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何與懷:劉湛秋悉尼拜祭亡妻——三十年四角愛恨情仇走到尾聲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文藝茶座

作者名:何與懷

1

2014年11月18日,上午九時四十五分,劉湛秋乘坐的CZ325班機飛了一夜後,安穩降落在悉尼機場。好一會之後,接機的文友才見到湛秋拉着一個小行李箱,揹着一個小掛包,疲遝地從出口處出來,形單影隻,走得並不安穩。七十九歲的他,看着真覺得老態龍鐘了。

劉湛秋是專程從中國前來拜祭亡妻麥琪的。休息兩天後,11月20日上午,他在我和許耀林、楊鴻鈞、黃文生等幾位悉尼文友的陪同下,前往麥琪骨灰所在的悉尼「東郊陵園」(Eastern Suburbs Memorial Park)。車子從悉尼市中心的唐人街起行,在幾乎一個小時車程的路上,我心頭斷斷續續湧現着湛秋來悉尼之前所寫下、並請我在《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悼念麥琪專輯」上發表的〈墓碑〉一詩:

 

面對大海,/青春永在。//在百歲都快普及的時代,/你只活了一半;/你是害怕老去?/還是措手不及?/讓我這老人羞慚,/除了無奈,還是無奈。//你雖入了它籍,/我依然給了你三個頭銜:/中國作家,/中國詩人,/劉湛秋愛妻。/——是太重了?/還是太輕?/你只能默默擔待。//你雖然入了它籍,/依然是中國心:/中國的習俗,/中國的脾氣,/甚麼都沒有改。//青春永在,/面對大海。//社會上一些人,/還給了你另一個頭銜;/這使你因此懷疑歷史,/憑甚麼已二十多載,/還不讓走出陰霾?/只有沉默,/才是回答。//青春永在,面對大海!

 

今天,麥琪墓碑兩旁擺放着劉湛秋和文友們送的鮮花。湛秋在墓碑前默默地坐着,不時撫摸碑面的文字。湛秋說,為了確定這幾行字,他和麥琪來回推敲前後用了三個月。英文是麥琪寫的,而湛秋除了斟酌一些用語意思外,最強調的是英文碑文中一定要有中文的「麥琪」兩字。現在,灰黑色花崗岩墓碑上清晰地刻着如下文字:

 

LI YING 麥琪/CHINESE POET AND WRITER./ BELOVED WIFE OF LIUZHANQIU/A BEAUTIFUL HAPPY/SOUL JOURNEY COMPLETED./A FREE SPIRIT WHO WILL SOAR ON/WITH ALL UNDERSTANDING AND/KNOWLEDGE GAINED INTO/THE NEXT LIFE. YOU ARE SO LOVED./PASSED HAPPILY AND PEACEFULLY./8 JANUARY, 2014 AGED 50 YEARS.

 

我把它譯成這樣的中文:「李英麥琪/華裔詩人、作家/劉湛秋愛妻/一段美麗快樂的心靈之旅已經結束。/一個帶着所有的理解和認知飛向來世的自由的靈魂。/你是如此地為人所愛。/ 2014年1月8日幸福平靜地離世,享年五十歲。」湛秋說譯得很好。又說到我那篇短文〈麥琪:心靈之旅已經結束〉,他說:「你寫的文字我看了,北青和作家文摘均轉了。很實在。」

我那篇短文寫於7月24日,壓抑了半年,卻起筆於倉促。麥琪1月8日在悉尼去世幾天之後,這裡的文友聯繫上了在中國大陸的劉湛秋。湛秋說,麥琪的事不要過分張揚,麥琪說過,她願意一個人靜靜地走。湛秋還說,因為身體太虛弱,經不起飛機長途顛簸以及出入國境的各種麻煩,他短期內不會來澳洲。因此,我們都一直保守秘密。大家覺得,麥琪的死訊,最好應該由湛秋公佈。這樣到了7月中、下旬,麥琪墓碑照片在電郵中傳開,死訊已經掩蓋不住了,我才寫了那篇短文,以表示對逝者的悼念。這是一篇簡短的文章,當然不可能表達我對這個二十年來中國文壇議論紛紛的曠世悲劇的全部的複雜的思緒和看法(現在這篇也是)。我只是想說,對麥琪去世,我雖然早有思想準備,但這個樣子的走法,還是相當意外,一種莫名的淒涼襲上心頭,而眼下,儘管有許多的不解、紛爭和遺憾,且讓安息者安息。

