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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曉虹:暹粒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謝曉虹

那黑和女人的臉

那黑是突如其來的,但不是絕對,由零星的光芒支撐着。那是為甚麼我們沒有即時察覺。然而,飛行中的禽鳥大概會看到城市一個方形區塊的瞬間寂滅。那黑也不是比喻,像日裡的陽光,附在每一顆塵粒上,向我們的臉襲來,竄進眼角,會有淚水滑下來。

在那黑裡,我瞥見幾個當地妓女的臉,像夜的浮雕,被象徵性的睫毛液、粉底,以及唇膏所淹沒。她們在冷清的酒吧枯燥地坐着,等待着被看見(以及不被看見)。

時節已經是S地的冬季,但正午陽光的目視仍然毒辣。有一天晚上我們坐在酒店的公共露台,看着無人的街道,忽然意識到,幾乎沒有當地人會在馬路上走動,恣無忌憚地四處亂走的都是外國人。

電力供應出問題是第三天晚上,我們正在舊市集裡行走,要到訂好的餐廳吃晚飯。有些賣工藝品的店已經關上了門,但餐廳的玻璃門仍敞開,幾個坐在店裡的,看來都是歐洲人,正氣定神閒地借着燭光看餐牌。我們環顧四周,人臉和步行的姿態在那黑裡沉澱下去,像水墨畫裡模糊的影子,但一會兒又浮出來,仍能看到他們若無其事地走着。

大驚小怪的似乎只有我們(或者只有K)。K不理我的叫喚,一直向前走,我無法趕得上他的步伐。他說,要找到還有電力供應的區域。

後來遇到唯一光亮的是一家開放式的按摩店。店門口燈箱寫着:「一美元按摩十分鐘」的廣告。店裡擠在一起的蟑螂色座椅上,我認出了些來自H的遊客,也有來自日本和歐洲的。他們或是腳掌被按得歪了,或是手臂被扭曲着,臉上有一種無法說得上是安詳的表情。裡頭的按摩師傅不修邊幅,有些看上去仍是小孩。被按摩和按摩的人都像是大賣場裡亂七八糟的表演者。而這樣的店居然有自己的發電機。

我們坐下來,把赤裸的雙腳交給那片光。兩個年輕的女孩開始打開一大罐白色的乳液抹在我們的腳上。我問其中一個的年紀,她說十六。沒上學了?她的臉便沉下去,一直沉下去。

我們沒有停下來。四周仍然暗黑。那時我們還不知道在越南和泰國輸來的電力之間,那黑不過是日常的一部分。我追趕着K的步伐繼續找仍有電力供應的區域。河的對岸果然是明亮的,半空掛着當地人根本不在意的聖誕燈飾,我們往那裡一直走一直走,經過一個拿着結他賣唱的聖誕老人(在白鬍子叢裡,匆匆認出他是一個美國人),走到一家法國越南餐廳。我們從大門上那片玻璃看進去。餐廳佈置得相當華麗,高級的木櫥櫃,有品味的繪畫都鑲在框裡,掛滿了牆。裡面一個人也沒有,但我們還是走了進去。一個穿着西裝的法國人走出來,矮小、老邁,在衣服的皺褶裡擠出一種不自然的笑。

一個穿着白色奧黛,年輕的越南女子,浮現在通向廚房的走廊,那是餐廳很深入的地方。她一半的身體在陰影裡。我們立即知道她是法國男人的妻子。餐牌上有一半的菜式來自她的家鄉。她走出來後,我發現陰影仍然附在她的身上,一種像習慣那樣堅硬的沉默。她給我們端上飲料,但拒絕向我們微笑。

我想起前幾天,在古老寺廟門前那些沿街叫賣的女孩。她們的形象是獨立的,但同時重疊在一起,像一串迴聲。她們都很年輕,具有活力,渾身的勁都投注於推銷她們那些毫無特色,隨處可見的紀念品:大象圖案燈籠褲、印花T恤。她們把每一件翻開來,展示,請遊客相信她有最好的貨色。她們的忘形使我一度以為,她們把自己的美都妄顧了。但她們其實是記得的,因此才會追逐着遊客,把最後一點本錢,押到兩美元一件的T恤或燈籠褲的買賣之上,熟練而不失甜美地呼喚:要記着我,我叫珍妮,等一下回頭要找我啊。只買我的貨啊。另外一個追上去:要記着我啊,我叫艾美,要記得回頭找我啊……

 

布波

到S地的最初幾天,我們一直在古蹟區那些古老的寺廟之間鑽。K有點後悔請了個嚮導(K幾乎完全聽不懂他的英語)。我只是覺得他的臉有點像布波。布波穿着國家統一的導遊制服,興高采烈地開着車。有時會慢下來,指示我們拍下窗外的景色。我們都有點怕他,每次只能乖乖的拿起相機,按下快門,拍下和明信片上一模一樣的照片。有幾次,連我們自己也被他安置在某一景物之前,讓他把我們嵌進明信片裡。布波還會掏出背包裡的iPad,向我們秀其他客人的照片――「都是我給他們拍的。」並露出得意的神色。

當地警察們似乎都有點怕我們的布波。他們泥黄色的制服比布波的深一點,但鬆垮垮的,沒有布波的醒目。站在路旁時,就像沒有顏色的風景,沒有甚麼人注意到他們。當布波逗他們時,警察們時時會露出害羞和天真的神情。我們往山上走時,看到兩個警察在樹下睡覺,布波從樹上擲下甚麼丟他們,嘲笑他們懶。一個警察睜開一隻眼,露出無可奈何的表情。

後來我才知道,警察們都沒有槍。國家太窮,買不起。有一天從寺廟裡出來,一個警察脫下他的帽,問我們要不要。我悄悄問布波索價多少。他說:四十塊美金。有一個警察從腰間拔出丫叉,讓K把玩,並慫恿他試着把樹上的果子射下來。布波指着樹林裡一個跑過的孩子說,他也有一把。有甚麼用呢?打雀啊,小時沒有可吃的,我常常打,但打下來的雀也不能吃,因為太瘦,只是牠它砸碎了丟進湯裡,一家人分吃一鍋湯,圖個鮮味。我記起,布波的車尾箱總是放滿了冷凍的汽水和切好的菠蘿;車上總是有消毒過的毛巾,雙手遞給我們。

布波有一個小本子,抄寫着某些旅遊景點的英語介紹,請K給他改正。我們後來才知道,布波的英語是小時候在家鄉裡偷偷學的。那時,大概仍在布波政權下,母親因此被警察抓了去,英語課也就中止了。


謝曉虹,著有《好黑》、《雙城辭典》(與韓麗珠合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