共同製造了這樣一種凹凸有致的存在。

「未蒙甘餌食,已覺瘁須鱗」兩句竟是以魚自喻,我在那廢懨後宮中比比皆是的深潭裡見到不少碩然的黑魚,再吟這兩句,始覺一種鬱黑淤膩的心驚,最後一句「恐渠弗作仁」尤其之「恐」,渠亦為己,而己亦為渠,天地間之不自由莫過於此。

這一過程與結果,也在視覺層面有其對應——縱觀Huế之舊宮王陵建築,較中原建築更多雕飾與紋路,更重凸凹之間的趣致。例如他們的龍有個龍形而鱗片之間更為發散如飽脹的花骨朵。其他紋飾裡也有許多四瓣鼓鼓的花樣。捲得玲瓏的小龍,只在自己身子上就捲出無窮花瓣來。圓重的花瓣感在這宮裡表現得非常強烈,花瓣又彼此裂開,濕了重露似的鼓脹,而終瓣瓣相扣如輪。各種圖案分裂為瓣狀,又彼此相扣、凸凹晶瑩呈現出來。

寶花,嫩竹鑲嵌的柱子,除傳統吉祥圖案,皇宮大殿到處是這樣的花草竹紋飾。最引人的是那些閃耀珠光的琉璃竹,令殿身所在一下子秀潤不可方物,你有你大國雄渾一體,我自有我小國寡民之清翠嫵媚之美學。寂然,在寂然深處,蓬然無休的只有自然,且看我用輕、閃、錦繡的材料鑲嵌它,凝想它,回應它,呵護蓬然自然中的人子我自己。古越南的魂靈在此。

這宮苑整體看去有一種別致的嬌嫩。我們沿荒天荒地草叢中勉強可辨的石階走去,看那殘垣上的斑駁黑心,草叢裡行將坍塌的假山堆,深潭裡點閃如目的星錢,錦繡瓷片突然攢出一個龍頭。且看它舊日的金藍,今午怒放的睡蓮。脫落的琉璃,只餘勉強可辨認的雀鳥,兀自側着小腦袋去聽某一種靜默;剝淨的秀岩倒似骷髏,剩半個身子的鳥兒環飛在一個突如其來的空蕩蕩裡。我們隔草眺望這裡的斷橋,那端的殘壁,長草秀枝已沒那闌干寶闕,這裡那端殘壁末了兒,一株綠得寶貝般的大樹。這裡破損了的牆壁,顯現出一種特殊的濡黑色,濕蘚遍生,向幽深裡去,若是泥牆則有剝落的斑駁五色,無論如何,這牆這垣,都與荒草同融得那樣和諧。

大殿們空餘纏頭,建築的比例並不如何森嚴,也怕不是為森嚴而營造的,它們自有一股清氣在。沒有飛檐——中國建築裡天地之間的臨界,溝通下界上天的靈性使者,有的只是簡樸自守的屋瓦,低垂守護。沒有飛檐據說是因為當地的氣候易有風暴,但另一層原因我想也許是因它們並無意圖通向永恆,似是它由地上脫離秩序的自然已獲知永恆的限度。只殿宇屋檐上堆出點閃金泥琉璃堆——這種在屋頂上堆砌的手法倒與占婆藝術有幾分相似(我也見到一條扶手上的浮雕龍,乍看上去恍如占婆藝術裡那些毛鱗遍布、健胸闊面的鳥女!),如寶眷纏頭,只是其上插過的鳳釵早已飛升而去。

到處都是一種極具幻想性的裝飾手法,越南人把青花白瓷的碎片鑲嵌在凸出的紋飾上,這一來宛如五境全打破,那破碎河山相遇仕女半個腰身,滄海藍紋藏起了書生珠簾。大國來的使節看到這些,怕要肚子裡笑了:一些爛碟子爛碗片兒也好黏到皇宮牆上?沙文主義好似豬油蒙人心,笑且笑去,五境全打碎,這一等極致虛無的境界不已表現了你們用那大飛檐孜孜追求的超越和恆常?

廣大的草甸中走着踏着,那裡又突然孤零零一座喜鵲鬧梅的大門。門楣細看有麒麟,秀鹿,雋秀的鹿兒在藍芝樹下望向一方去,那藍的枝葉團團如雲。又有孔雀棲在老枝上,老枝有大朵的墜梅直墜入海濤之中,而其餘的花色卻是細微隱入陳黃背景的散碎金花。有魚骨般細弱而分明的枝葉橫過那門,背後卻是藍碧的一小幅江山。這些小幅的雕塑都是半立體的浮雕,看那勁道卻並不急於由背景掙脫出來,是一種自我持守的力道。

而最夢幻的,還是太後寢宮迎面那巨型假山,由殿中望去遮天蔽日,在院落裡賞玩也覺自己成了迷於假山紋理的一員蟻豸,也如已與水中那座倒影融為一體,參差斑駁,共溶於水天。你很難察覺,假山上還有極幽微的拱橋與細微的釣魚翁,但如你察覺看到它們內裡中去,便早已不覺天已遮日已蔽。向內庭走去,一模一樣的廊柱有的落於地面,有的卻是落於水中的,卻都帶着同樣的底座,而那池幽碧之水也早印了幽黑空堂的殿內結構進去,真柱後映上了假柱,假柱底倒銜接着真的倒影,真真假假,浮萍根深,已如一頭散髮般失去控制地生長,你不覺一腳踏入水中,就此別了蟻夢塵生。

