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蔡益懷:家風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蔡益懷

忠厚傳家久,詩書繼世長。這是老秋常掛在嘴邊的一句話。老秋姓路,本名家秋,是路家第十一代傳人。他的祖上也是有功名的人,所以,他常常以孝道二字來教導自己的三個兒子,要求他們像路家的太始公那樣,忠厚傳家,以孝為先。如今,三個兒子皆已成家立室,可以說個個事業有成,而且也都孝順老人,一家人時不時都會在一起茶聚,可謂樂也融融。同左鄰右舍比較起來,這一家人和睦友愛,在街坊間頗有些好評,一向好面子的老秋自然也沾沾自喜,以此為榮。然而,近日,他和三個兒子卻為着家裡老人家阿治的安置問題鬧起了矛盾。所謂家醜不可外揚,他將三個兒子叫到家裡,先是客客氣氣地吃上一餐晚飯,接下來便是嚴嚴肅肅的開起家庭會議。

女傭阿環收拾過餐桌,到廚房裡洗刷去了,廳裡就老秋和他的三個兒子。

阿嫲的事如何處理,你們看着辦吧!

老秋把話挑明,聳聳肩,好像接下來已不關他的事。他的意思是,接下來是你們的事,你們來拿主意,我不管了。

阿嫲是三個兒子的阿嫲,即他們母親的母親,今年九十有三了,這一年來健康明顯轉差,前些天剛中了風,被送進律敦治醫院,現在還在醫院裡。阿嫲一直都跟着他們這一家人一起生活,可是女兒幾年前先她而去,她也就跟着女婿阿秋生活,一直住在這間老宅裡。照理說,阿嫲原本怎麼生活,現在和將來都怎麼生活,根本不應該成為一個問題。說得難聽一點,她還有幾年命,能活上多久呢?何事之有?問題是,老秋一直想卸下這個重負,讓她離開這個家。他的理由是,他現在也是七十歲的人了,也需要人照顧,沒理由要他一個需要照顧的老人來照顧另一個需要照顧的老人。他早在去年就講過相同的話,三兄弟覺得他的話不是全無道理,於是大家合計共同出資,請了一位女傭,也就是阿環,來照顧兩老。對此,老秋自然十分欣慰,對於三個兒子的孝心也是滿意的,而且有機會就在街坊間述說兒子如何的孝順。那麼,這次又是怎麼回事,再生枝節重提舊話了呢?

老秋說,屋子住不下了。

五百六十呎的房子,兩個老人居住,加上一個女傭,綽綽有餘,何來擠迫?以有錢人家的標準來說,這可能是狹小的陃室,但以一個普羅之家的生活條件來說,這已是非常寬敞的居所。當年,三個兒子都住在家裡的時候,這個屋子擠了六、七口人,老大阿德結婚時,沒有自己的房子,就在家裡擠。他們小兩口住一間小房,兩個弟弟和阿嫲住一間,父母住一間,也一樣住下去了。屋子住不下?這不是理由吧?

三個兒子當然都明白這是父親的託詞,知道他還有一句話沒講出來,他需要把房子騰出來,迎接新的房客。一個家庭發生的事,常常不需要點明,大家都能意會。說白了,反倒顯得多餘。老秋今天將三個兒子召集回來,無非是想讓他們來決定,阿嫲的事如何解決,是由誰家來照顧,還是將她送進老人院;如果送進老人院,費用又如何解決?其實,他心中早有底,也早有想法,只是不到最後一刻,不會亮出底牌。他相信,沒有一個兒子會願意照顧阿嫲,到時候他就會拋出他的計劃。

屋內一陣難堪的沉默,只有電視機的聲音︰一名從尼日利亞抵港的三十二歲男子,出現肚瀉及嘔吐徵狀。據瞭解,醫院將他列作疑似伊波拉個案,現正進行測試,預計最快今晚有結果……

不斷重播的新聞,如同噪音,言語炸彈,疲勞轟炸,令人生厭。

阿德手握着電視遙控掣,頻繁轉換着電視畫面,翡翠台,藝人在教煮飯,問一大一小的兩塊腐乳有何區別。有何區別?不就是一大一小嗎?無聊!亞視本港台,又是翻播陳年老片,沉悶!明珠台,模特大賽……

你別把電視頻道轉來轉去,好不好?!老二阿智說。好煩呀!

