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葉輝:遙看齊州九點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葉輝

有一年,我們到濟南去。在千佛山下,路過齊煙九點坊,據說此坊之名典出李賀詩句,詩人登千佛山,向北眺望,看到山巒疊起,嵐氣繚繞,眾山如煙,乃有詩云:

 

「遙看齊州九點煙,一泓海水杯中瀉」。

 

1

那是三十前的事了,時值立春,跟友人約好,在上海火車站會合,搭夜車到南京,殊不知上海火車站比想像中大得多,會合了,到南京的夜車已開走了。在列車時刻表前看了好一會見,友人忽然嚷道:「我們到濟南去。」

如此這般,乘了一夜的車,就從寒雨霏霏的上海,來到陽光明麗卻冷得腳腕發麻的濟南。

第一個要去的地方,是大明湖。其時對大明湖的認識,大概來自劉鶚的《老殘遊記》——老殘對管事的道:「目下鄙人要往濟南府去看看大明湖的風景。」來到大明湖畔,只見一層灰濛濛的冰,遍佈雪屐迴旋留下的疤痕。兩個人在結冰的湖上散步,用照相機的腳架敲擊湖面,敲了一會兒,好像聽見湖水的迴聲,便想起幾句詩:

 

他很冷,發現自己來到了「無處」。

在幾千個冰凍的世紀下面,

在過去世代的灰燼的蹤迹上,

在一個似乎無始無終的國度裡。

 

湖畔的禿樹垂着長長的觸鬚,便猜想那合該就是明媚風光裡依依的垂柳。湖裡有魚嗎?俯身傾聽,只聽見對岸行人的跫音。

走過歷下亭,走過李清照紀念堂,倒覺得此湖不孤,遠方不是有低矮的煙囪和房舍嗎?

登岸時,在擱淺在雪地上的採蓮船附近,忽聞若有若無的淙淙水聲,走近一看,原來是一個泉眼,用腳架敲擊一下湖面,聽見脆薄的迴響,一起登上採蓮船,輕拉船邊的繩纜,湖面的灰冰隨船微微移動了……

那才知道,冰封的湖裡,有春水在緩緩淌流。

 

2

我們到濟南去,本來就是瞎闖,遊過大明湖,就按照對這城市的街道經緯分佈的粗略常識,散步回旅店。

到了濟南,只要手上有一張地圖,是迷不了路的。此城規劃得很整齊,其時除了濟濼路、堤口路、北園路、歷山路等幾條貫通市郊的通衢大街,市內縱橫交織的大街小路,大都以經緯命名。縱的是緯,橫的是經,由火車站南下,經一路至經十一路順序由西而東橫貫全市,由東郊至西郊,緯一路至緯十二路又自北而南的平衡排列。

摸準竅門就放心在市內的大街小巷漫步,準可以回到旅店。

兩人穿得一身臃腫,在寒冷卻有明麗陽光的街道上散步,街上的行人都用口罩或者圍巾包着鼻子和嘴巴,只露出一雙眼睛,用奇怪的目光,窺探着兩個人,脖子掛着照相機,手裡拿着地圖,一邊走路一邊東張西望。

那些用磚石砌得沉實而典雅、有圓頂或尖頂的古老歐洲式的建築物,那些清潔得幾乎沒有塵埃、在明麗的低角度陽光裡反照着冷光的石板大街,乃至看不見盡頭而跟禿樹一起伸延到視線以外的柏油馬路,那乾燥卻清爽的冷冽氣流,對濟南人只是生活裡尋常事物,他們大概不理解,兩個來自南方的旅人,何以每走一步,彷彿都有鮮活的喜悅。

走過一所紅磚教堂,將照相機交給路人,請他為我們拍照,他接過照相機,拉下口罩,指着照相機的按鈕說:「這個我曉得,就按這裡,成了嗎?」我們也拉下圍巾,說:「成了。」拍過照之後,他問我們到哪裡去玩,我指着前方說:回旅店去。他朝右方指了指,說:「你們的旅店在那邊。」我們打開地圖,才知道旅店在北面,我們卻朝着西方走,光按經路走,忘了在緯路拐彎。

他說:「天快暗了,到那邊乘公共汽車,乘四個站就到了。」我們說了聲謝謝,繼續按地圖的經緯指示,終於在入黑後不久,就回到旅店去了。

 

3

我們到濟南去,本來始於即興,起初以為濟南沒有多少地方好走,只預算逗留兩天,到離去那一天,才發覺沒有好好走過的地方原來還有不少。

地圖上的濟南看來並不大。我們買了下午到泰安去的火車票,預算大清早跑上千佛山,下午抵達泰安就兼程上泰山去,一天之內跑兩座大山,我們也未免有點好大喜功了。

那天登上千佛山,眼底的濟南市原來是一片綿綿無盡的平原,浩瀚無際,想起葉珊的一篇散文,當中提到,瘂弦曾對他說:「遙遠,甚麼叫遙遠?到了河南以後,平原無際,你才知道甚麼叫遙遠?」在千佛山上看濟南,那才知道遙遠的涵義,庶幾近矣。

我們原本想走得更高,看更遙遠的一片平原,但還沒有跑到半山,就已經快到中午了。在茶亭吃過甘甜的藕粉,朋人說:「我們只有兩個選擇,要就干脆讓兩張火車票作廢,繼續上山;要就多看一會兒就下山了。」旅遊的最大樂趣,大概是不必和時間賽跑,可以在旅途上盡情的看,看隨着不同的晨昏光影和人物感情而變化的風景,趕路是絕對沒趣的事。

由濟南到泰安去的列車,反正不是最後一班,就讓車費作廢好了。

我們繼續登山,在一覽亭憑欄眺望,眼底的濟南市更遼闊了,在明麗的陽光下,視線的盡頭好像有一條泛着澄光的帶子,友人打開地圖,對照了好一會兒,忽然嚷道:「那是黃河。」

看地圖背後的導遊說明,才知道黃河距濟南市中心只有十公里,而千佛山則在濟南市中心以南兩公里半。

如果不讓車費作廢,大概還不知道,黃河不遙遠,而是那麼近。

 

4

若干年後,在波士頓閒來翻書,翻到某一頁,發現有詩云:He was cold, aware that he was Nowhere,那是波蘭米沃什(Czesiaw Milosz)的詩句。那是冬日午後,在波士頓,就想起比波士頓還要遙遠的濟南。

有一回從金邊去到馬德望,其時只想在寧靜而閒逸的午後,躲進法式小餐館喝咖啡,在老吊扇有氣無力的迴旋舞影中聽蒼蠅嗡嗡叫,心思散漫,無事可為,翻一會兒書,可半個字也記不住,那兒有一條小河,對岸的房子都是大半個世紀前的式樣,彷彿就是從巴黎老街搬過來的,都在花斑斑的陽光裡掩嘴打呵欠。寧靜真好,坐上半天,彷彿比他處的兩天還要漫長。

在午後的馬德里恍兮惚兮,滿腦子空空洞洞的慵懶,無無聊聊的回到從前――其時翻書,忽爾翻到一頁,當中說到「遙看齊州九點煙」,說「九」有眾多之意,那麼,「九點煙」的意思,豈不就是眾多的往事如煙?


葉輝,曾任報社社長,著有散文集《甕中樹》、《浮城後記》、《水在瓶》,小說集《尋找國民黨父親的共產黨秘密》,文學評論集《書寫浮城》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