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葛亮:舌尖三味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葛亮

近日重新翻讀黃裳先生的《金陵五記》,其中一節〈老虎橋邊看知堂〉。那時黃先生的身份是新華社的記者,也是因利就便,去了「模範監獄」探訪周氏。彼時的周作人,大約正身處人生的谷底。面對陌生者的訪問,如同接受「會審」,彼此都不自在。談及南京的過往,也有些含糊其辭。而黃裳卻憶起《苦雨齋打油詩》中的一首:「疲車羸馬招搖過,為吃乾絲到後湖。」

  這首「瘦詞」,有些含蓄的饕餮相,是知堂在盛景中的一星點染。說起人生抱負,他終於是個失敗者。因為看不清,終究也未參透。「五四」戰士,老來囹圄。多數人扼腕說未保晚節。然而於他自身,豈是一言可蔽之。錢理群談周氏兄弟,說「如果說魯迅的選擇是非常人生,那麼周作人的選擇是尋常人生。」觀其一生,與其說是他選擇了人生,不如說是人生選擇了他。文章鑒人,由「凌厲浮躁」至「平和沖淡」,這其間的掙扎,是不可免的。只是知堂的姿態一直擺得很好,令人信服罷了。

這「好」往往和對美食的立場相關。老子曰:「治大國若烹小鮮」,說的是火候的拿捏得宜。政治畢竟複雜得多,失意於此的人,往往會退而求其次,拿「吃」做起文章,算是一種心理補償。寫得越精彩的,失意得也越是厲害。說起來,可列一串長長的書單,作為輔證。孟元老的《東京夢華錄》、張潮的《幽夢影》、張岱的《陶庵夢憶》、李漁的《閒情偶寄》等等。當然,寫吃寫得好的,還有一個袁枚的《隨園食單》。袁子才是真正看開了,自己從人生的「正途」盪開去,修修園子,養養戲子。談起食物來,倒有些喜人的葷腥氣。

周作人是要標榜「苦」的,有些清修隱逸的氣息。「出世」得未免就刻意些,是劃出界限的意思。他在〈北京的茶食〉裡寫:「我們於日用必需的東西以外,必須還有一點無用的遊戲與享樂,生活才覺得有意思。我們看夕陽,看秋河,看花,聽雨,聞香,喝不求解渴的酒,吃不求飽的點心,都是生活上必要的。雖然是無用的裝點,而且是愈精練愈好。」這是要和「有用」分庭抗禮,是他所謂「生活之藝術」的總旨趣,要「微妙而美地活着」。「苦」之外,便是要閒,在生活的主軸之外的,大飲食之外的所謂「瑣屑不足道」之物。舒蕪評價說「知堂好談吃,但不是山珍海味,名庖異饌,而是極普通的瓜果蔬菜,地方小吃,津津有味之中,自有質樸淡雅之致。」原本他的故鄉紹興並非出產傳統美食之地,薺菜、羅漢豆、霉莧菜梗、臭豆腐、鹽漬魚,皆非名貴之物。知堂格外鍾情野菜,花了數篇的文字談薺菜,「『西湖遊覽誌』云:『三月三日男女皆戴薺菜花。』諺云:『三春戴薺花,桃李羞繁華。』顧祿的《清嘉錄》上亦說:『薺菜花俗呼野菜花,因諺有三月三螞蟻上灶山之語,三日人家皆以野菜花置灶陘上,以厭蟲蟻。』」,又另闢文字寫薺菜梗。由《王智深傳》談到《本草綱目》,又徵引《西陽雜俎》,考證了許多,才淺淺談起薺菜梗的製法。書袋掉得太狠,多少有些醉翁之意。雖是談吃,意在雕琢習俗儀典,民間野諺等大「無用」之物。食材越是平樸,越是無用之用的好底裡。鍾叔河在《知堂談吃》序言中說:「談吃也好,聽談吃也好,重要的並不在吃,而在於談吃亦即對待現實之生活的那種氣質和風度。」斯言甚是。

周作人寫吃寫得出世,是要和時世劃清界限。同樣將吃寫出了大名堂的陸文夫,則是反其道而行之。一部《美食家》,硬是寫成了中國的當代史。雖為後之來者,陸先生寫吃,也是打的家鄉牌。陸文夫生於江南市井,蘇州小巷的凡人瑣事 ,風物掌故,在他筆下信手拈來。娓娓如同家常,人稱「陸蘇州」。可不同知堂的粗茶淡飯真滋味,陸文夫就是要寫食不厭精,燴不厭細。