阿德「噼」一聲,關了電視。屋子裡一下子死寂下來,空氣也凝滯起來。

不左就右!阿智說。在他眼裡,阿德是個不太通情理的人。

別扯遠了。老三阿信說,老大說說吧,你小時候跟阿嫲在一起,你說說吧,如何處理阿嫲的事。

如何處理,她在家裡不是住得好好的嗎?還要如何處理?阿德對父親此時又提出阿嫲的事,心中是有想法的,但他不願意扮黑臉,讓父親不高興。他知道,父親想要將阿嫲弄走,無非是為了那個女人,阿環。父親跟她搞上了。

他有些後悔去年為他弄來這麼一個女傭。她是一個黑工,在香港已經匿居了很多年。去年父親提出要找人照顧阿嫲,他第一時間就找到同學阿盈,他母親專門給人介紹這類非法居港的黑工做居家女傭。這類黑工在市井小民中,有行有市,大都是貪平易。這類黑工大都是拿雙程證來港,便滯留不歸,東躲西藏,經由親友介紹,到一般人家中做傭人,收費遠遠低於東南亞的外傭。由於他們與主顧同聲同氣易溝通,許多人都會請他們來照顧家中的長者,這類黑工自然也就有門有路,禁之不絕。他們在港一月能淨賺兩千元左右,拿回鄉下既好使又好用。阿德當時之所以知其不可而為之,正是因為阿嫲需要一個聽得懂鄉下話的女傭。阿嫲來自潮州鄉下,在香港居住了幾十年,卻不會講白話,所以,只能找一個能講潮州話的人。阿環來自潮汕,自然就成了一個不二的人選。他想,為了照顧好老人家,犯一點無關緊要的錯也是情有可原的吧?社會上黑工市場的存在,事實上也正是因為僱傭雙方都有僥倖心理,以惡小而為之。而僱主和黑工之間又都在非法的灰色地帶維持着一種默契,雙方都不會打破其中的潛規則,只要不被政府發現,便相安無事,進而形成了一個生態鏈。這是多餘的話,按下不表。

且說阿德與阿嫲的感情,確實非同一般。他從小跟着阿嫲生活,在心底裡一直有個位置是屬於她的。兩婆孫見面時,也都會講一些知心知底的話。前不久,阿德來探阿嫲,她拉着他的衣角,悄悄地告訴他,阿環跟他的父親睡在一起了。阿嫲說,她在他父親的枕頭底下,翻出了阿環的胸圍。

阿德聽後,沒有太大的反應,只當是貓兒偷腥,一笑了之。

老秋是個風流鬼,這是家族內公開的秘密。當年,他和老婆愛娣整天吵吵鬧鬧,也就是為了這檔子事。九十年代,老秋還在工廠打工,便有偷腥的臭史,當年工廠搬到東莞,他被廠裡派上去做領班,沒多久就跟一個來自四川的女工搞上了。愛娣知道後,親自跑到東莞,跟他攤牌,要麼離婚,要麼回家。他選擇了後者,回到香港。但是,江山易改本性難易,他依然是那個德性,轉行做保安的他,照樣拈花惹草。愛娣哪裡受得了這樣的刺激,跟他由吵到鬧到冷戰,僅僅幾年間便不幸患絕症,撒手塵寰。

阿德一直認為,阿媽的早逝,父親負有不可原宥的罪責,如果不是他風流成性,拈花惹草,何至於搞到家嘈屋閉?阿媽又何至於抑鬱成疾,不治而亡?所以,他有好些年的時間都對此耿耿於懷,他不能原諒父親的過失,更為阿媽所受的傷害而不值。然而,死者已矣,生者如斯,縱有天大的怨恨,又如何呢?漸漸地,他不再跟父親計較那些陳年舊事。想不到,如今他又為了自己的快活,做出不理家人感受的事。

