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何福仁:許多個香港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何福仁

你想我說說香港,好的,這是個我生長的地方。可是怎麼說好呢?香港,其實有許多個,中環有一個,西環有一個,九龍城有一個,九龍灣有一個,旺角有一個,尖沙咀有一個,都是獨特的,真實的香港。我當然沒有忘記新界的香港、離島的香港,小說裡的、電影裡的、舞台上的香港。甚至也不一定有香港這個名字的香港。這許多個香港,可一直在變動。怎麼說好呢?此外,還有佔中和反佔中的香港,反反佔中和反反反佔中的香港。要是有人告訴你,一個唯一的,劃一的,可以獨佔的,不會變動的香港,他如果不是騙你,那恐怕只是一個名字叫香港而並不香港的地方,又或者是一個已經死去的香港。而香港是不會死亡的。

過去的,現在的,將來的,香港當然總有個將來,好歹。除非融雪加速,人間淪為澤國,它不可能像傳說的阿特蘭蒂斯或者龐貝,忽爾消失了。我們很清楚,它位於北緯22°08'至22°35',以及東經113°49'至114°31'之間,儘管它那麼小,但一個地方是否重要,不能從土地面積去衡量。如果你粗心大意,或者只看你想看的東西,當然就視而不見。你也會在歷史上讀到;我不同意說它無足輕重,不,這地方跟中國近代史、當代史,掛藤牽絲,不容抹殺它的位置。你要是以為歷史也不重要,可以隨意增删,那可是沒有辦法的事。你難道以為它只出現在地理、歷史的書本上,只是地理上、歷史上的名詞?它是有生命的,一直在浮動、漂移,但在變動中,又有所不變。它不是從一個寂寂無聞的小漁村,海盜當是收藏贓物的洞穴,然後成為殖民地,再然後,交還祖國麼?就像一個你鍾情的人,童年時是一個樣子,青年時是一個樣子,中年後是一個樣子,家居是一個樣子,出外是一個樣子。這些不同的樣子,──不可能不變的樣子,分明都是同一個人,而且自然而然,像你我一樣真實,長期相處,決不會認不出來。香港擅變,變的是它的外表。你只需到歐洲走走,這種感覺一定特別強烈,因為洋人的城市翻修的是內部而不是外觀,所以通常五十年以至一百年不變。香港呢,我小時候的大埔、沙田,已經完全改觀。我讀書和工作四十多年的西環,才離開幾年,已經開始「變天」。地方經過拆毁重建,往往變得愈年輕,是否變得愈可愛,則是另一回事。某些整容,不是漸整,而是把頭砍去另換一個,再選配各種零件。晚上在太平山上俯看,燈火璀璨,好一個混血城市hybrid city,那是美麗的香港,但並不可愛;在九龍城的橫街蹓躂,那是另一個香港,很舊,有點破爛,但可愛,因為有個性,它本來是一個互相聯繫、呼應,有人味的社區。訪客曾經絡繹不絕。以往啟德機場把訪客帶來,不是單一的訪客,有的是本地人為了覓食而來,因為食肆森立。有人只嫌它越式、泰式的太多,但它基本上容納各種口味,並不排外,體現了一種開放的價值觀。這,就是香港至今不變的內核,無論外表怎樣改頭換面。機場搬走後,它變了不少,訪客少了。如今地鐵伸過來,看來又要改變了。

你搖搖頭,是不滿意我的答案,還是你根本就懷疑,哪有這樣的地方?這許許多多的香港,說了等於沒說,那還可以叫香港麼?你的神情好像說:別耍我,正經一點好嗎?我是正經的,我從未這麼正經八百,我說的是我對一個地方的感情。問題是你提出的,你難道想要一個你早已認定的答案?那麼是你耍我了。是你自信不足還是自信太多,那是你的香港,你的香港同樣受到尊重。可那是一個實存的,還是應存的香港?我只能告訴你我真切的感受,我不會討你的歡喜,那是我的東西,百分之百,它同時可以是你的東西,同樣百分之百。地方小小,卻足夠大家分享,困難來時,也需要大家分擔。土地可以買賣,這方面香港人最優為之,對土地的感情卻不能買賣。

