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王良和:紫砂壺兩題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王良和

玻璃櫃中的紫砂壺

眼前有二十多個紫砂壺,它們在玻璃櫃中,望着我幾乎把鼻子貼到玻璃上;它們,沒辦法調轉頭。

平日沒有使用紫砂壺的習慣,喝中國茶、英國茶、日本茶,隨便一個茶杯就行。用得最多的,是奶茶杯;喝得最多的,是鐵觀音和家鄉的山茶。看樣子,就知道我不是懂茶的人,更不懂紫砂壺。我聽到紫砂壺竊竊私語的聲音:「俗物。真慘。」

我皺着眉。我不喜歡造型複雜、太多紋飾、圖案的紫砂壺。譬如這一個,紅泥壺身盤着浮雕金龍,壺紐為瑞獸,紙牌寫着:清‧乾隆堆泥龍紋壺。這真是乾隆時候的紫砂壺嗎?瑞獸沒有神,仿古龍紋也沒有神。清代的龍多有老態,我也不喜歡。那一個,壺蓋塑成豐滿的乳房之形,壺紐是紅色的乳頭,紐端更有一圈乳暈。飽滿的壺腹一線微凹的弧,使壺腹看來像個美臀。設計者是當代的製壺師,也是名家。紙牌寫着:貴妃出浴壺。真是創新的考驗與誘惑:每一次打開或蓋上壺蓋,都要捏住貴妃的乳頭。泥色和手工都好,就是受不了那一點紅。我彷彿聽到設計者說:「思無邪。可惜。」

一個紙牌寫着:朱泥壺,民國‧顧景舟製。我的眼睛即時發亮。一直喜歡顧景舟的提璧壺。喜歡那種簡樸、平和、寧靜、涵養、骨力、氣韻。但眼前梨形的朱泥壺,壺蓋和壺身之間,有一線頗寬的空隙。我的腦中升起了一個問號。看了一會,就轉去看蔣蓉的青蛙蓮花壺。壺身十多片蓮瓣,前後相間,拱抱壺腹,一線一線的瓣紋,從壺底升起,向瓣尖匯聚。蓮瓣色澤溫潤,彷彿有玉露滲出。墨綠的壺蓋,是個蓮蓬,中央伏着一隻形神俱活的青蛙,九顆成熟的蓮子圍成一圈,青蛙頷下和腿後還有一顆。荷葉作壺嘴,花梗為把手。荷葉一根宛轉綠脈,連着壺底不起眼的蓮藕;花梗的另一端,含苞的蓮花迴捲,依依纏貼一片大開的蓮瓣。而每一片蓮瓣的尖端,彷彿都有一隻展翅飛翔的胭紅小鳥,有的還有隱隱約約的叉尾,像不像燕子呢?它令我想到上海博物館「神面紋琮」上,隱藏的神秘飛鳥紋,那是巫師與上天溝通的密碼。而這個充滿自然之美、花葉生趣的壺,瓣尖隱藏的胭紅小鳥,又要和甚麼溝通呢?它就這樣,靜靜地鎖在博物館的玻璃櫃中。

我原是為看古玉而來的,可是,這個博物館沒有甚麼古玉,卻展出了許多紫砂壺。其中一個清代的紫砂胎包錫壺,壺紐、壺嘴、壺把,倒是鑲了青白玉,又是錫,又是玉,反而不及簡樸,身上沒有花紋的傳統紫砂壺耐看。

「看完這個館了,還要看甚麼?」妻問。

「到茶館喝茶吧。」

 

菊花八瓣壺

讀韓其樓《紫砂壺全書》,目光老是停在簡樸、沉穩、靜穆的明清紫砂壺上。當代紫砂新俊,翻出很多新樣。有的壺蓋上凝結着一尾跳躍的魚,胖嘟嘟,硬梆梆;有的壺身渦漩浪捲,好像提醒人壺腹雖小,而砂岸浪大,喝茶也會遇溺,捲入時間的大江。塵世喧囂動盪,塵心難免浮躁。一個壺,空滿任物,靜了幾百年;看着看着,心就靜了。

在香港藝術館一樓展廳,看到明代李茂林的「菊花八瓣壺」。原是羅桂祥博士的珍藏,惜而不有,捐給藝術館,讓愛壺人共賞;想看壺,壺就在面前。明代周高起在《陽羨茗壺系》中點評李壺:「妍在樸致中。」

眼前的菊花八瓣壺,比起韓書上的照片,更顯赤褐,黃砂點點,勻佈壺身,沒有過度錘煉的細滑,視覺觸到泥砂的質感。壺蓋波紋一片,盛開八瓣菊花,筋紋清晰,散射到花瓣的極邊緣,滑下就斷了,斷而復連,根根相接,成了壺身的個性──鼓滿的壺身,高崖起伏,有突出的岩石的鋒棱,有內斂的平和的溝壁,水在壁間無聲下瀉,流向八方。

壺紐像個小南瓜,壺底有四個如意矮足。壺紐、紐腳、壺身、底足,或明或暗的筋脈相連,氣韻不斷。流與把手,圓中見方,圓轉流暢的線紋間,仍見承接有度的骨棱,讓人感到無處不在、舒展自如的,沉靜的力。

整個壺豐腴中出天骨,剛柔並濟,若菊若瓜,或扁或鼓,分而復合,斷而復連,你中有我。線與面和諧起伏,從容吐納,裡面有風聲,泉聲,誰留下了茶香和人語。


王良和,香港出生、長大、受教育。畢業於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之後分別於香港大學及浸會大學取得碩士及博士學位。得過的獎項計有第七、八、九屆青年文學獎;第三、四、六、八、十一屆中文文學獎;1983年度大拇指詩獎;1984∼1987年四屆中大高雄先生紀念文學獎;第二屆中文文學雙年獎詩獎及散文推薦優秀獎;第一屆香港藝術發展局文學獎。2003年憑〈魚咒〉獲第七屆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小說組獎項。著有詩集《驚髮》、《柚燈》、《水中之磨》、《樹根頌》、《尚未誕生》等,散文集《秋水》、《山水之間》,小說集《魚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