阿德今天終於明白了父親的盤算,他要娶阿環,還準備將她在鄉下的一對兒女一併申請到香港來,他已經鐵了心,所以才會急不及待要將阿嫲攆走。阿德的心中窩着一肚子的火,所以今晚一直在喝悶酒。他相信阿智和阿信也都明白父親的用意,但他發現他們跟他在飯桌上仍有說有笑,倒有些不理解他們在這件事情上到底是怎麼想的。

老秋的毛病,家人皆知,但他自己從來不以為然。在他看來,男人好色,天經地義,與道德無關,與品格無關。他自認是一個有道義的人,至少是個正常的男人,他只是犯了每一個男人都會犯的錯誤,如果那是過失,也該是所有男人的過失。好色,是男人作為一種生物普遍存在的生物特性,沒甚麼好說的。所以,在家裡,他同樣以一家之尊的地位存在,同樣擺出一家之主的姿態。現在,他雖然退休了,不再是家裡的經濟支柱,但仍是家裡的精神領袖,是路家忠厚家風的傳承人,所以,他是以當家人的身份主理這個家庭的事務。他認為自己作為一個女婿,在照顧外母方面,已盡到了該盡的責任,三個兒子也都有責任有義務來照顧老人家。自從愛娣過世後,照顧這個孤寡老人的責任就自然而然落到了他身上,這些年,他做了自己該做的一份,大家都無話可說了吧?而現在,他也要為自己作一點打算了。他是七十歲的人了,俗話說「土已埋到胸口」了,他要做的是甚麼?那就是要享受人生,該吃就要吃該玩就要玩。他需要有自己的生活,需要一個老來伴。幸運的是,他找到了自己的真愛,那就是她,阿環。為了與她展開新的生活,他決計滿足她的要求,和她結婚,將她的一對兒女也都一道申請來港。如果他做到這點,他就是她的恩人,她說過,她願意做牛做馬來報答他,照顧他的後半生。他相信她說的話。這個來自鄉下的女人,是個持家的能手,進了這個家後,對他真是百依百順。她告訴他,她死了老公,獨自一人撫養兩個十多歲的兒女,但鄉下缺少活路,要養活三口人,不容易,所以只好冒險到香港打黑工。她今年才四十歲,跟阿德同齡,正是如狼似虎之齡,正所謂烈火遇乾柴,兩人迅即點着,沒多久就睡在一起了。在他們看來,彼此的相遇是緣份,是命中注定,上天讓她遇到了他,也讓他得到了她,自是冥冥中的主宰。他們已經商量好了,將家中的老人送走後,就回到鄉下去結婚,並順便申請她以及一對兒女來港。他,一個七十歲的老人,老來喜得一個說不上如花似玉的嬌妻,卻是一個四十歲正當年的女人,在他來說也可謂艷福;而她嫁給一個老人,雖說不上美滿,卻可一舉實現多年到香港的願望,自然也把他視作自己和一對兒女的貴人。他們各有所求,也各有所得,自然都一心一意,大有非君不嫁、非她不娶的心志,好一場此情不渝的忘年戀。

當然,作為一個以忠孝自詡之人,老秋心底裡始終為外母的事情而嘀咕着。他不斷告訴自己,他愛上一個女人,天經地義;他對待外母,也問心無愧。他需要給自己心愛的女人一個家,那自然是無法再將外母留在家裡。他想,作為一個女婿,他沒有必然的義務來照顧外母,三個外孫也同樣沒有必然的責任來照顧阿嫲,最好的辦法當然是送她到老人院。其實,在召集三個兒子開家庭會前,老秋已經為老人家找到一間老人院,現在,他要做的是取得大家的共識。他不想讓人覺得是他一手將老人推出這個家。他要三個兒子都同意這樣做,而且要讓這個安排出於他們自己的口。

