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羅貴祥:鹽島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羅貴祥

我們花了十五分鐘的車程到達碼頭,又花了十五分鐘的船程來到了小島。郊野彷彿就在周遭,不那麼遙遠。是我們已生活在水抱山環的理想家園裡,還是石屎文明已兵臨綠野?誰在誰的邊緣?誰是誰的邊界?

船程還沒有車程般顛簸。往碼頭那裡就只有一條彎彎曲曲、時上時落的一線車路。人在大巴士裡只有任意地被搖晃,像放了沙的樂器在顫擺,卻奏不出優美悅耳的樂聲。海上有一男子直挺挺站在無帆的泳板上,長袖衫長褲,衣着整齊,用槳划着划着,慢慢的不知往哪裡前進。

登上島時回頭看,市區雖不是近在咫尺,也不過是數箭之遙。然後我們看見居所所在大山的另一邊。原來,我們極少在這個方向看望馬鞍狀的山嶺。有丁點陌生,但又不是不熟悉。正如這個島,像舊日爬山走過的荒村。卻也不完全是荒村。

它比任何荒村都要懂得經營。在街渡上業餘導遊已在不斷講解,有關島的種種。儘管她掛在身上的擴音器只朝着一方,在小渡輪軋軋的摩托聲中不能完全被聽到。沒玻璃的船窗外,就見到那個無帆泳板上的直立男子,如被棄的物件,在海上漂浮。

教堂築在小山丘上。這是少有地沒有祠堂的漢人村落。供奉的不再是同姓的先祖,而是外來的神祇。三百年前,甚麼驅使他們的祖先選了這個小島安頓下來?甚麼令他們放下華夏文化的優越感,完全接受了基督文明?這些客家人走到了天朝的邊緣,或許就不再被傳統固執的天下觀束縛,可以從不同的角度感觸世界了?然而,夢裡內外都自知身是客的流徙族群來到這個化外之地,還要定居在一個離陸地有些阻隔的小島上,這又有何種歷史的啟迪?能逃得多遠呢?另外的文明又可以有多少保護?為他們打開了多大的空間呢?

翻新過的教堂裡,有幾尊歐洲人樣的神像,其中有穿着長衫馬褂的意大利神職人員,那該是中西合璧的象徵了?光潔白淨的小教堂樓底,好像未曾把這些客家人信眾的面貌照得清澈明亮。我們經過挨得很緊的幾幢小樓房。早已無人居住的四、五十年代建築,有鐵閘與玻璃窗框密閉,屋前是一堵可乘涼與曬物的矮圍。

勞勞塵世,擾攘人生,就算在野外,他們依然需要超越當前現實的一個寄託、一種境界,在那永久的遠隔旅途上。而我們呢,來到這裡,不也是想安頓情感與思緒,找個不受干擾的天地嗎?

他們都遠去了。但還有那些鹽田。生命之鹽,信仰之鹽,如今卻變得點綴性的、憑弔式的。鹽本來有利可圖,只是想不到在疆域界外,還是逃不過苛刻的鹽稅,村人不可能再賴以為生,就逃往大海的另一個岸灘。我們確曾目睹仍然有人在田裡造鹽。不過都是義工,而且也不太成功。導遊解說。有一瓶一瓶食指般大的鹽,放在田邊當旅遊紀念品發售。

還有雞屎藤茶果。遊客逛了半個島後似乎更愛無族群性的豆腐花與魚香燒賣。我們在碼頭旁的露天茶座,吃着嚼着這些午飯前的普世小食。導遊說,下次再來,可以留下來吃他們的道地燻雞。每個週末都有人來島上開店。村長的兒子也會回來,主理修復荒村的事宜。

回到岸上的海鮮餐桌,看着吃得滿桌狼藉的外地進口魚蝦川貝,開始回想,甚麼時候我們現在的文明會變成讓後人作保育旅遊的荒村廢墟?成住壞空,我們其實也不是與此無關的旁觀者。

就像餐桌上的鹽吧,放在格仔檯布上,與胡椒及食糖並排,安住在它們的方格裡。侍者送來的食物,嫌不夠味道的話,也許會自行灑一點點,但多數還是要求侍者再送上辣汁tabasco。桌上的鹽,幾許不派用場。


羅貴祥,生於香港,史丹福大學比較文學博士。著有短篇小說集《慾望肚臍眼》及同名劇本,文化評論集《大眾文化與香港》,評介西方理論思潮的《德勒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