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黎翠華:火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黎翠華

我第一次坐火車的時候,大概七八歲。我從沒見過火車,父母沒提過,老師沒教過,又沒出過遠門。我也不曉得為甚麼要坐火車,只是跟着母親跑,攀上電車,到了中環,坐渡輪過海,跟着看到一座宏偉的建築物。後來我知道是車站,細節我想不起來了,印象中,車站非常非常的高,落下深深的影子,人們在影子裡進進出出,很繁忙。我抬頭一望,上面有一個很大的鐘,像一隻圓睜着的獨眼,我看它的時候它又看着我。

和電車相比,火車的車廂寛大,座椅很特別,人們上車之後紛紛把椅背扳過來,換一個方向坐,一片呯嘭亂響。火車轟隆轟隆的前行,樓宇漸疏,沿途有海、農田、小巧的木房子、在園子裡走來走去的雞鴨。空氣中有一種說不出來的味道,是植物和泥土混合的氣息,很滋潤很營養似的。到了半途,估計是大埔墟或是大埔滘那一段,停站的時候有小販在月台上賣東西,在車窗下來回走動,似乎有很多好吃的。我們離家已經半天,開始感到餓,母親給我們買茶葉蛋,那味道實在太好了。我邊吃邊看,沒有問母親要去甚麼地方,不過即使她說了我也不懂,因為我連自己住在一個怎麼樣的城市都不曉得。

後來才知道是去看父親。到了上水,還得轉小巴才能抵達他那前不見村後不見店的農場。為甚麼他一個人住在這種地方?我小小的腦子裡沒有想過這個問題,好像他天生就該住在這裡,準備一個這樣的農場等候我們的到來。我實在樂瘋了,他那木頭房子建在兩個魚塘之間的堤壩上,屋前有一個寛大的簷廊,當中擺了一套籐桌椅,四周圍了一圈植物,紅花綠葉的開得好不茂盛。父親平日很嚴肅,不大跟我們講話,這時竟然教我們分辨薔薇、米仔蘭和美人蕉,正說着,狗就過來了,後面還跟着幾隻可愛的小狗,汪汪亂吠。我們在簷廊下吃飯,飯後跟着父親在魚塘走一圈,我腿短,覺得走了好遠好遠的路。魚塘裡浮着兩隻舢舨,可以划船。天漸漸暗下來,艷紅的夕陽火球那樣滾向天邊。我們的魚塘後面還有其他的魚塘,遠看像散落了一地的鏡子,銀藍的鏡面反映着變幻無窮的晚霞。落日餘暉中,我們回到住處,屋裡掛着一盞火水燈,只見廳子裡中間一圈亮光,四周黑影影的不知藏着些甚麼。我累壞了,雖然怕黑,一碰到牀就倒下來沉沉睡去。天濛亮,雞一啼我就跳起,等待着那光輝燦爛的一天。

農場的位置偏僻,還未通電,不能安裝電話。父親的事務繁雜,雖有員工幫忙,仍是走不開,只能跑到附近的村鎮借電話,通知母親給他帶些甚麼必需品。母親接到指令,暫時放下店務給他當跑腿,碰巧學校假期就把我們全都帶上了,這就是我去坐火車的原因。母親拖兒帶女,背上還有個不大會走路的,除了奶瓶尿布還捎着幾個人的吃喝穿用,大包小包的上路。我哪懂得這許多,只會玩,巴不得天天坐火車到農場去。

如今,我每個星期都要坐火車。有一個時期,因為沒有人照顧我的貓,我把貓也帶上。不過一隻貓,竟然這麼重!但貓一點都不喜歡坐火車,在月台上等車的時候,牠已經在慘叫。車來了,我提起牠,車輪磨擦軌道的聲音嚇得牠在籠子裡跳來跳去,想逃跑。我的手被牠震得又痠又痛,但另一隻手提着電腦,沒法換手,登車之後找到座位才能把籠子放下來喘口氣。難以想像,當年母親是如何帶着我們坐車的?

歐洲的火車很舒適,型號不斷更新,車廂裡的空氣調節得冬暖夏涼,隔音也很好,車長還不時提醒乘客最好關掉手機的鈴響,讓大家有一個安靜的旅程。座椅跟飛機艙的一樣,連着桌面,不少人打開手提電腦繼續工作或娛樂,我在車上也看了不少書。長途車有餐卡,即使不餓不渴也有一個地方走動,去買杯茶或咖啡,排遣旅程中的寂寞。報站廣播溫言細語,這麼貼心,卻有一個致命的缺點,就是罷工。罷工的時候,不知怎的就沒有人會關心在月台上苦等的乘客,問一下他們冷不冷,餓不餓,要不要幫忙,而他們都是買了票的。

2004年西班牙的火車爆炸事件之後,法國所有火車站都撤走了寄存行李的儲物櫃。火車上的行李架纏上封條,旅客的行李要隨身帶。小件的,還可塞在椅底或頭頂的衣物架;大件的,就只能擱在通道,每逢假期通道上都有不少行李。年輕人還好,蹦蹦跳跳的就繞過去,老人家進出就極之麻煩。除了歐洲之星,沒有安檢的短程火車都甚少見行李架,卻增加了警察巡車。有一年巴黎近郊發生火車劫案,蒙着臉的問題少年利用火車停站那幾分鐘,從月台衝上車廂搶掠,把乘客的手提包、手機和電腦搶走,趁車門關上之前退回月台逃得無影無蹤。之後開始有警察在火車上巡邏,通常是三個警察一起,火車啟動之後,他們從車頭走到車尾,毫不客氣的左看右看,到下一站才離去,再巡另一列車。乘客雖然比較安心,但那氣氛是教人不舒服的,沒有搶匪,又怎會有警察!天曉得搶匪會在哪個站出現?