那麼,老人家的事可以如何安排呢?他有兩步棋,首先是問他們誰可肩付起照顧阿嫲的責任,其次才亮出他的底牌。阿嫲可以跟誰呢?現在,在他們三兄弟中,最有條件安置阿嫲的是阿智,他在投資銀行做高管,月入逾十萬,經濟條件最好,家住西九豪宅擎天半島,一二千呎的單位,家中有外傭。但讓阿嫲搬到他那裡,是不可能的事。阿智的兒子在英國留學,家中就只有他倆口子,外加一個菲傭,地方有的是,他們家的愛犬就獨居一室,讓出一間房來安置阿嫲,完全不成問題。但他過的是另一種生活,平時有諸多應酬,週末打高爾夫球,回到家會遛遛狗,卻不可能去陪一個九十多歲的老人,所以阿智這邊不必問。老三阿信的條件也不錯,但他的工廠在內地,所以也將家安在了珠海。他說過願意照顧阿嫲,但那也是不現實的事。老人家病多,時不時都會到醫院覆疹,哪裡經得起舟車勞頓的折磨?至於老大阿德,他的經濟條件比不上兩個弟弟,居住條件不是太好,僅足夠他們一家安身而已,最大的困難是他和老婆都從事夜班工作,家中沒有請工人,根本就無法照顧老人家的起居飲食。這些情況,老秋心知肚明,所以,他有十足的把握,他們會同意將她送進老人院。而除此之外,他還想趁此機會,把房子的業權作一次調整。

他現在所居住的這個老宅雖然不大,卻是一家人的風水屋。這個家能夠開枝散葉,正是因為有了它的蔭庇。但這個房子的業權卻分散在三個人手上,最初是由他和愛娣聯名持有。幾年前,愛娣去世前,留下遺囑,將她所擁有的一半業權分成兩份,一份留給她的母親,另一半給了當時未成家立業的小兒子阿信。愛娣這樣分配的用意非常明顯,她擔心死後無人照顧她的母親,所以留一份遺產,讓老人家得以善終。唉,精明的女人呀,甚麼都被她算盡了。現在這個房子以市價計,應該有六百萬左右,平均來分,外母那一份應在一百五十萬上下,足夠她在老人院的開銷,從她的健康狀況來看,相信用不完那麼多。用房子來養老不是現在流行的一種方式嗎?老秋的設想是,以她的房子業權來抵銷她住老人院的花費,只要她簽下一紙轉讓書,他可以替她交付老人院的費用,而三兄弟也可以不付分文,何樂而不為呢?現在,老人家又中風住院,是提出這個設想的好時機,所以,他叫阿環準備了一桌的好菜,讓他們開開心心地吃一頓,認認真真地想一想。

老豆,不如你講一下你的想法。阿智終於打破了沉默,屋子裡的空氣好像也流動起來。

在三兄弟中,老秋最寵愛的正是阿智,他從小就聰明伶俐,長大後果然不負期待,在事業上也是最成功的。老秋終於找到了一個引領話題的機會,他說,照顧阿嫲的事,你們三兄弟都有責任,以你們現時的家境來說,任何人都有能力加以照顧,但我知道你們各自都有一個家庭,都有自己的難處,所以,我也不是要想將她交給你們其中的任何一位。我沒有這個意思,只是覺得要讓大家知道,這是關乎孝道的問題,人人都應盡一份孝心。就以阿智來說吧,你的環境最好,居所最寬裕,家中又有工人,完全有條件將阿嫲接到你那裡去住……

我那裡當然沒有問題,但阿嫲恐怕也不願意。她不會廣東話更不會英文,工人露西跟她沒法溝通。阿智沒等父親講完話,便接過了話題,訴說不便。

你聽我把話說完,我沒有把阿嫲交給你的意思。老秋說,你經濟條件好,一年交的稅都多過人家一年的收入,但賺得多也花得多,奧斯卡在英國讀書一年就要花三、四十萬,你的負擔也不小,我知道。

那你的意思是……阿信開口了,你該不會想到要把阿嫲送到我那裡吧?