這次湛秋告訴我,麥琪直到臨死還是走不出她心頭一個巨大的陰影,走不出顧城和謝燁在他們《英兒》書中給她的定位的陰影。湛秋就是因此而在〈墓碑〉詩中發問也代麥琪問道:「社會上一些人,/還給了你另一個頭銜;/這使你因此懷疑歷史,/憑甚麼已二十多載,/還不讓走出陰霾?/」也代麥琪表示:「只有沉默,/才是回答。」不過,此詩三次堅定地重複:「青春永在,面對大海!」看來這更是沉默後面的自信的宣告。這是劉湛秋所希望看到的麥琪面對紛紛揚揚的世界的永恆的回答,希望這是麥琪留在他心中永不改變的形象和品性。

……該走的時候,湛秋最後在碑上刻着的中文「麥琪」上親了一下。

在我看來,這真是一個令人無限傷感的吻別。湛秋神情黯然地說,他這輩子,可能再也不會來悉尼。那麼,從此以後,麥琪這個女人,就孤零零地永世留在離她家鄉萬里之遙的此地了。在月白風清之夜,也許,這個孤魂會抑制不住懷念多少年前在北京的那些少女時光;也許,她會偶爾稍抬望眼,看一下隔着茫茫大海那邊那個顧城和謝燁曾經叫做「激流島」的地方,她和他們曾經奇怪地共同生活了一年零八個月,並鑄下了一場曠世悲劇;也許,她會倔強地堅信她永遠的情人給她的祝福:面對大海,青春永在;而三十年愛恨情仇,現在一切都已煙消雲散,化為烏有了……

2

北京那位在上世紀八十年代曾經作為顧城、謝燁、李英三人的好朋友的文昕女士,8月1日知道麥琪死訊後,雖然很難說清自己驚愕、複雜的心情,但她終於覺得,一條生命走了,就讓一切安靜下來吧,世間恩怨,可以至此為止。文昕真切感悟生命無常。她說她自己在今年的1月8日那個奇怪的時間段裡,也住在腫瘤醫院,九死一生,醫生甚至說她沒有幾天的命。相信宿命,也是一種解脫。她說:「說得宿命一點兒,她欠的,她用生命還了,也就完了。一直有出版社和編輯跟我商量重新再版《顧城絕命之謎》,昨天我已經正式跟他們說,不再做了,如果李英還在,我的話就是對她說的,如今她已經走了,她做過甚麼、對與錯,還有甚麼意義?甚麼是非、債務都用死還了。」

文昕是顧城遺作《英兒》一書中的生活原型「曉南」,她至今保存顧城用在書中的幾封寫給「曉南」也都是寫給她本人的重要書信。那場悲劇發生後,文昕說她幾乎每年春天或在冬季都會開車去一個很遠的墓園,那裡靜悄悄地埋藏着顧城的骨灰。這是她永遠不會對人說起的秘密。自然,過去多少年來,文昕一直為人們稱之為「殺人犯」的顧城辯護;與此同時非常厭惡和痛恨麥琪,說她於平和之中暗藏危險,「着實是一個罪惡的小魔鬼!」顧城愛了之後就萬劫不復最終死無葬身之地。文昕對整個悲劇的總結是:「顧城輸了人生,謝燁輸了性命,李英輸了人格。」

當年,另一位對慘案前後那十幾天的內情最瞭解最有資格譴責麥琪的就是顧城姐姐顧鄉了——她是顧城、謝燁雙雙死亡的唯一在場者、目擊者。在她的《我面對的顧城最後十四天》一書中,有她於1994年5月18日寫給李英的信。顧鄉譴責李英說:「是你讓顧城亂了,也讓謝燁亂了,她弄不清心中莫名的煩惱、莫名的愛和恨……是你破了她的愛,破了她心中的完美、心中的驕傲,破了還沾沾自喜,破了還不認賬;拿了人的衣服拿人的家,拿了人的命還不算完,還要再拿。拿得天經地義,拿得清純可愛,拿得無覺無辜,拿得人啞巴吃黃連有苦說不出,最後還拿出帶血帶淚的控訴和宣言來了。」

去年最後兩三個月,中國文化圈一些人士紀念顧城逝世二十週年,又是訪談,又是出電視片,又是發表各類文章,很為熱鬧了一陣子,但其間顧鄉卻不願接受採訪,沒有露面。這次麥琪死訊傳開之後,她好像也沒有講甚麼。也許,她覺得她該說的話已經都說了;也許,她只在心裡,會又一次飄過李英當年寫給顧城的詩句。她那些感動過顧城感動過謝燁的情真意切的詩,在那真切中埋藏了不祥——最完整的是自編的故事/想怎樣結局/就有怎樣的邏輯……

 

