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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仁逵:遛一面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黃仁逵

晚上我把燈一盞一盞關了,只剩一隻白兮兮的「出路」。臨街的一列窗子也關了,每關上一隻,市聲就退出去一點點,彷彿真的能把尖沙咀關在外頭。最後半隻窗子我讓它敞着,晚風打尖東海皮那頭吹拂過來,帶一點油煙一點麼地道上的聒噪和霓虹動靜,慢慢灌進屋子裡。這天揉到畫裡的樹脂溶液一丁一點地,從牆的深處滲回風裡,一如歷來所有水彩畫裡頭留連過的水分那樣,進退有時,天亮以前,這牆就乾透了。我能在這樣的起居室安安穩穩地看點書喝喝咖啡嗎?大概不可以,「開業以後就不能抽煙了。」西蒙說,他是這些牆的主人。電梯裡頭有股恆古不滅的煙草和印度香料合起來的氣息,加上我,又多了一股松節水味――就是我每天在用的樹脂溶液,天天如是。那是因為大廈裡有印度館子和雪茄會社,西蒙說。電梯的氣息就是尖沙咀的氣息,我想。從麽地道朝海皮走,好些物事我白天已經見過了,行人道上的印度老叟仍然在人群中搜尋穿西服的外國遊客,並向他們展示手上的裁縫價目,老先生有裁縫們特有的那種站姿,以致我常常以為看到他脖子上搭拉着一根軟尺,熱衷推介西服的先生本人,一件襯衣罩一件杏領毛背心,是從來不穿西服的。過了馬路,公園樹下有個人怔怔地坐着,白天他是個掃落葉的,夜裡他又變成一個拖着行李箱子的,他在想的那個事情,讓他忘記了手上的香煙。往巴士站的天橋上依舊樂音沓雜,有個外來的浪人最安靜,他擇一隻紙皮:「我來自俄羅斯」,這人背上的弦琴從來沒撥弄過,旁邊另一個俄羅斯,日以繼夜夜以繼日,敲打一隻形神散渙的羊皮鼓,任何時候聽都不像是個曲子。過去一點有個喜歡將小提琴作撥弦樂器使的,無板無眼曲子彈得無比焦急,怕是把珠算指法用到提琴上來了。白天又有個行動不便的,唱很多家駒的歌,那聲底,很具象,夜裡腔調就變了,變得比家駒樸拙,而且慵懶,他該把配樂拿掉,日夜都這樣唱,才搭配這一路上的途人。沿途還有玩別的把式,或乾脆躺着看望着一隻砵頭的,我沒有一一細看,就跳上了這輛或那輛穿越港海的巴士,坐不了幾個站頭,就回到了自家的屋子。貓依舊在畫框與畫框之間遊走,小心翼翼地,不弄出多少聲響,四周沒有很多的牆,沒畫完的一幀畫仍舊站在那裡。貓不曉得,畫畫佬最大的妥協,在於把該畫到牆上的畫到別的方便挪移的物事上去,比方說:繃在框子上的布,畫完了摃着四出示眾。而牆是無所謂的,它不爭風呷醋不陪着人瘋,它是一切畫的原生寄主,畫到布上的物事最後還是給釘到這樣那樣的牆上。能不拒絕一面牆的時候最好不要。「七‧一」大遊行那年有個開酒舖的問我:「直接畫到牆上還是繃一幅大布?」我懂她的意思,舖子垮了可以換個地方,說:「牆。」事情就定了。夜闌人靜的時候我聽得石牆後頭苔蘚生長的聲音,及遠遠近近的貓。好多年後有個面生的酒客問我,畫題那「#761」是甚麼意思?我說若要替畫取一個標題,那標題該是真實的事,而不是憑空想像的事。「#761」是最後塗到畫上的清漆編號。讓師傅多髹幾遍白堊打底吧,我跟西蒙說。去年或前年我替他畫一個旅舍房間,用的也是這些畫具,黑黑白白,跟許多深淺形態不一的灰調,有光就有象。後來有些部分讓家具擋住了,「看不全。」西蒙說。人站在哪都會擋住一些物事,家具是無辜的。白堊塗得厚重,松節水才能把黑臘帶到畫的底層,之後風打雷劈都不會跑掉。雪白的,沒動工畫的牆最動人了,晴天雨天,光一進來,所有肌理棱角分明,在這樣勻衝飽滿澄明如鏡的畫面畫上第一筆,搗破一切原有的秩序,需要一點勇氣和貪婪,之後種種經營,無非重建一個秩序結構,先前那個雪白,決計回不去了。每面牆都有各自的際遇,有天畫着畫着,麼地道飄得老遠了,忽地身後有個聲音說:「你畫的這個若然加上一點,十足十就像個x頭了。」回頭一看原來是髹白堊的師傅,端一瓶大啤,不曉得站了多久了,我看看師傅額上依稀有點墨迹,忽地想起了蘇東坡居士跟佛印和尚的故事――就是有人看人像佛有人看人像一坨屎的那個故事,就沒有搭理師傅,再回頭,人已經走了。白堊師傅也許是來教我處世的。上世紀某個冬夜我在跟另一面牆打拚,先前一日,店東神情肅穆跟我說,你畫裡的釣叟,對生意人來說,不很吉利,塗了吧。夜裡有個細碎聲音,從江面到江底,從畫裡到畫外;從閣樓到廚房到茶水間,東竄西突,我放下筆聽真切了,那是一隻老鼠。搜捕半夜,我把鼠逮住了,拿到屋外放走,那是個無風無雪的晚上,兩個路過的人在對街說:「和平!這才是和平!」餘下半夜,我們在行人道上喝酒聊天,天亮才分手。翌日我回去把釣叟塗了,沒加上甚麼,那扁舟輕飄飄地,跟先前沒兩樣,該我覺得,釣叟的確可有可無。事隔這許多年,那逃出生天的老鼠不曉得怎樣了,兩個德國交換生,該已回到德國了吧?那面飄着一條扁舟的牆,我沒回去過,牆是無所謂的,我知道。


黃仁逵,1973年學畫於法國。畫家、電影美術指導、專欄作家。散文集《放風》獲第五屆(1997∼1998)香港中文文學雙年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