踏入2015年的第七天,新年的裝飾還未拆除,世人仍在互道新年好的歡慶氣氛中,竟有恐怖分子衝入巴黎一家漫畫雜誌社,瞬間槍殺了十二人。這件事帶來的驚恐真是前所未有。八日上午,兇手仍在逃,人們在微信上瘋傳不要去公共場所的勸喻。我到了火車站,從未見過這麼冷冷清清,即使罷工都不會。票務處進口豎着Je suis Charlie的牌子,但九個櫃檯,往常要拿號輪候買票的,如今空空落落,連我在內只有三個乘客。售票小姐也很焦慮,一直皺着眉,每講完一句話都要深呼吸。前往月台登車,五個持槍軍警站在入口,細心打量每一個經過的人。我走進車廂,只有幾個人,但全都回頭一望,即使看我一眼還不放心,大家的眼睛似乎都長到腦後了,一路上不停的互相觀察。人們彼此猜疑,都沒有遊山玩水的心情,是迫不得已才坐火車的。回家看晚間新聞,才知道就在火車的行走期間,恐怖分子分別劫持了超市和印刷廠,殺害了四個人質。在小超市購物的街坊真夠倒霉,怎料到下樓買點東西都會出事?但印刷廠在巴黎的遠郊,一個人口只有八千的小镇,四周還有樹林和農田的,就像以前的元朗和上水,怎算得上公共場所?他們日出而作日入而息,一直過着平靜的生活,做夢都想不到會有恐怖分子。

回到香港,我也離不開火車,無論去甚麼地方都得乘搭東鐵。火車沿線的風景不停地變,基本上成了市區的延伸。火車上的悠閒也沒有了,今天的乘客都是為了上班或回家,不然就是自由行的旅客,準備盡情購物。東鐵的路程其實不算長,但人太多,如果不從總站上車幾乎不可能有座位。車門一開,人潮湧進湧出,步伐緊張。車上總有很多行李,老人家的行李似乎比年輕人的更厲害,有些還用拉車拖着大紙箱。大家站着無聊,不是玩遊戲就是煲電話粥,有些人從上車講到落車還未講完。偶然夜了,我僥倖找到一個座位。車過太和,凝視窗外幽沉的山色,我心中一動,想起農場對面的土坡和四周的樹叢,不見底的黑裡有螢火蟲流星那樣飛舞。一眨眼,我看到的只是粉嶺的遍地燈火。

我曾經在上水下車,試圖尋回以前的魚塘。上水已成了一個繁榮的新市鎮,那些賣飼料的店舖,早就沒有了。有很多小巴,但我不知道哪一輛能去元朗。到處問人,終於上了車,但我肯定路線是不對的,因為沿途只見廢車場,某些空地堆滿貨櫃或巨大的輪軚,地上有不少油污,魚塘連影也沒有。到了元朗,沒有一樣東西認得,我不服氣,又登上返回上水的車。司機不明白,奇怪的呢喃:「甚麼魚塘?」或許,我和我父親一樣,我們找的其實是個烏托邦。為了實踐這個非常理想化的農場,他耗盡積蓄,押上房產,留下的只是我這丁點波光雲影的回憶。

有一天我心血來潮,在大埔下車。我心中的大埔,當然不是今天這個樣子:火車站出口是一個熱鬧的商場,出售流行時裝,路邊有不少攤販,連街市都是一座有空調的現代化建築物。我隨着人群前行,過了一條又一條馬路,沒有甚麼感覺。或許是某些微妙的引力,拐個彎,竟然給我發現鐵路博物館!立刻,一個神奇寶盒被打開了,本來以為不存在的事物,竟一步一步的被我重新尋回。我又找到了車站和我坐過的火車,把椅背扳過來,坐下,在我坐過很多很多火車之後,重新體驗這麼一個時代——車廂裡安安靜靜,沒有手機,沒有紅白藍膠袋,沒有罷工,沒有搶匪,沒有警察,沒有恐怖分子……火車其實沒有動,但我似乎感到微風,和一份莫名其妙的喜悅。

不知坐了多久,下車的時候,有雨。站台上有一群小學生,老師們拿着傘,逐一把他們從校車那邊接過來。這邊排着隊的小孩在開心笑鬧,非常活潑,看見我拍照,一個小女孩自動跑進鏡頭,雙手輕托圓圓的小臉,展開極其甜美的笑容,她的小同學在後面哈哈笑。

她幾歲?七歲?八歲?大概就是我第一次坐火車的年紀,就像我當年那麼快樂,但她比我更開朗,更自信,認識更多事物,說不定已經去過外國旅遊。待會兒,她跟着老師到處參觀,她將看到我母親帶我坐過的火車,可惜父母領着我發現的世界,如今我無法指給她看;而這個世代在火車上發生的種種可怕事件,我但願她永遠都不要遇上。


黎翠華,廣東新會人,在香港出生、成長、受教育。近年生活於香港與法國兩地。已出版散文集《山水遙遙》、《紫荊箋》、《在諾曼第的日子》,短篇小說集《靡室靡家》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