3

二十多年來,李英――英兒――麥琪飽受輿論譴責與非議,如今她的死訊傳出之後,議論又再次浮起;而這,看來想避免也是無法避免的。

激流島事件的「罪魁禍首」——她這一罪名看來像鐵板釘釘似的被很多人認定了。有些人根據獲取的傳言按照一般邏輯或按己之心得出這樣一種看法:麥琪是出身低下的許多「胡同女」較早曲線晉身的先驅先覺者,不過是「初級版鄧文迪」,但鄧文迪路子清爽,苦讀了學位,踏過了幾個墊背的,直奔目標;而她還要搞搞文藝,並且倒霉地成為千夫所指。麥琪的人生軌迹被這樣描述:大學畢業需要冒出的時候,愛上「勁松三劉」之一的劉湛秋;需要出國的時候,愛上定居新西蘭的顧城;需要外國身份的時候,又嫁給了新西蘭的氣功老頭;窩藏數年後需要出名的時候,又返回到劉湛秋的懷抱。就這樣,她無意地害死一對夫婦,有意地拆散了三個美滿的家庭!有人說了許多非常難聽的話:輕薄多變,情慾旺盛,不擇手段,用完年輕的用老的,用完老人用洋人。一路踏着顧城和謝燁屍骨到了悉尼……

但亦有人為麥琪辯護。認為激流島上所謂女兒國裡的齊人之福,明顯是顧城和謝燁共同設計的一個局,李英只是「被第三者」了。至於當年二十三歲的文藝女青年李英,一見鍾情愛上有家庭的劉湛秋,應該只是當年風流的劉詩人多位情人中的一個,而且還是不那麼重要的一個。所以指責英兒破壞別人家庭那都是胡扯——她是「無辜的第三者」。最詩意的讚美是:「英兒,永遠是顧城童話世界裡最純潔淒美的公主。」

劉湛秋可能不會也不必看到林林總總所有對麥琪的譴責,包括讓他難堪的對麥琪的「美化」,他只會無論如何也要一心護着麥琪,特別是現在已經離世的麥琪。湛秋對「社會上一些人」給麥琪的「另一個頭銜」當然不滿不認同——就因為這「另一個頭銜」,使麥琪二十多載還沒有「走出陰霾」。不過麥琪並不完全是「只有沉默」。沉默是最後十年的事。之前,她回答過,辯解過,抗爭過。她寫了《夢斷激流島》《愛情伊妹兒》等著作,接受過無數次採訪,都表示過態度。在她於2003年8月出版的最後一本書——散文集《傾情人生》——中,她強調:「我去新西蘭,不是為了去破壞一個家庭,出國對於我來說,是因為我和湛秋的關係。但即使是澄清這一點,也是要付出難於承受的痛苦代價。」這是她生前聲嘶力竭的爭辯。這些年來,她覺得很多人都好像是在製造一場戰爭一樣,如果誰熱愛顧城熱愛謝燁誰就要把她看成「敵人」。但她認為這件事本身實際上不是一場戰爭,大家要真正靜下心來,從很深的角度來探討這個很大的悲劇故事。

但這齣悲劇的最初火種在哪裡?人們問:當年你明知劉湛秋有妻子有女兒,你還是愛上了湛秋;後來在新西蘭,顧城也有謝燁和兒子。愛情的發生對你來說好像是沒有障礙的,你是如何看待傳統規範的?對這個尖刻、嚴厲的問題,麥琪坦然答道:「這個世界上,一些人是用心在生活,一些人則是用觀念在生存。我對所謂規範是持一種蔑視態度的,倫理道德在我眼裡有些滑稽,在我眼裡人要活出本性來才是美麗的,相反就是醜陋的。」愛,的確是她心靈中永不熄滅的火種,但她這個火種太危險了。她為「活出本性」,就不得不付出代價。其中之一,正如湛秋說的,麥琪直到臨死還是走不出顧城和謝燁在他們合著的《英兒》書中給她的定位的陰影。按我這十幾年在悉尼對她的觀察和接觸,看到她開頭幾年勤於著書,甚至還一度和悉尼科技大學的教授商量報讀博士的問題,這都是她的抗爭,掙扎,但都屬曇花一現,此後便是逐步後退,歸於沉默,歸於無力無奈。劉湛秋於2005年中風是一個分界線,更不用說2010年9月12日麥琪在醫院檢查出患了晚期鼻咽癌。這些生活中出現的巨大的不幸,當然都是原因。但反過來說,麥琪罹患癌症,過早去世,何嘗不也可以說是和她長年生活在壓抑的陰影中有關?湛秋也說了,「癌根本不是甚麼細菌傳染。是身體長期缺乏陰陽平衡,或者說一股氣沉積抑鬱的結果,造成某些部位細胞壞死或變異。」出身於幾代中醫家庭的劉湛秋的這個「理論」不無正確。

 

