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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國球:秋鶩眠於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陳國球

謐靜的畫廊內,遊人不出兩三。藍衣仕女坐久了。她抬起手輕按雲鬢上的花結,另一隻手撫揉着過肩的長髮。一身粉靛藏於透明之後,簾後灑下夕照的光,未及與似開還閉的眉目相遇,反不及身旁迎風的淡色花奔,晃動掩映。如許寥寂的眉目,如許堪憂的靛藍,融化了方方正正的邊界,沁人心田。

這不是我第一次看這幅林風眠了。愛上林風眠,因為他遊刃於書翰以外的線條、因為他的墨與色的融洽、因為他的平面方正的寧靜、因為他的宋瓷與臉譜、因為他的馬諦斯他的莫迪里安尼他的康丁斯基他的畢加索,以及,喧鬧之餘的憂鬱孤寂。

今天再來觀賞,是因為藝術館把它的文化脈絡自法國移動到來香港。《巴黎丹青》的策展,讓我再認清凜冽與感傷的二十世紀中國。就在五四運動那一年,二十歲的林風眠出洋學藝。二十七歲回國任國立北京藝術專門學校校長,他的所思所想,就是當時文化人的掛慮:中國文化與西方文化有何同異?中國在世界版圖上能否佔上一個位置?中國傳統如何承接由西方啟導的現代性?他說中國藝術之所長,適合抒情;與西方之摹仿自然的寫實傾向不同。問題是,他如何可以保守以至發揚這「抒情的中國」?

「中國」其實不是別的,就是山河歲月;「五四」、「北伐」、「抗日」、「內戰」、「新朝」、「反右」、「文革」……林風眠一一體味;而終於,孤鶩落霞,他來到了香港,於七十八歲的高齡。

林風眠對人說,他寄居香港,稍避政治災劫,卻還時時做惡夢。在香港,他可以直面他的夢魘,以畫筆。他夢見垂死的基督,他與行吟澤畔的屈原同行,他對人生、善惡,充滿了疑惑;濃烈的黑,不留空氣的畫幅。究竟這沉重與1989年的香港如何連成一氣?

抒情的林風眠,來到讓他抒情的香港。在此以前,林風眠想的是如何鍛煉藝術語言,以中西形式的磨合,來揣摩中國藝術的現代性。在香港,老畫家「發憤以抒情」,在平面中蘸滿內心的甜酸;他追憶往昔的黃山,盡是紅與黑的尖三角。香港這個遺忘文化藝術的世俗城市,中間就有許多許多的縫隙,可供逆風飛翔已久的孤鶩棲息,於邊緣回望,沉思歷史的偶然與必然。

觀畫後,我穿過玻璃門,走在已是華夏的街頭。沿着彌敦道北行,漸漸見到喧嘩後的謐靜;路中心架設了紅黑藍錄的帳篷,兩旁是熙來攘往的溫柔。有人在拍照,有人在派傳單,有學生三三兩兩在路中央讀書做功課。我走到了彌敦道666號。半世紀以前,這裡一座高樓之上是《中國學生周報》的社址。當日有位從中原避秦南下的編輯,以他的鋼筆,記寫他不太瞭解,卻還是鍾情的城市街道。今天,我來到林風眠曾居住的彌敦道,我在滿街黃色方紙摺成的小傘下,聽到秋鶩幾響啼聲。


陳國球,香港教育學院人文學院院長暨中國文學講座教授。著有《情迷家國》、《感傷的旅程:在香港讀文學》、《文學史書寫形態與文化政治》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