老秋說,你們不用那麼緊張,我說過要把阿嫲交給你們中的其中一位嗎?我知道你們都有自己的一個家,阿嫲住在任何一家,對誰來說都不公平,這也不是理想的解決辦法。

那麼你到底是甚麼意思,莫非要把她送回鄉下去?阿信說,她在鄉下還有一個過繼的兒子。

老秋說,我想過這一層,但以她現在的身體狀況來說,根本不適合回鄉下,她隔三差五的就要到醫院覆疹,回去後這看醫生的事如何解決。現在內地養老一點也不容易,最令人頭痛的就是醫藥費問題,到醫院做一次膽結石檢查加上止痛藥,就要收費三千元,而在香港幾百塊就夠了。內地也居不易呀,所以好多九十年代到內地養老的老人家現在又紛紛回流了。

那怎麼辦?送到老人院?阿信是個直腸直肚的人,他說看來只有住進老人院,這是一個辦法。

讓阿嫲到老人院去?這合適嗎?阿德開口了。

那你說怎麼辦吧?莫非你有條件照顧她?老秋反問阿德,臉上露出幾分不悅的神色。在三個兒子中,他對老大始終抱有幾分不屑。阿德是在鄉下出生的,小時候來香港時,家境不好,他讀的書不多,事業方面的成就也不及兩個弟弟,始終是一個打工仔。這倒不是甚麼,問題是他這個人死腦筋,不開竅,就愛跟人過不去。老秋和這個兒子在一起,十有九次會鬧得不歡而散。老秋今天把三個兒子都召集在一起,還有一個用意,就是以多數對少數。他有信心老二老三會支持他的安排。他說,現在看來,讓阿嫲住進老人院,還真的是最可行的辦法。

這屋子住不下嗎,為甚麼要將她送到老人院?阿德說,老人院是甚麼地方,你又不是不知道,一個好端端的人住進去,沒事都會變有事。

那你說咋辦吧?老秋來氣了,他說,除非你來照顧她。

現在這樣有甚麼不妥?她一個老人家佔了多少空間。阿德指着阿嫲住的小房間說,她是個沒有行動能力的人,就只能睡在牀上,礙着誰嗎?

她沒有跟你住在一起,你當然說得輕鬆。老秋說,你知道照顧她需要付出多少精神?吃的東西跟人不一樣,飯太硬不行,要專門為她熬粥;上厠所也是一個問題,常常失禁,搞得滿牀都是屎尿……你說得真輕巧。你來照顧她一個星期看看?

這些情況不是現在才發生的,一直以來都是這樣的。早前,老人家的痔瘡發作,搞得一塌糊塗,牀單上、厠板上,甚至廳裡都處處血迹。當時父親已經叫苦不迭。阿德說,大家都知道照顧一個老人家不容易,對於你這些年的苦況,大家都十分理解,也就是這個原因,你說要找個人來照顧阿嫲,我們也都積極配合,請了阿環來照顧她,為大家減輕一點後顧之憂。這本來一切都好好的,為何有變故?我不明白!

老秋眉頭一皺,清清喉嚨。這是一個不可輕視的徵兆,通常是他有關鍵話語要說的信號。他說,既然這樣,那還是把話說明吧。現在,你們三個都各有各的家,我一個人住在這裡,不靠你們哪一個。說起來,我現在這個年紀說老不老,說年輕不年輕,也需要一個伴,而現在眼前就是一個合適的人,我決定把她娶進來,就是這麼簡單。當然,在此之前,我有責任安排好阿嫲的事,讓她得以安享晚年。說完這些話,他緊皺的眉頭舒展了一些。

三兄弟自然都知道他說的那個合適的人是誰,他們不願主動提及,正是想讓他自己說出口。他們知道父親的性格,他要找女人、討老婆,他們是奈何他不得的。他們無法阻止他這樣做,但也說不出祝福他的話,只能由他去。在他的生命中,女人是最重要的。男人始終不同於女人。自從母親去世後,這個家已經形同一盤散沙,缺少了一種凝聚力。雖然這個老房子還是一家人的根之所在,但已經漸漸失去了一種親和氛圍。父親固然還是一家之長,但他更多的是以家長的方式出現在他們面前,而不是像母親那樣是以母性的關切問寒問暖。男人就是男人,女人就是女人。在他們眼中,這個家沒有了一個母親,已經不再像一個家,而更像是一個廟,一個家庭的議事堂。他們仍不時回家探訪老人家,但那更多的是出於一種責任和義務,是盡孝道。現在,父親又要組織一個新家了,他有沒有想過他們的感受?那無異於再一次分散這個家,令這個家更沒有家的溫暖和向心力。父親這樣做,無異於拆散這個家。父親就是父親,他們太瞭解他,他這樣做,才是他;他不這樣做,相反不是他。