4

文昕曾透露,顧城、謝燁出國前,李英就哭着來訴說,她愛上了顧城,顧城也愛她。「我其實第一眼看見顧城,就知道這是我的命,我躲不開的。」文昕勸阻她,但她一邊哭一邊說,她和顧城之間,把甚麼話都說明白了,還是當着謝燁面說的。謝燁聽着,坐在那兒,甚麼話都不說,一直在翻看一本雜誌,表情自然,似乎很不在意。

李英心機深嗎?她自己說,對於顧城,她是林黛玉,謝燁是薛寶釵。顧城當時對李英說的一句話,對謝燁應該傷害很大的:「你和我天生就是一模一樣的,我們太像了」;而謝燁不一樣,謝燁「是我造就的」。謝燁當時聽了心裡怎麼想的,沒有人知道。後來的事情更加蹊蹺,謝燁不但縱容丈夫與李英書信來往三年,甚至親自將李英接到顧城身邊。大家都說,如果不是謝燁出力,以顧城的辦事能力,別說把李英辦到國外,就連一隻貓也辦不出來。李英到了新西蘭,圓了出國夢,但上島幾天後就發覺了生存的艱難。她要到奧克蘭市區去找工作。在這個關鍵時刻,謝燁知道李英走了顧城會發瘋,對她說了一段話:「本來嘛,出國都是奔錢奔身份來的,我還就看不起這樣的……」這樣的話在上世紀八、九十年代那個時候是有分量的,把李英鎮住了。

我第一次見到謝燁時印象就很好。記得是1988年1月或者2月,總之是新學年尚未開學的暑假期間。這是一個陽光燦爛的夏日上午。他們夫婦倆人來到新西蘭奧克蘭大學亞洲語言文學系那座小樓,系主任閔福德教授(Prof. John Minford)給我們作了介紹。顧城個子細小,看來還很瘦弱,就像大家都說的是個沒有長大的孩子。他穿着正規的灰色中山裝,頭上戴着我們已有所聞的他那像褲腿一截的招牌帽子,也是灰色的。而謝燁,一見面竟讓我聯想到和她實際處境大相徑庭的雍容優雅的貴婦人,她像室外的陽光一樣,光彩照人,臉上常帶笑容,說話柔順悅耳,舉止很為得體,因為有身孕,微微發福。

當年,謝燁在火車上一見鍾情,就跟了一無所有的顧城,過着拮据卻快樂的日子。她太愛這個男人了,把他當天才供着。而顧城正如他自己所說的那樣,「是一個任性的孩子」,婚後不久,謝燁就發現,她不僅要做一個妻子,還要做一個母親。她細心照料好這個「任性的孩子」,即操心家裡衣食住行,還要安排各種家外事務。在那個激流島上,還要做他的保姆、管家、秘書、翻譯、司機,住簡陋房屋,遠離熱鬧城市生活,為賺取微薄生活費養雞賣蛋,包春卷趕集市……謝燁無愧為一位「偉大的女性」,為人之所不能為,以她博大的胸懷,義無反顧地承擔了這一切責任。

當然,作為著名朦朧詩人顧城的妻子,亦富有文學天分並珍惜文學價值的謝燁臉上有光,是很為得意的。但這種長年纍月沒完沒了的付出,終於讓她「太累太累了」。這樣,李英的加入,她可能覺得未嘗不可借用為她減壓,可以讓她多些母愛給她兒子。最後,謝燁發現一個各方面與顧城完全相反的流體力學博士愛上她,向她展示了生活的另一種可能,她動搖了,她壓抑已久對正常生活的渴望激發了。謝燁要把遠從柏林飛來和她結婚的情人帶到島上,在她來說,也許順理成章,但對已經失去李英的顧城來說,便是逼到最後關頭,便是天崩地裂的災難。

李英以為愛情到來了就可以不顧廉恥不顧一切,謝燁以為自己博愛到可以長期容忍丈夫同時愛另一個女人,顧城以為可以一直愛兩個女人而且這兩個愛自己的女人可以一直相愛下去。捉襟見肘的窘迫生活讓顧城桃花源之夢幾乎破滅,但他仍然想維持一妻一妾的齊人之福,天天晚上為李英唸《聊齋》,想調教兩個妻子和睦相處的方法。三個人都低估了畸形情愛的破壞力又高估了自己對其的把控力,結果釀造了一場大悲劇。

 