人類學家張光直說過一句話:「到達一個文化的核心的最佳途徑之一就是通過它的肚子」(one of the best ways of getting to a culture』s heart would be through its stomach.)中國文化的肚子裡可謂色彩紛呈。內地的一套專題片《舌尖上的中國》,可謂明證。一如調色版,各地菜系有格有調。既壁壘分明,又融會貫通。「東酸西辣,南甜北鹹」算是個大概。南方便有蘇菜、粵菜、川菜三派,其中粵菜講究清淡,川菜則以麻辣為主。蘇菜主鮮甜。

《美食家》說的便是蘇菜。故事說到高潮處,解放後美食家擺了一桌家宴。有一個段落,「鳳尾蝦、南腿片、毛豆青椒、白斬雞,這些菜的本身都是有顏色的。燻青魚、五香牛肉、蝦子鯗魚等等顏色不太鮮艷,便用各色蔬果鑲在周圍,有鮮紅的山楂,有碧綠的青梅。那蝦子鯗魚照理是不上酒席的,可是這種名貴的蘇州特產已經多年不見,擺出來是很稀罕的。」

美食家叫朱自冶,是個以「吃」為事業的資本家。戲要好看,得棋逢對手。所謂宿敵,如同福爾摩斯與莫里亞特,夜魔俠與威爾遜‧菲斯克,得要不棄不離。便有一位耿直的革命幹部高小庭,和他做了一世的歡喜冤家。反霸,鎮反,一直到「三反 」、「五反 」,運動了一輩子,沒把朱自冶的口腹之慾反下去。可見其頑固。高小庭恨他,不是恨他「好吃」,而是「會吃」。吃出了「生活的藝術」來。為說明他對美食的挑剔,小說中舉了一個例子,順帶介紹了至今健在的老字號「朱鴻興」。這是蘇州一家出名的麵店,如今還開設在怡園的對面。先是一段文字眼花繚亂地說了吃麵的許多講究。如果是朱自冶向朱鴻興的店堂裡一坐,你就會聽見那跑堂的喊出一大片:「來哉,清炒蝦仁一碗,要寬湯、重青,重交要過橋,硬點!」這還沒完,朱先生要吃麵,一定要吃「頭湯麵」,依他所言,麵下多了便有一股麵湯氣。「 朱自冶如果吃下一碗有麵湯氣的麵,他會整天精神不振,總覺得有點甚麼事兒不如意。所以他不能像奧勃洛摩夫那樣躺着不起來,必須擦黑起身,匆匆盥洗,趕上朱鴻興的頭湯麵。吃的藝術和其他的藝術相同,必須牢牢地把握住時空關係。」

這樣的人,雖不至成階級敵人,身為社會寄生蟲,在文革也自然是人人得而誅之。於是捱了許多苦,但為了吃卻一一忍受下來。靠本能生活的人,總有一股子求生的韌勁兒。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盼來了改革開放。傳統價值重估,飲食文化復興。他吃了多年的經驗,突然成金,搖身一變成了美食顧問,到處講學授業。小說臨到末了,有一段頗為精彩。說老朱一登台便向聽眾提出一個問題:做菜哪一點最難?台下「刀功」「火候」「選料」一頓亂猜。他一一搖頭,然後石破天驚,說是「放鹽」。為甚麼呢。他便解釋,因「鹽能吊百味」,鹽一放,來了,䰾肺鮮、火腿香、蓴菜滑、筍片脆。鹽把百味吊出之後,它本身就隱而不見,「這一段說的,連高小庭也佩服之極,足以為他撥亂反正。在英文裡,the salt of earth也指社會精英,可見其調和鼎鼐之功。馬克.科爾蘭斯基的寫了一本書《鹽》。洋洋灑灑,言其瑣屑,又言居功至偉,推波助瀾,可造就歷史大事件。朱先生說得家常易懂,才是微言大義。

孟子與告子辯論,告子曰:「食色性也。」區區四個字,為一千年來壓抑下中國人一點小放縱,找了個站得住的藉口。但知堂與陸文夫,似乎都不怎麼關心兩者間的譬喻與投射。「吃」為第一等要務,對於「性」,周先生是不屑得很,他在〈賣糖.附記〉中說,「外路人又多輕飲食而着眼於男女,往往鬧出《閒話揚州》似的事件,其實男女之事大同小異,不值得那麼用心,倒還不如各種吃食盡有趣味,大可談談也。」真是一副事不關己的神氣。而「美食家」朱自冶雖非柳下惠,娶了頗有姿色的孔碧霞,只是因為她是個好廚子,令人情何以堪。

