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浩榮：當代女作家的愛情故事

《金陵十三釵》遺補

上世紀九十年代初，嚴歌苓旅居美國，經歷婚姻失敗，面對創作低谷，人生陷於一片灰暗。直至結識國務院外交官勞倫斯，嚴歌苓的生命才重現起一絲曙光。可是他們約會了不久，便引起聯邦調查局的注意，懷疑她是中共派出來的間諜。「我準時來到了FBI的辦公地點，」嚴歌苓回憶道，「跟他走進一間很小的房間，裡面的陳設一看便知是審問者與被審問者的席位，四壁無窗，氣氛單調得怵人。」反反覆覆的調查，已使嚴歌苓心力耗盡，但最教她氣惱的是，連累身邊的朋友、同學、鄰居都遭受盤問。「請你再忍耐一下，就算為了我！」勞倫斯在電話中懇求。簽名答應作測謊試驗的那晚，嚴歌苓獨自躲在暗黑的房間裡痛哭，寄居異國的孤獨感驟然浮滿心頭。勞倫斯忍無可忍，憤然辭職，與嚴歌苓在舊金山圓婚。那是1992年的秋天。「二十世紀末了，我和勞倫斯的結合還必須經歷如此一幕，似乎古典，似乎荒誕。」

華燈紛紛熄滅，夜半闌珊，我收到大學好友曉欣傳來的短訊，引錄嚴歌苓《金陵十三釵》中的一段話語：「人和人不是因為合得攏在一塊，而是因為拆不開，都在被動地，無奈地陪伴別人，也忍受別人常常成為打擾的因而最多餘的陪伴。」冥定論的語句，多愁善的少女，曉欣的畢業論文研究《金陵十三釵》電影改編藝術，這段資料是她苦慮深思應否跟前男友復合期間所做的筆記。糾結的情意，飄盪了好幾個校園的寒暑。

2014年的香港書展，有幸跟隨《明報月刊》潘耀明總編輯訪問嚴歌苓，我驚訝曉欣像嚴歌苓一樣高䠷，一樣苗條，甚至長髮鳳眼都一樣。關掉錄音機，我私下請教嚴歌苓：「怎樣保持一段感情幸福長久？」「一段？」嚴歌苓與潘耀明相視而笑，潘先生說這小夥子在鬧戀愛喔。

鄭梓靈的陪葬書

中學時代我讀的是喬志高先生的譯本，典雅靈逸，爵士悠悠，後來看里安納度版的電影，輕浮迷幻，倒嫌乖隔。《大亨小傳》1974年的電影版，羅拔烈福男主角，演蓋茲比先生，無名小子搖身一變成大人物，有財有勢，無人不曉，一心卻想着追回已嫁為人妻的舊情人。改編較原著浪漫之處是，他送她一枚戒指，那顆寶石閃爍着男主角記憶中，少時女孩大宅外面，碼頭燈光的顏色。「如此厚禮卻不失含蓄，有深情更有詩意，如果浪漫有分等級，這應該算是最上等，韻味也最久長。」鄭梓靈告訴我，書中女主角其實是「美國夢」的象徵，男主角有着夢，不但是對愛情的不捨，還有對名利的追求，因為所愛的女孩子貪慕虛榮。故事以失敗告終，男主角成了悲劇英雄，宿命觀的結局，鄭梓靈很喜歡，「如果讓我選一本書陪葬，我會選《大亨小傳》。」

一襲粉紅連衣裙，棕髮披肩，鄭小姐高顴，豐腴，快人快語，訪問出版計劃，倒慎思應答，牽扯私人感情，則婉言避談，畢竟是流行愛情小說作家。只聽說有那麼一天，鄭梓靈經過沙田舊商務，重遇中學心儀的學長，發現他買了自己的新書，以後還電郵鼓勵，自此，二人便開始了聯絡。那時，鄭梓靈跟男友的戀情已淡得不能再淡，只狠不下心來分手。情人節前夕，學長搬屋，鄭梓靈幫忙收拾細軟，那晚，他摟着她，談了許多許多，由中學到現在的感覺，又如知她有男友後的種種掙扎，鄭梓靈哭得很厲害。翌日情人節，起來就收到學長送的情人節禮物，他將他們歷來的電郵全都打印了出來。

浪漫的節日，言情的作家，甜蜜的故事。鄭梓靈坦承，寫作是蠻痛苦的事業，像人生，也像愛情，很多很多的痛苦換一點點的喜悅，但都是值得的。人縱然怎樣超脫塵俗，總不能無休無止地談戀愛，「然而，在幻想中，我可以一直去談戀愛。」

「學會一個人過日子」

「留學紐約予你最大的感悟是甚麼呢？」

「學會一個人過日子。」文音答說。

翻閱你的日記，陪你坐在潮濕的階梯上，展讀情書，思念的況味，鍾文音，那又何止相隔萬里？台北的來信，不管家人寄遞，朋友捎來，或是情人傳奉，能找到的我都讀遍了，可是，我仍然好奇，你遠赴紐約學生藝術聯盟習畫兩年的緣由。

「當年的情人對我有一種期許，覺得我有才華，希望我出國鍛煉。他建議我去紐約，因為紐約是藝術之都。」

紐約像座孤島，雙魚族的你倆，遊離太平洋的兩岸，他輾轉調職，你不斷搬家，畫舟擺渡，載浮書海。我花了不少時間，反覆咀嚼你男朋友寫給你的閱讀筆記，沙特、卡謬、佛陀，還有梅洛龐蒂。人生八苦，愛別離苦，俟候於無望，最苦。訪問的那晚，聽你細談佛法，情愛的不滅與幻滅的本質，大千世界，聲色誘惑，你說，自己背叛了當初許下的承諾。我們都很傻，心變了，還以為會遮掩得很好。蛛絲馬迹，其實一眼便就明白。約在兩岸三地旅行，你買了一包荔枝，坐在他的身旁，一直吃，一直吃，直到吃完，一顆也沒剩他，他又怎會不察覺，你已不再愛他？知音情人真的可遇不可求，互相可以對話，相互可以理解，引你飛躍攀升，乃至胴體交流，幸福莫過。春去秋來，你教我以半年為期，分手傷心，不許越限，我試跟着去調節心態，做到了，定告訴你，雖然明知不易。柴米油鹽的生活不適合你，也許是不適合任何的作家，現代社會裡，獨身已屬天賦，選擇不選擇，才是問題之所在。我常驚訝於你觀察之細緻，「圖像比文字可靠」，我記住了，鍾文音，我記住了你那一襲波希米亞的花裙。從浸大的星巴克送你回校園的酒店，望你長髮，烏黑瀉地，飄散於茫茫夜色之中，自在，無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