5

當年謝燁、李英傾心愛慕顧城是毫不奇怪的,這位年輕詩人在那些年月是中國無數文學愛好者所崇拜的偶像。顧城同時亦獲得國際上許多中國文學研究者包括西方各地大學教授的青睞,其中也有閔福德教授。他讓我協助顧城授課,自然是希望我和朦朧詩人多一些直接接觸,增加一些親身體會,以對我的博士課題中的朦朧詩研究有所裨益。這不但符合他的願望,對我而言也正中下懷。其實也不需要他示意。當時,我那部題為《緊縮與放鬆的迴圈:1976至1989年間中國大陸文學政治事件研究》的博士論文已基本定型,除了第九章後半部和結束語尚未寫出外,其餘各章均已成文。而其中第七章整章就是論述長達六年的朦朧詩論爭。我讚賞朦朧詩的觀點一開始就因1980年章明的批判反而更加明確。和顧城接觸,聽他上課或演說時出口成章、散發智慧的話語,自然讓我加深認識他自孩提時代就表現出來的天才。去年中國文化圈搞了紀念顧城去世二十週年的活動,有些人的觀點我並不同意,但大家肯定顧城的天才肯定朦朧詩潮在當代中國文學史上的貢獻這一點是不錯的。

殺妻和自殺的顧城還能算天才朦朧詩人?在這次麥琪死訊傳出後又一回熱議中,有人竟提出如此弱智的問題。

的確,顧城這個天才是畸形的,病態的。

他的精神分裂病徵相當嚴重,不時遭受黑色幻象的折磨,情緒容易傾向極端,經常出現間歇性的情緒反覆。他不無痛苦地說,「我的腦子壞了,它一直是白天,好像一盞很小的燈,有很大的電。我一直在白天醒着,也許這就是死快來臨的時候。一種感覺,我一直醒着。」不止一次有人建議把他送進精神病院,可惜都遭謝燁謝絕。倒是她母親有先見之明。早在顧城1979年從北京到上海向謝燁展開求婚攻勢時,便被未來岳母視作「神經病」帶到精神病院去。

同顧城有過接觸的人大概都會知道他一直有自殺的傾向。他這人追求完美,又很自私自我,凡事求其順乎自己,一旦有衝突,便陷入絕望。他十七歲時四處找工作,處處碰壁,就曾經自殺過一次。他手腕上有自殺疤痕。他竟然常常對情人或者妻子說,我們一起自殺吧。如果沒有謝燁,顧城真可能早就去世了。

是顧城本人主導了這場悲劇,其他人只是劇中的配角罷了。無論如何,即使天才身心殘缺犯了殺人之罪亦理當遭受譴責。也並非簡單歸結為個人之「人性惡」;這個畸形的天才畢竟是畸形的社會所造就的。這是時代悲劇:黑夜給了他不僅是黑色的眼睛,其實像那個年代喝狼奶長大的許多青年一樣——黑夜也給了一個沒有健康成長環境的孩子一顆扭曲的心靈。

顧城有些關於死亡的詩作,特別出現在後期創作中,甚為引人注目,如〈墓牀〉〈我把刀給你們〉〈新街口〉〈後海〉〈午門〉等。他居然寫出,死亡是一朵純潔無瑕的荷花,殺人有如手握花朵,嗅着血腥綻放出來的芬芳。他居然這樣描繪死亡:「我把刀給你們/你們這些殺害我的人/像花藏好它的刺……//……再刻一些花紋,再刻一些花紋/一直等//兇手/愛/把鮮艷的死亡帶來」。不過,我要補充說明,顧城死前不久亦說過,他對於死亡還是懷有恐懼的。而且,顧城視詩歌如生命。他說:「我還在寫詩,這是我活下去的一個道理。」

這裡,不能不提到:顧城於1988年1月21日自講學了五十天的香港以工作簽證落地新西蘭奧克蘭,就在同月,他寫下了著名的〈墓牀〉詩:

 

我知道永逝降臨,並不悲傷/松林中安放着我的願望/下邊有海,遠看像水池/一點點跟我的是下午的陽光//人時已盡,人世很長/我在中間應當休息/走過的人說樹枝低了/走過的人說樹枝在長

 

人們都說,〈墓牀〉是首奇特的詩,這是未來寫給現實的詩,隱約可見顧城的心路歷程並透露了他的最終結局。詩人當年不足三十二歲,而整首詩卻彷彿一個看透世事的老人在喃喃低語,安詳平靜地想像着自己死後人間的種種景象;並向世人預告:生命會終結,但死亡會生長。

一語成讖。顧城果然在新西蘭「休息」了。這首詩簡直可以當作他的墓誌銘。

 

6

2002年,麥琪在悉尼隱居了九年之後終於首次直面媒體回應質疑時,曾這樣表示,顧城在新西蘭激流島上殺妻那天,如果她在場,也會喪生斧下。事發前,實際上已經和謝燁離婚的顧城,陷入到極端的神經質中,他宗教性的「精神王國」對人性造成了極大傷害,對他自己,也對他最親密的兩個人——謝燁和麥琪。不過,說是如果,麥琪那天如果在場大有可能不會死,甚至那場兇殺案根本就沒有發生,顧城也不至於上吊自殺,可能是謝燁和他的博士情人離開激流島,而顧城和英兒留下來。謝燁在1993年9月回答記者問時也說了:「顧城為英兒那麼傷心,英兒對他又那麼好,我很同情他們之間的感情,成全他們未嘗不可。」作為顧城姐姐般的好朋友舒婷,還有另外一個這樣的假設:「作為一個男人,顧城到那時候精神也崩潰了。設想一下,如果顧城自殺,事情就會很圓滿。他自殺,然後謝燁整理顧城的遺作出版,兒子的生活也會很好。」