地方會變,人對地方當然也會情隨事遷。有不同的意見是合情合理的事。例如我最近和一位移居加拿大的長輩相聚,他移民時老大不願意,但甫一坐定就開始大罵香港某些年輕人胡作妄為,這地方再不是他認識的了。我則表示對年輕人理解和同情,轉念想他罵的又不是我,我比他年輕得多,但坐公車時可也有年輕人向我讓座;他既不能說服我,我也不能說服他,倒不如沉默地恭聽,他畢竟還是關心這個地方的,這是和而不同。最早講和而不同精神的是晏子。真正的「和」不是附和,而是承認事物的形成和發展,各有不同甚至對立的規律,但通過溝通、協調,然後獲致的一種諧和。「同」則是同一,沒有差異,沒有變動,即使是不同的人和事。可是這種同,只是苟同,表面維持的狀態而已,而泯滅了各別的特性,失去發展的活力。晏子說:同之不可,就像用水來調和水,誰吃得下嚥?琴瑟老是彈一個音調,還是音樂麼?我想,對一個地方,只有愛沒有憎,不行;只有憎沒有愛,更不行。再想想,即使彼此同樣年輕,對同一物事為甚麼不可以有不同的看法,而互相尊重?

當他見我忽而沉默不語,大抵也感覺氣氛不好,轉而問起我的生活。我告訴他我生活的地方,有二百多間維修汽車的大小店,多了些?但習慣了,這是本區自行衍生、發展的特色,那裡還有許多的雜貨店、理髮店、生果攤、押舖、鞋舖、電腦維修、影碟租賣;還有各種食肆、菜市場。後來,一輛旅遊車帶來了旅客,之後是五輛、十數輛,本來寧靜,也相當潔淨的街道,消失了。逐漸失去的其實是整個社區的生活。有三家酒樓從此只接待訪客,其中一家,我和朋友本來每個週末喜歡在那裡茶敘,不太熟悉的朋友有時也會到這裡找我們。如今一到午晚吃飯時刻,酒樓就排出一列鐵馬,佔了半條街道。我一位朋友恰巧住近酒樓,外出時往往要請堵塞門口的遊客讓路。我們親眼見過,六七歲的男童,從酒樓出來就在街道上小便,大人則在旁邊抽煙。當管理員温馨提示不要喧嘩時,其中一個回答:這裡不是言論自由麼,每天都在講?怎麼要人噤聲了?是的,這是一個訪客的角度。我家附近,粗略算算,至少有五家店舖改為巧克力店,專為訪客服務。當然,有人會從這種改變得益,但不是沒有代價的,這些酒樓、店舖和你再沒有關係了。反躬自省,當我們到了外地,同樣破壞了外人的生活,外人也會不爽。錢能通神,卻不一定能通所有居民。這是我們這個老區許多老街坊的感受,難道我們還要重新受教育,學習怎樣正確地生活?一年來,訪客的禮儀無疑已有所改善,比如隨地吐痰,不是沒有,是少了。將來,二三十年後,樂觀地看應該有更大的進步吧,如是不斷進步,然則我們甚麼時候才可以抒發自己的感受?

我還沒有說正在建設的地鐵,這區即使三四十年的樓也漲價了,的確有人因此大為高興,幾個地產經紀巴不得地鐵站最好搬到自己門口,於是發起組織甚麼爭取地鐵行動組,到處張貼抗議站口太遠的海報。當然,有了地鐵,方便上班下班;也有人喜歡熱鬧,這是年輕人的角度。我怎麼想呢?如果我說地鐵偉大,可是情願敬而遠之,租金不要因此暴升而逼走各種小本經營的店舖,這又是落伍的想法?但文明社會必須容許不同的意見,這正是香港的好處。當任何人再不能表達自己對一個地方的感受,或者只容許一種感受,遑論表達異見,堅持異見,只有一種聲音,許許多多的香港只剩下唯一的一個,那才是它真正的死亡。

這時候,輪到我的朋友默默無語了。你以為呢?


何福仁,香港大學畢業,主修中國文學及比較文學。著有詩集《龍的訪問》、《如果落向牛頓頭腦的不是蘋果》,散文集《書面旅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