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陳義芝:乙未割台一百二十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散文家園

作者名:陳義芝

被殖民是否使社會更進步,使文化更高級?這一話題在二月初引發頗多議論。台灣被日本殖民五十年,交通、水利建設確實留下成果,但民族性侵蝕造成遮蔽心靈的陰影也始終殘遺難除。

「乙未(1895)割台」不是新聞,但「乙未割台一百二十年」的史實應該被記憶、思省,也應該是2015年台灣人再「閱讀」的新聞。

我們常說一個民族要有歷史意識。人文知識分子的思維、心態、研究方法,莫不與此意識相關。歷史是對過去所發生事實的鑑照,意識是察覺感應的能力,歷史意識成為回應當前社會意識的基準。換言之,歷史意識是個人生命意識的指引,藉以看待自我、群體、自然的現象,從而在時代變遷中知所珍惜、追求,保持理性與感性的平衡。

如果說「乙未割台一百二十年」不是新聞,乃因虛靡的時代很多人聞所未聞,或因沒有歷史意識而完全排除在他的覺知感應之外。

乙未割台源於甲午戰爭清朝戰敗,簽訂馬關條約,日本強奪台、澎作為戰爭成果。台灣鄉紳籲請各國救援、阻止的血書,文獻記載分明;藍地黃虎國旗的「台灣民主國」展開近半年的抵抗極其壯烈。我於學生時代背誦過丘逢甲〈離台詩〉:「宰相有權能割地,孤臣無力可回天。扁舟去作鴟夷子,回首河山意黯然。」推崇其情懷;前幾年參與高中國文編寫,亦為他於日軍侵台時,「率義軍於新竹與敵血戰二十餘晝夜,因彈盡餉絕而潰敗」,深感憾恨。然而據吳密察《唐山過海的故事》及盧建榮《入侵台灣──烽火家國四百年》,首任台灣民主國總統的唐景崧是遭軍隊「劫留」在台,對戰不及十日即逃亡;丘逢甲也有人懷疑他並未與日軍交戰,所謂的「誓死守禦」變成「不戰而逃」。歷史意識追求真相,這麼切近我們的史實,竟有兩極評價,而今也仍不能澄清?

恐懼畏怯、求生自保皆屬人性,不必苛責,何況身當變局任一抉擇都有千絲萬縷的因素糾葛,但無論如何,須是事實才能說成歷史。以從前人物的動向,惕厲現在、未來,我們理當有更清楚的想法。

回顧一百二十年前的侵略,日本能久親王(中將)率領的近衛師團,從澳底登陸,向基隆進兵,往南進迫;貞愛親王(少將)率領混成第四旅團,從嘉義布袋咀登陸;乃木希典中將指揮的第二師團,由枋寮登陸。台灣抗敵的領導將領,一百二十年後的今天,早已不為人知,姜紹祖、徐驤、吳湯興、簡精義、吳彭年、蕭三發、林崑岡、簡大獅……啊,還有十幾萬死難的生靈投入身家性命,讓時間踩踏過1895年的台灣戰場。

乙未割台已一百二十年!當我閱讀到下列記述,總是驚心,想着人間無法戢止的戰爭殺戮:

 

「日軍自台北至新竹實施無差別掃蕩式的焚村……四十萬平民流離失所,或死亡。」

「日軍渡過大甲溪……處於戰地的兩莊被日軍放火焚燒……」

「日軍攻到斗六溪對岸的樹仔腳,各路義軍出城跟日軍進行白刃戰……」

「日軍繼續南進,進攻他里霧街(今斗南)……進攻土庫,屢攻不下,最後放火燒毀土庫莊。」

「凌晨日軍突然襲擊嘉義城,嘉義城四百多守兵為國死戰,撐到中午遭日軍攻陷。」

「林崑岡的主力部隊在竹嵩山(今台南學甲),對抗至10月20日,死傷過重彈械均缺乏,林崑岡遂拔刀切腹未死再次刎頸捐軀。」

「步月樓(今屏東佳冬)之戰,左堆只有不到二百兵,而且連婦女、兒童都被迫上陣……」

「劉永福放棄的八千多名清軍和約三千名黑旗軍,在群龍無首下慌亂投降,被日軍虐待(屠殺一千多人,不予俘虜水和食物)……」

 

從乙未年開啟的大大小小抵抗殖民的戰爭,曾持續二、三十年之久,即使知名如霧社事件,若不是《賽德克.巴萊》電影的放映,怕也湮沒無問。

台灣這一段殖民史幸而只歷五十年就終結,沒有將民族文化全剷除。但可嘆的是這一段過往,在遺忘或遺漏的心理催眠下,已變得異國風情化了。更可嘆的是,時移境遷,眼前台灣的威脅不必來自外族,不必同於乙未,沉淪的社會放任貪心政客、黑心商人長期坐在一條隱藏的談判桌上,正是最令人痛心的「割讓」啊!

2015年2月9日寫於台師大


陳義芝,1953年出生於台灣花蓮。高雄師大中文博士。現任教台灣師範大學國文系。曾獲中山文藝獎、時報文學獎推薦獎、台灣詩人獎。應邀出席新加坡國際作家營、日本秋吉台國際藝術村。著有詩集《不安的居住》、《我年輕的戀人》等,論著《聲納──台灣現代主義詩學流變》,散文集《為了下一次的重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