可惜顧城和謝燁雙雙那樣令世人異常震驚地離世了;幸好,麥琪沒有像顧城一些崇拜者所希望的那樣也死掉,她又活了二十年。

讓我們從頭回顧一下。1987年,當時為情愛燃燒的李英寫了一首詩給劉湛秋,叫〈願望的象徵〉:

多想/你能站在岸上/讓時間只流過我/從東到西/縮短黎明和黃昏的距離//或許/你會站成樹/讓我成為你樹上的眼睛/或許/就這樣對視/站成一種願望的象徵

 

在這一年前,李英初遇劉湛秋,那是1986年5月,在成都詩會上;而三個月之後,也就是同年的9月,她已經成了劉湛秋的親密情人。

但1990年7月,她要遠赴新西蘭了,是應顧城、謝燁的邀請。臨別前一天,7月4日,劉湛秋給她〈送別〉:

 

已經是鉛樣地預感明天/猶如迎面鉛樣的雲/暴雨是不可避免了/揮手間已咫尺千里//北京依然如此的擁擠/卻又因少一個人而空曠/自行車因減少負荷而沉重了/從此不再尋找未開墾的胡同//為甚麼去詢問季節的錯誤/人生的化學分子式無法解釋/其實只是短暫的幕間休息/但究竟是幕間殘酷的真實……

 

李英此一去,揮手間已咫尺千里,可以預感暴雨不可避免。可是,劉湛秋怎麼也無法想像得到,千山萬水的遙遠距離並不算甚麼,不可避免的也並非一場常見的暴雨,而是——因李英的到來激發了激流島上一幕慘烈的曠世悲劇。

開頭是怎樣的?

顧城在《英兒》有這樣一段描述:

 

「在最初的時刻,我是那麼小心和怯懦,因為她無聲無息,她肢體輕柔的氣味,都使我有一種犯罪的感覺,那麼輕那麼輕,過了好久,我才透過那薄薄的絲綢,感到她身體的溫熱……在那呼吸聲急促起來的時候,我心裡才掠過一陣驚慌……我褪下她唯一的那件內衣,她順從地抬起身,整個身體掠過一陣恐懼的激動,那一剎那我真想做最粗野的事,但身體依舊寂靜地停在牀邊,我的心跳了一下……」

麥琪後來是這樣不同的回憶:

 

「那天顧城對我說,你要去找你自己的生活是你的自由。然而半夜裡他來到我的房間……我醒了過來,但隨即又處於半昏迷狀態,此後的記憶是失效的,直到第二天我醒來後才明白發生了甚麼,猛一回頭發現他站在門邊,一束陽光從他的頭頂射過來,我本能地又尖叫一聲,這時只聽見『轟』的一聲,他就像一塊木板一樣倒在地上。謝燁跑過來緊緊抓住顧城的手,直到他醒過來……」

 

麥琪覺得顧城想通過這個舉動把她留下來,這裡面有中國男人的傳統意識,不過如果說是顧城那晚「強暴」了她,就是謊言了。即使不全是謊言,但後來的事實是,李英給劉湛秋寫了一封絕交信;在一個傍晚,把劉的所有情書全都燒了。她和顧城夫婦一起共同在島上生活了一年零八個月。

十年後,麥琪回過頭來深情地懷念她當初含苞待放的少女之身如何「失」諸於劉湛秋的那一天:

 

「那是我永遠不會忘記的日子,不會忘記的感覺,有哪個女人會忘記呢,那個使你從一個女孩子成為一個女人的男人,那個把你的身體突然點燃起來的男人。」

 

1999年12月,「跨世紀筆會」在四川綿陽舉辦時,有人對劉湛秋說到他和顧城、李英之間的三角關係,劉很肯定地說,英子自始至終只愛他,顧城根本不是他的對手。當時在場者回憶道:其時,陽光燦爛,微風湧來,已經六十多歲的劉湛秋的鬈髮在風中抖顫着,這情景被當地記者在報上略微嘲諷一番。現在看來,幾乎可以說,劉湛秋當年所言非虛。