這時,阿環從廚房裡出來了。空氣又凝滯起來。三兄弟都像沒有看見她一樣,沒有跟她說話的意思。她走進了阿嫲的小房間。她和阿嫲共住一間房,上下鋪,她睡上鋪。

阿德看着她走進房間,目光帶着輕蔑。她願意嫁給一個比她大三十歲的男人,圖的是甚麼?他年輕有魅力?找一個香港的老男人結婚,這是許許多多的鄉下女人擺脫鄉村生活的路子。照顧他一輩子?說得好聽!說穿了不就是為了一張身份證?為了把兩個兒女都申請到香港來?他有些後悔當初思慮不周,引狼入室。但退一步想,不是這個女人,以父親的本性來說,他也會找到第二個。他不會甘於寂寞。這件事也不能怪她,要怪只能怪自己有個這樣的父親。

如果是這樣,也只好讓阿嫲住到老人院去了。阿智說,香港的老人院條件還不錯,又有護理服務,阿嫲現在一分鐘也離不得人,到那裡可能更理想一些,大家都不用愁。

費用如何解決?阿信是個生意人,對數字特別敏感。他說,老人院的費用不輕呀。

老秋說,我想過了,也到好幾間老人院舍看過。現在一般的費用是每個月六千元上下,包食宿,另外一些雜費,如奶粉、尿片之類,加起來要七千元左右。

也就是說我們三人每人要負擔二千多元?阿信說,這個數額不是太大,我沒有意見。

其實還有一個辦法,可以讓大家都不用負擔任何費用。老秋有些得意之色,好像為大家立下了甚麼功勞一般。他說,阿嫲本來可以申請政府資助的老人院舍,可以不用自己付任何的費用。但她的資產超過了規定的限額。

資產?阿嫲有甚麼資產。阿德問。

她不是還擁有這個房子的三分之一業權嗎?老秋說,就因為這個原因,沒有條件享受到政府的資助,只能住進私營的院舍,費用就要自己出。我想過了,現在不是時興以房養老嗎?用房子作抵押,逆貸款。我們不用通過銀行,只需要轉換一個形式,通過業權的轉讓,就可以把這個問題解決了。

如何解決法?阿德問。

我想過了,她的那一份業權轉換成現金,也就可以解決她安老的開銷,形式很簡單,直接轉給我,然後由我每月來支付阿嫲住進老人院的費用。老秋說。以阿嫲的健康狀況來看,活到一百歲都有可能,所以,他的錢未必夠用。但不管怎麼說,我會盡自己的能力負責到底。他早就想過了,三弟兄都有各自的物業,以他們現在的經濟能力來說,都不會在乎那一份業權。而現在用這種方式來解決阿嫲的安老問題,又不用他們在阿嫲的身上花費一分一毫,大家都輕鬆,何樂而不為呢?他說,本來你們三兄弟都應盡一份孝道,但我考慮到你們都有自己的難處,所以也就出此下策,免除大家的義務,這應該是一個大家都接受的方式吧?

他想得真周到!阿德心想,這不是趁人之危嗎?好一個整天口口聲聲忠厚、孝道的父親,原來心裡打的是一個九十多歲老人的主意!阿德感到一陣嘔心,想吐。這就是自己的父親嗎?他從來都認為父親是個自私自利的人,想不到他竟然自私到這個地步。

他站起身來,身子有些搖晃,步子也有些蹣跚。

阿德喝多了。阿智說。

他走進洗手間,開始乾嘔。他感到胸口燒得難受,伏在洗手盆裡,掬了一把水來澆澆臉,又拍拍胸口。他望着鏡中的自己,好像又看到了阿嫲在向他揚手。他到這裡之前,剛去律敦治醫院探望過她。

他出現在她的面前時,她盯着他看了半晌。是阿德嗎?她問。

他點點頭。她露出了一個笑容。

這是醫院的探病時間,病房裡都是探病的人。旁邊的病牀上睡了一個年紀約摸五六十歲的婦人,牀周圍站了五六個人。從年紀看,應該是兒子與孫子輩的,大大小小的,看上去倒真是有幾許溫情洋溢。同病房的其他病人,也都不寂寞,大都有一個或兩個親友守候在牀邊,餵飯、洗臉、聊天。

