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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西:看小說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3月號總第363期

子欄目:香港作家散文大展

作者名:西西

1  聖德爾莫村的猴子

一輛卡車在窄狹不平的土路上顛簸着,車上載的是十隻裝滿猴子的籠子,每籠五隻,趕着送到機場運到國外。籠子裡分門別類,戴帽猴、蜘蛛猴、吼猴等等,並不相混。卡車上坐着貨物老闆和他的司機兼僕人和翻譯。老闆承繼了父親的生意,每月運五十隻猴子給某實驗室,據說猴子尿可以用來提煉荷爾蒙,而猴子皮毛製的大衣一直風行,尤其黑白疣猴,品種珍貴,因為瀕臨滅絕。老闆家庭售出的毛皮將近一百萬張,他們就是用這筆兒買下了玻里維亞的幾座錫礦山的。天氣實在熱,司機建議休息一陣再趕路,老闆不答應,一路不停喝酒,一直咆哮。司機只好繼續開車,誰教他一天可賺二十個比索呢,這份工資足以讓他供養自己的三個孩子和兩個情婦。

車子忽隆一響,一隻籠子跌下來,裂開了籠口,兩隻猴子跑掉了,追不回來。老闆把司機罵了個狗血淋頭。司機忽然心生一計,說聖德爾莫村那兒有猴子,他曾見過一家院子裡拴着幾隻,可以向他們買。也只能這麼辦了。於是卡車開去聖德爾莫村。那是個只有一條街道的小村,只有兩座土坯砌的房子,以及上百間破茅屋,人人皮膚黝黑,小孩子一絲不掛。問起猴子,回答是已沒有猴子,本來有一隻,但已經死了。老闆和司機到處找,的確是沒有。忽然,老闆指指樹梢,說有猴子在上面。司機拿着毒箭走進灌木叢,看見兩隻猴子正在樹上吃果子。但心中有點納悶,默默地把迄今為止美洲大陸上發現的各科,各亞科、各屬、各種、各亞種的靈長類動物和那兩隻猴子一一對照,竟發現把牠們歸到哪一類都不合適,難道是美洲的狹鼻亞目嗎?那深陷的眼睛和削瘦的臉有點像長尾葉猴,可是那膨脹如鼓的肚子,又有點像蜘蛛猴,會是新發現的一種猴子嗎?他看出了端倪,低聲說:老闆,牠們沒尾巴。老闆喝令他閉嘴,不該對他不懂的事亂發議論,直布羅陀的獼猴不是像任何地方的任何人一樣,沒有尾巴。對了,誰敢說自己認識所有的靈長類動物?這是新品種,也許將來就專收這個品種。他下令司機發射麻醉的毒針。

於是湊足了五十隻猴子送到了機場,機場的職員看見了籠中有兩個赤裸的小孩,消息立即在機場傳開了。機場當局不得不去查看,看了就說,自己只管飛機的升降,無權過問此事,因為這位美國老闆擁有特別的許可證,他的買賣推動了本國的經濟。一批清理跑道邊雜草的工人走來,站在籠邊問這是甚麼一回事,司機說一概不知道,他只是掙二十比索的工人,有事請找老闆,他可以充當翻譯。而老闆見到割草工人的閃閃砍刀,趕緊打電話給大使,大使又打了電話給總統,總統連忙給警察當局頒下命令。幾分鐘後一輛裝滿憲兵的卡車就吼叫着開進了機場,把已被工人放出籠子的「聖德爾莫靈長目」猴子交還商人,效率快得前所未有,可是飛機仍然晚了七分鐘才起飛。老闆後來提出訴訟,要求賠償因為延誤所造成的損失;而擾攘的割草工人被判處六個月徒刑。

這是尼加拉瓜作家利桑德羅‧恰維斯‧阿爾法羅(Lizandro Chávez Alfaro)的短篇小說,並以這篇〈聖德爾莫村的猴子〉(Los monos de San Telmo;1963)做書名。對荒謬的世事,我逐漸見怪不怪,覺得驚異的反而是小說中的貨車司機,好像是靈長目的專家,卻是牠們䂻喪命的中介。