劉湛秋在顧城之前,是李英的第一個情人。當時他有家室,在上世紀八十年代的北京,這是十足離經叛道的舉動,自然遭受許多人的非議。而李英在她最美好的年華,愛上比自己大二十八歲的劉湛秋,即使被人視為壞女人而在所不惜。她稱劉湛秋為「永遠的情人」。後來,經歷重大變故之後,他們於1994年1月在悉尼重逢,並於1997年正式同居,此後幾乎每天,二十四小時,他們都廝守一起,或至少知道對方在哪裡在做甚麼。至麥琪在2014年1月在悉尼去世的十幾二十年裡,兩人相濡以沫,相依為命,迎接人生的落幕。

 

7

從悉尼「東郊陵園」回到市內那天,我和劉湛秋午飯後作了一次長談。

湛秋發自內心深處對麥琪非常感激。特別是,湛秋告訴我,可以說是麥琪救了他一命。他記得清清楚楚,2005年2月8日那天,麥琪去上班後,他不幸突然在他們住家不遠的奧本(Auburn)火車站暈厥倒地。真是冥冥之中心靈相通,麥琪這天分手離開後一直神思不定,老覺得會出甚麼事,一看手機沒有回音,馬上回來找他。幸好及時送到醫院搶救,不然的話湛秋這次中風即使沒有喪命也會落到半身不遂之類的嚴重後遺症。事後,在麥琪悉心照料下,湛秋恢復得很好,起居飲食思維說話都沒有問題。

這一輩子,劉湛秋覺得世上沒有別人比麥琪更愛他了。說到這裡,湛秋哭了。他悲哽地說,他都覺得有點奇怪,麥琪為甚麼這樣愛他?應該說不是因為寫詩的成就,而是因為他對她的個人魅力。湛秋特別用了一個詞,我不知道他是否對別人說過,就是「鎮住」。他說「把麥琪鎮住了」,「連身上的氣味麥琪都覺得好聞都非常喜歡」。因為被「鎮住」,所以劉湛秋明言「即使離婚也不會和你結婚」麥琪也全然接受。劉湛秋說他後來和妻子離婚,是因為多年沒感情,性冷淡,和麥琪的「介入」沒有關係。湛秋坦言,當年他風度翩翩,已有幾個情人,像當時另外三個作家一樣,他這些事在中國文壇幾乎是公開的秘密,麥琪也知道。她要躋身《詩刊》,就是想越過別人更親近湛秋。不是非要結婚那種,只要在一起,就心滿意足。湛秋認為麥琪不是一般的人,有人說她是狐狸精,但其實,她從來不顯耀名和利,而且還很內向。湛秋說他在《詩刊》當副主編的時候,麥琪從未要求給她發表甚麼,這讓湛秋很感動,因為麥琪其實本身很有才華,卻看得很開。

關於顧城,劉湛秋說他個人覺得顧城的詩很好,空靈,麥琪那時很崇拜顧城,她和顧城是精神相通的(後來再談起時湛秋用了「靈魂相通」的詞)。1990年麥琪應顧城和謝燁邀請去新西蘭他很放心,還鼓勵,他覺得顧城不花心(如是另一位詩人他就不放心了)。湛秋說顧城不知道麥琪和他好,還以為麥琪是處女,發現不是還不高興,但不知道是誰。劉湛秋1992年收到麥琪給他的斷交信,開頭直覺「不可能」但也只有接受了。他一向尊重麥琪的決定,例如後來麥琪打胎也沒有預先告訴他。談到麥琪和顧城的關係,劉湛秋說他和麥琪一起時從來不談顧城。他不指三道四,從來不問他們那段生活。湛秋甚至說他們那事他「不覺得對自己是傷害」。我有些不解,問湛秋有無看過《英兒》這本書,我說書其實是顧城寫的,詩人寫小說文字很美。湛秋說書沒有看,不想看,但他認為麥琪說「強姦」是真話。湛秋說他很同情謝燁,最真實的是謝燁希望麥琪取代她。但他們兩人在《英兒》書中給麥琪的定位卻是很傷害了麥琪,使她直到死時還是走不出這個陰影。

不過,劉湛秋說,麥琪對生死從來都是看得很淡的,知道自己癌症晚期以後,覺得也算活夠了。她總跟湛秋說,她對死一點也不害怕。開始的時候,麥琪想過自殺,但是想不出甚麼好辦法。大概因為東拖西拖,好好壞壞,這樣過了三年癌症晚期,到2013年,她居然慢慢地感到了一絲光亮,多少有些樂觀,加上疼痛減輕不少,幾乎完全放掉自殺的念頭,又想活了,覺得可以這樣慢慢活下去,甚至有一個願景:許多年後,他和湛秋兩人一起在海邊畫畫……

我問劉湛秋為甚麼麥琪去世時他不在身邊。湛秋說是麥琪多次催他回中國過幾個月再回來。麥琪說她自己已能攪糊吃,又有一幫外國朋友安排好每天都來看她,湛秋在這兒已有些多餘,何況他跟外國人打不了交道,有時,反而煩她,她要靜養。湛秋覺得自己年紀也大了,甚至多少也需要人照顧,也許又看到麥琪生活些許穩定吧,他終於同意回去些時候,春節左右再來。飛離悉尼時他很平靜,哪裡會想到,這次就是永別?!