只有她,一個人。雖然他來了,但他真的不知道該為她做點甚麼。

她正在吃着晚飯。那是一碗稠稠的飯,像粥又不是粥,像漿糊又不像漿糊,是稠稠的米飯,混入了一些肉碎與冬瓜粒。她說,無鹽無味。

他知道這種飯的味道。幾年前,他耳水不平衡,天旋地轉,住進醫院觀察,也是吃這樣的飯。

她用無力的手拿着湯匙,一口一口地舀飯,小心翼翼地往嘴裡送,但動作極不協調,衣襟上粘了不少黏稠的糊狀物,像一個學着自己吃飯的幼兒一樣,弄得一塌糊塗。

看到她的動作和狀況,他想,人到了老的時候,真是一步一步地走了回去。看她吃東西的動作,就像一個坐在嬰兒車上的幼兒一樣,一點也不利索。

人呀,從無到有是誕生,從生到死是寂滅。這就是人的一生,人人都一樣,生與死是不變的起點與終點,差別只在於各人的經歷以及各人生活的品質,所賦予生命的意義。

九十多歲,對她來說,每一分鐘都是在倒計時。阿德在想,到了這個年紀,生命就是這樣的狀態嗎?生活無法自理,孤寂、無助,毫無尊嚴可言。這可不是我想要的生活。我不要活到這個年紀。望着阿嫲的一舉一動,他突然意識到,他對她的一生竟毫無認識。她有怎樣的一生呢?

她終於艱難地吃完了那半碗粥狀的食物。他到洗手間為她扭了一把熱毛巾,她又艱難地替自己抹了抹臉。

這時,護士用吊牀推進來一個老嫗,準備放到牀上。那情形就像漁民從水裡撈出來的漁獲。老人家大概也有九十多歲的高齡了吧,背駝得厲害,整個人如同一隻蝦,捲屈在吊牀裡,任人擺佈、任人推移。人,好像已經不再是人,而是被捕獲的失去反抗能力的動物,這就是人的晚年嗎?何來的尊嚴,何來的意義?

他回頭看看阿嫲,她也看着對面那位被推來移去的老人。她說,也是中風的,護士剛給她沖涼回來。

他一直站在阿嫲的病牀前,婆孫兩相對無言。病房裡擠滿了來探訪的人,所有的椅子都有人坐着。

她對他說,你回去吧,站在這裡也沒有甚麼作用,回去吧。

她對他揚揚手,一直示意他走。

他要到父親那裡吃晚飯,所以不想久留,他向她擺擺手。我走了。

當他走到轉角處時,回頭一望,她還在向他揮手,但看上去卻像是在招手。她的眼裡流露出戀戀的目光。他見慣了這個目光,每一次探訪她,在分手時她都是這樣望着他。

此時,他好像又看到了她的目光,看到她在向他招手……

阿德走出洗手間,回到剛才的位子。

父親說,我們剛才商量過了,就讓阿嫲住進老人院,阿智和阿信都同意我剛才的建議,這是一個相對來說較為美滿的安排。

一個人活着不僅僅是為了活着,為了溫飽,人還需要尊嚴,你明白嗎?尊嚴!阿德說,阿嫲哪裡都不用去,她原本住在哪裡,就住在哪裡。這裡是她的家,她只需要繼續住在這裡。她今年已經九十三歲了,經不起折騰了。她為甚麼不可以繼續住在家裡?你們說說,她為甚麼不可以繼續住在家裡,這是她的家!

阿德?你?!老秋吃驚地望着他。阿智、阿信也都不解地望他。阿德的牛脾氣又來了。

這是我的態度。阿嫲不能搬走!他站起身來,開門離去,留下一聲關門的巨響。

這個兒子,不孝!老秋氣得沖着門口直嚷。


蔡益懷,文學博士,傳媒人,二十世紀八十年代開始文學創作,近年致力於文學評論,著有小說集、文學論文集多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