 


2  拉格泰姆時代

先解釋一下書名,Ragtime是由Rag和time合成,後半指時代,前半是指一種獨特的黑人音樂,盛行於十九世紀末的美國,特點是複雜的切分旋律,使用三連音,律動多變。這是爵士樂的前身。最著名的拉格泰姆鋼琴家是斯科特‧喬普林(Scott Joplin,1869-1917),被譽為「拉格泰姆之王」。

小說取用這個名字因為作家寫的是那種音樂流行的時代,即第一次大戰前的美國社會。從敘事的角度看,整個社會現狀是背景框架,它正面臨轉變,大量新移民的衝擊,充滿希望、朝氣,同時呈現種種危機,貧富懸殊,種族歧視。大敘事之內另有小敘事,那是三户不同的家庭和種族。小敘事才是血和肉。第一個家庭有三個人,一名小販,也是藝術家,站在人行道上替人剪影,他一條繩綁在腰上,另一端綁在一個小女孩的手上。另一個家庭的父親是旗幟,彩帶、爆竹及慶典用品的製造商,他還擔任「紐約探險家俱樂部」的主席,母親是金髮美女。家中還有祖父和小男孩,以及媽媽的弟弟。這一家是白人家庭。有一天,這個中產家庭的媽媽在花園裡聽到奇異的聲音,她循聲找尋,從泥土中挖出一個包裹,發現一個皮膚棕色的嬰兒。媽媽立刻召來醫生,又報了警。一小時後警方在鄰街一個人家的地窖裡找來個黑女人,是個洗衣婦,嬰兒是她的。媽媽決定收養她們,讓她們住在閣樓上。

三個家庭都是普通平民,因此,這一群人都沒有名字,作者只稱他們為祖父、父親、小男孩,媽媽、媽媽的弟弟、剪紙人、小女孩、嬰兒、黑女人。沒有名字,因為你可以給他們任何名字。社會就是由這群沒有名字的小人物組成的,他們每個人和這個時代的大人物息息相關。譬如心理學家弗洛伊德和榮格乘郵輪來到紐約,坐車觀光時在車上就看見剪紙的藝人,又譬如艷色四播的內斯比特,她的丈夫在麥迪遜廣場屋頂花園舉行《香檳小姐》首演晚會時被人朝腦袋轟了三槍,所有人就在報上讀到:這是本世紀最大的罪案。又譬如表演逃脫秀的專家胡迪尼是小男孩最崇拜的明星,有一天竟出現在小粉絲的家中喝檸檬水。大小人物、大小事,全都環環相扣。還有一群真實的大人物像摩根、福特、萊特兄弟、弗朗茨、斐迪南大公,他是奧匈帝國的王位繼承人、無政府主義革命家埃瑪、戈德曼,當然,少不了科爾豪斯‧沃克,他是拉格泰姆鋼琴家,每星期都來求見黑嬰兒母子,並在屋內彈琴,毫不費力彈出一組組切分和弦,以及短促清脆的八度音階。

許多歷史的名人都走進小說來了。如何把歷史和小說融合起來呢?小說家各有方法。E.L.多克特羅(E.L. Doctorow)的方法是,像導演那樣,邀請真實的歷史人物重上當年的舞台,與虛構的人物演出虛構的情節。歷史人物我們都認識,他們演的是自己,但對手呢,都不過是演員,故事呢,是編劇的作品。你說這麼一來,多克特羅不是簒改了歷史麼?他說,哪裡有客觀的歷史,幻覺罷了。所以,小說中的歷史可萬萬不能當作教科書。

小說的另一特色,我們且打開書朗讀吧,句子不長,切短了,流動,彷彿,切分的節奏。記得蒙特里安開展畫時,要在展場播放爵士樂。或者,我們一面讀《拉格泰姆時代》(Ragtime),一面聽這種散拍音樂。還聽到嗎?何不上youtube試試?


西西,著有詩集《石磬》和小說《我城》、《像我這樣一個女子》、《母魚》、《美麗大廈》、《飛氈》,小品散文集《像我這樣的一個讀者》、《花木欄》、《耳目書》,以及《西西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