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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國強:老人與貓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鍾國強

老人得貓。

貓是別人送的。老人家裡的貓殁了,就對鄰舍的動靜多注意一下。不多久,就有鄰舍喚他,他回來時擎着一個鞋盒,裡面有一隻還在蜷曲着身子酣睡的,像一朵蓓蕾未綻的黃花一樣的貓。

一個家總得有貓。看門有狗,驅鼠就必要有貓。這是老人活到這把年紀,一直都堅守着的信念。

是貓就可以了。老人不會挑揀是甚麼樣子,甚麼顏色。但拿回來的必定要幼小,剛戒奶的就最好,這樣才能養得熟,不輕易出走。

老人從來沒想過自己是否愛貓。但旁人看上去,都認為他是。每天一吃完飯,還沒有執拾好桌面,老人就趕忙從剩下的菜餚中撿些最好的,很多時都有魚,加上一勺飯,逕自去餵貓了。

貓跟之前養過的一樣,都沒有名字。老人把魚和飯放在廚房的窗台上,就「喵喵喵」的朝窗外柔聲地叫喚了。

不多久貓就跳上來,像一朵開在窗台上的花。老人瞇着眼笑了。

喂喂你來,你看,你看,老人在呼喚他的女人。

女人也沒有名字。她應聲走過來。老人在灶台前像昨天一樣,怨說這個為甚麼這樣那個為甚麼那樣。陽光也跟昨天一樣,把廚案上的砧板,鍋鏟,醬油瓶,鹽盅的影子慢慢拉長。

餵貓和澆花幾乎就是老人每天所做的全部差事,其餘的都是女人的工作。女人沒有抱怨,客家男人都這樣。雖然鄰舍有個會買菜下廚做飯洗碗的客家男人,但那是例外。例外的事總是有點不正常的,比如貓,一般都是黃白相間或啡黑白相間的,無端出現一隻純白或純黑色的貓,便會讓人側目了。

老人不會做讓人側目的事。老人也不想狗呀貓呀做讓人側目的事。

比如狗,老人也養了一條唐狗,說大不大,但也不小,守在門口可以唬人,足矣。若見每個過路人皆吠,屢斥不改,那就有點討人厭了。貓也是,有牠在,老鼠自會減少,牠也不必做甚麼,照常閒步與高眠,這樣就足夠了。

老人最怕那些不安本分,過於進取的貓。以前養過一頭,嗜殺。有一夜老人在廳裡看電視,赫見貓啣着一頭大灰鼠穿堂而過。翌晨老人在屋裡四處查看,卒在閣樓板牀下發現一攤內臟和半截尾巴。老人心裡大罵:即便是要吃,不可以吃得乾淨點嗎?不可以啣到別處去吃嗎?就是要那麼義無反顧地黐着這個家麼?

也不是每隻貓都黐家的。日子久了,老人便發現了這個分別:公貓喜偷,會偷廚案上即使蓋了筲箕的鮮魚,也常溜到別家去偷,偷甚麼就不知道了,所以,有時養了很久的公貓會無故失蹤,那老人便得費神另覓他貓來養了;而母貓,則十分黐家,但弊端便是到了發春情的日子,會常把人吵得惱火失眠。

老人無可挑選甚麼境況。公與母,他從來都是隨意,別人給他甚麼便甚麼。貓狗之事罷了,值得上心嗎?是以,貓跟狗一樣,從來不閹。雞、豬才會閹呀,那是賣錢的事,而貓狗―─貓狗怎一樣!老人這樣想。這樣貓便會生小貓。忽有幾天貓不見了,正要尋找,便見貓啣着雛貓不知從哪兒走出來,一隻一隻,像陽光下一朵一朵初綻的小黃花。

老人也喜歡把磨得發亮的老藤椅拉出來,坐在溫煦的陽光下。老人看着番石榴樹,看着黃皮樹。今年的收成都比去年要好,果實滿大的,番石榴少核,黃皮也不酸了。於是老人又笑了,笑的時候綻開了藤蔓一樣,只比去年略深的皺紋。日子就是要這樣過啊,老人想。老人不看報,不翻書,也不聽收音機,就這樣看着院子裡的陽光和漸漸拉長的影子。影子裡躺有一隻貓,正在百無聊賴,而老人看着是好的,日子這樣過着是好的。女人在裡面低頭勞動着,像平日一樣沒有抱怨。女人偶然回過頭來,看着這個男人也是好的。日子不這樣過是怎樣過呀。

貓生下了一窩小貓,就要送人。一個月後也就剩下母貓和一隻小貓了。待母貓老了,歿了,小貓又會長大,成母貓,或是會離家出走的公貓。若是公貓,斷了系譜,則再求於鄰,如是老人又會捧着一隻鞋盒回來,為窗台再綻另一朵花。女人買餸,炒菜,做飯,洗衣,晾衣,也在默默看着窗台上的花從盛開至凋謝,從凋謝至盛開。

女人有一天忽然住進了醫院,結腸癌四期,動了七個小時的手術,割出來的黑紅色腫瘤宛若一朵玫瑰花蕾。老人兩星期後接她回家便發覺家好像不一樣了。女人手術後不能操勞,老人便肩負起所有家務,說要讓女人好好休息。做家務時老人越覺家中很多東西都不對勁,都跟平日不同,但就是想不出原因何在。

最後,老人在家中一片靜默中忽然聽到一聲幽幽的貓叫,才驚覺那不同正是來自那隻貓。牠,並不是由鄰舍所贈,而是老人在老貓已殁新貓未得之時,不請自來的。那時老人覺得偶一打破慣例也未嘗不可,那隻貓的動靜也跟以前的貓無異,看上去一樣可過平日一樣的日子。

如今老人終於恍然了:自來貓,招惡運,女人病發正是貓來之時,老人初時不願相信,但心中起着的疙瘩越來越大。於是老人天天打貓,要趕牠走。但貓老不肯走,走了明天也還是回來,即使老人不給牠吃,拿掃帚打牠,拿石頭扔牠。

自此每天都聽到鬼哭神號,貓也漸漸瘦得只剩下骨架。女人不忍,撑持着硬要拿東西餵牠。老人大聲斥喝,說她還不知道禍端在哪裡。

女人不知道禍端在哪裡。女人忽然歇斯底里地大叫。老人剎那間呆了。那聲音,從廚房一直傳至飯廳客廳臥室的每一道牆壁再傳回來。

自此貓再也沒有回來了。

 

2015年2月5日


鍾國強,香港出生及成長,香港大學文學院畢業,曾獲多屆青年文學獎、中文文學創作獎,著有《圈定》、《路上風景》、《門窗風雨》、《城市浮遊》、《生長的房子》及《兩個城市》,其中《生長的房子》獲第八屆中文文學雙年獎新詩首獎。新近出版詩集《只道尋常》及散文隨筆集《記憶有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