一隊遊客撐傘由瘋長的草地中間魚貫而過,白肉頻閃成個「一」字。我在遙遠處看頓時想起布魯埃爾電影《資產階級的審慎魅力》,那鱗蟒滿身一個東方皇帝的魂影也趁着草影在旁觀看。而我發現的還有一副難辨是貓還是大蜥蜴的完整屍骨。環環相扣的脊骨連着尾骨,細若無可依據,但又分明森白呈在一處草稞裡,打擾到它的,大概只有雨水和星光。這宮苑也在準備一個現代的自我。人們在草地上用金粉彩紗紥了火球和麒麟,鮮艷新淨,算是應和遠處深舊胭脂牆,迎接下一年的旅遊年。今日做戲的金粉和舊日金藍間,有一個她在門廊暗影裡脫下羅蘭紫色的塑料涼鞋,消消暑氣。

我懷疑Huế不是一個能在現實中繼續的城市,我每日遊覽,隨荒草與河波蕩蕩踏入歷史虛幻之懷抱,而後歸來,宿在寧靜得可疑可戀的一處小旅館裡,小旅館有闊大的陽台,喝茶寫作,一晃,我懷疑自己在Huế的日子已久得難以辨認了。

我隨香河的河波去沿岸的皇室陵墓,大小不一,各有各的巧思,但再怎樣的巧思如今都已溶入深潭荒塘長草密林的莽蒼夢裡,我也記不得那許多了。印像中有小沙彌在濕漉漉的清晨,拖着長長的掃把清掃院落,他僧袍的顏色比塵土還要塵土,青枝綠葉在晨風中飄灑着香霧。我便知道那是天姥寺,一座寶塔的座下。

又一個印象是有大片大片的水域,倒影,無窮的倒影,這是一個虛幻部分遠遠多於真實部分的天地,一處虛淡而真實的水榭臨影而設,你若想將建築修建得虛淡,煞是要用一番氣力吧,但那裡卻如天要成就,我知道那便是嗣德帝的陵墓,他生前就搬進去的,為的躲避朝中諸派紛爭、躲避法蘭西如炬的狼子之目,躲避北方那個自古以來就與越南歷史糾葛業深孽重的帝國,他就在這虛淡清秀的榭上寫詩……水,木,水木纏繞他而無人去攪擾,大株大株的梔子花,梔子花竟也因是古木也生得錯綜參天,人走在其間恍若嶺外一夢。嗣德帝是最終與法國簽署殖民條約的皇帝,他空陵裡蒙塵的玻璃吊燈,紫檀天花上五彩日頭,星斗模型。他的宮燈,紅細木纏金枝金葉,輕薄雲霓貼在明瓦玻璃上,光明由中透來,甚麼都上了琉璃光彩。若李後主有一榭一殿,我相信也是如此風格。

處處遊來,深信越南古建築雖是從中國建築取來大綱,但發揮那顆清越之心時卻建出了更具裝飾性、與自然更加協調的建築。逐水草而居,它的自然是蓬然樹雲樹山,低徊草甸草水,無盡的綠雲,天上人間水波裡都是,吐霧輕彈,你探不到它的一個深處。前文所說的沒有飛檐,其實是此種自然醞釀出的建築,它只要低垂守護此種自然之地的人子就好了,再替人子在堆些金泥琉璃堆出來,是近翠冠處的點閃,也是守持。而這種建築裡又時時見到碩大的蓮苞雕在五彩小捲着的雲霓之上,於是觀者體悟到一個水下魚眼看出去的幽冥世界。這也可以解釋為何這些建築用那麼多鱗瓣拼貼來修飾自己——世界分解為一個鱗狀的世界,突兀幾個少年在水草處垂釣,也有如渾身透水氣的精靈。

在Huế盤桓了多久,我已不記得,只知道那之後去到芽莊,突然投入到盛大的海浪中去。那些珠片、碎瓷、錦繡、琉璃只是倏忽之間就全都遠去了,椰樹海灘,人們在海鮮間興致勃勃挑來撿去。侵蝕日久的暗濕水霧全被海邊的陽光蒸發掉了,你瞪眼看灘上一隻晶光閃爍的碧螺,像是突然不知道了那些廢懨雲煙的意義。海灘上到處都是乘興把自己投入海浪去的人,閃亮的皮膚……突然一場暴雨落下,人仍不退去,把自己一次次摔進三五米高撲落灘頭的黑浪中去,浪褪下,又一顆顆人頭在那裡咧嘴笑着。我剝開手邊一隻牡蠣,一邊欣賞這暴雨,一邊嚥下鮮美多汁的嫩肉。


曹疏影,詩人、童話作家、自由撰稿人,1979年出生於哈爾濱,北京大學文學碩士。有詩歌、散文、評論被收入各種選本出版,著有詩集《拉線木偶》、《茱萸箱》,童話集《和呼咪一起釣魚》。現旅居香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