然而當代美食界出了個殳俏,卻接過了夫子的薪火,將「飲食男女」發揚光大。一部〈雙食記〉,將食色的險象環生,相生相克寫得淋灕盡致,活色生香。小說講述一個男人遊刃於兩個女人之間,一個熱辣,一個清純。男人運籌帷幄,以為可坐享齊人之福。看上去似乎是〈紅玫瑰與白玫瑰〉的翻版。然而,這一對玫瑰除了好看,卻還真是秀色可餐,是可以入菜的。「他步行着便能走到另一個熱烈的起點,開始新一輪的火辣辣的饕餮。他便是這樣周旋於兩種迥然的風味之間,有着掌控一切的滿足感。並且他的胃也似乎養成了天然良好的習慣——五點半一過即開始渴望一盅好湯的醍醐灌頂,而八點半一過,舌尖又在為了辣椒花椒豆豉豆瓣而騷動着。」女人之間無知覺的對壘,變成川粵兩大菜系的較量。男人陶陶然間,全然不知自己已走在了鋼絲上。當他眉毛頭髮一把把地往下掉,才意識到不妙。轉而求教於略通中醫的同事,只換來建議他節制性生活的嘲笑。在他接受了江湖郎中關於進補和多吃維生素C的建議後,安之若素地躺倒在了兩個女人的美食溫柔鄉裡。他在昏迷中甦醒,與醫生問,「如果清醒了,要勞煩病人回憶一下這一兩個星期以來你的菜單。」他用微弱的聲音一個一個詳細地報上來,那些至夠美味至夠經典的菜式,醫生卻皺起眉頭:「這便是發瘋了,你倒是可以去告發你們家做飯的那個人。」接下來猶如案件重現,倏忽間,美食全成陽光下的罪惡。兩個女人的菜式搭配,收效天衣無縫。豬肺和田螺,兔肉和芹菜,讓毛髮脫落;豆腐和蜂蜜,豆腐和洋蔥,致耳聾眼花。歷數之間,皆是兇手同盟。而最為處心積慮之處,是被醫生告知:「你是不是有吃維生素C來挽回過你近期的脫髮?但同一個時間你又吃下那麼多蝦,這兩樣東西在你的肚子裡變成了砒霜。」高潮處則順應男主人公的視角,兩位素不相識的女主角在病房裡相遇,眼神一瞬間的交會。這便是觸目驚心的一幕。男主角帶着「最毒莫過炊婦心」的感嘆,留在了後半生的陰影中。即此,小說簡直成了男權長日將盡的教育讀本。

導演趙天宇將小說〈雙食記〉搬上銀幕,將小說中眼神交匯的一瞬,完整演繹為完美可觀的陰謀論。他參考大量的美食書籍,且求教於中醫專家,研製出七套相生相剋的食譜。影片中的主婦與小三之爭,成為血淋淋的欺騙盟約。棄婦,怨婦加妒婦,衍生出了驚人的烹飪才智。思路之縝密,堪比達芬奇密碼。余男飾演的角色,老謀深算,令人不寒而慄。吳鎮宇招牌表演中的神經質,恰如其分成了被迫害下的好註解。「食物相剋」,借刀殺人。雖然主題凜洌陰暗,說到底,卻是客觀深刻的辯證。好而美之物,得其味,齒頰留香,已為至境。切忌饕餮,濃烈挾裹,過猶不及。


葛亮,原籍南京,現居香港。作家、文學博士,香港大學中文系畢業。作品出版於兩岸三地。著有小說《朱雀》、《七聲》、《謎鴉》、《浣熊》,文化隨筆《繪色》等,並譯為英、俄、日、韓等國文字。曾獲2008年香港藝術發展獎、首屆香港書獎、台灣聯合文學小說獎首獎、台灣梁實秋文學獎等獎項。作品入選「當代小說家書系」、「二十一世紀中國文學大系」、「2008~2009中國小說排行榜」及台灣「2006年度誠品選書」。長篇小說《朱雀》獲選「亞洲週刊2009年全球華文十大小說」。2013年再次獲此殊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