 

8

劉湛秋在他讓我在《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發表的〈最後的日子——憶麥琪(李英)〉一文中說,他覺得最後那幾個月雖然他們兩地分開,但日子可以說是充實的。他們每天都通一兩次短信,互相收收發發,彼此都感到甜蜜。麥琪要是晚發了,湛秋心就緊張。他現在手機裡留下的將近百條短信,已成了他倆最後的傾訴。只是,劉湛秋萬萬沒想到,死亡正在悄悄臨近麥琪。

去年快到12月下旬時,劉湛秋在短信告訴麥琪,他要給她郵寄個手寫的賀卡,慶祝中外新年。麥琪說麻煩,心領好了,但湛秋還是快樂地做了,只因郵遞慢,麥琪直到今年1月4日才收到。麥琪發來短信:「親愛的,終於收到信啦,決定今天不看,太晚了,不想匆忙,明天要認真拜讀,因為你的信很難得啦。好,都是一道晚安。愛你。」劉湛秋在賀卡上寫了新、舊體詩各一首。舊體詩這麼寫:

 

「雲外傳短信,猶若在身邊;

萬里不嫌遠,彈指一瞬間。」

 

新體詩則是:

 

「在一起不在一起同樣酷爽/短信比伊妹兒更美麗更尋常/心和心時刻貼在一起/人生的快樂就這麼簡單」

 

第二天,下午四時四十分,麥琪來了個短信:

 

「洗手燃香,拜念你的祝福簡直太好了,好像你在我身邊,而且更近,因為心也連起,把它放在心上,然後窗台上,再放一束花,我的記憶裡多了着甜蜜。Love Love Love……愛你十萬倍。」

 

想不到這竟成了麥琪的臨終遺言!接下來,6日,她只給他發了個極其簡短的「一切都好」的英文短信;7日,劉湛秋未收到麥琪發來的短信;8日凌晨,湛秋女兒從二十多里外的廣州暨南大學的住處過來告訴他:「李英安詳去世了。」這是麥琪的外國友人在電郵中告訴湛秋女兒的。因為湛秋不諳英語,麥琪生前就安排好她的朋友和他女兒的聯絡方式。

這個噩耗,對劉湛秋來說,真是晴天霹靂,難以置信!他不相信,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就是說,麥琪6日晚入睡,7日一天未醒,外國友人見她睡着未打擾。然而,8日早晨,外國友人來看她時,發覺她已經死亡。

悉尼文友在中國探望劉湛秋時,深受打擊、老態龍鐘的劉湛秋幾次悲慟地哭了很長時間。他半年多都不能做事,現在總算挺過來了。他相當平和地這樣總結麥琪和癌症的搏鬥:打了個平手。最終不是癌症讓她在痛苦和飢餓中死亡,是她拚盡了最後力氣而死於心力衰竭。這可以說是人生最幸福的死亡方式。也許,結束在不該結束的時候;也許,結束在最該結束的時候。

 

9

……顧城、謝燁、麥琪、劉湛秋這三十年四角愛恨情仇就此走到尾聲。

有人說,這四個人橫跨三十年的愛恨情仇,倒是一個絕好的影視題材,全都有了:浪漫、兇殺、四角畸戀、複雜人性、跨國背景、海島風情、朦朧詩意、哲學話題……問題是如何詮釋這一切,演繹者要說甚麼?

 

2014年11月28日於悉尼


何與懷,1941年出生,中國廣州市人。畢業於天津南開大學外文系。紐西蘭奧克蘭大學博士。現定居澳大利亞悉尼。著有《英美名詩欣賞》、《中華人民共和國政治文化用語大典》、《緊縮與放鬆的循環:1976至1989年間中國大陸文學政治事件研究》、《精神難民的掙扎與進取》、《北望長天》、《他還活着》、《海這邊,海那邊》,以及主編《依舊聽風聽雨眠》、《丹心一片付詩聲》、《悉尼古典文學論壇文選》和《最後一課》等。現為悉尼華文作家協會榮譽會長、澳大利亞中華文化促進會副會長、《澳大利亞華人年鑒》編委、《澳洲新報‧澳華新文苑》主編和《澳華文學網》榮譽總編;亦為澳華文化博物館籌委會和澳大利亞華人文化團體聯合會召集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