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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杜:麻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杜杜

從我家出來往北走二百米,有一條通往樹林的小徑。小徑長一公里有餘,寬一米半,夠兩個人擦身而過,兩側是低矮的灌木叢,低矮是相對於參天大樹,灌木其實比人高出一倍。在小徑上和灌木林並排行走,聽自己節奏鮮明的腳步聲,感覺很渺小,如一根行走的草。灌木繁雜擁擠,分辨不出樹種和類型,連串的綠簇擁着,似一個無聲的綠色衛隊,自己便是踏着紅地氈的女王,眾綠捧月地檢閱着晴朗天空和新鮮空氣。

每天上午我都會沿着這條小徑走近樹林,卻從來不曾進入樹林。幾年來附近有兩例喜愛運動的單身女子孤身進入樹林跑步或騎車,被變得無影無蹤。我不想被變沒,就在小徑上來回走,始終不曾把野心擴展到樹林中間去。小徑很安靜,和我經常碰面的人只有一位中年男子,白皮膚,棕頭髮,灰眼珠,運動衫,擅點頭,無言語,每週三次與我擦身而過,我說擦身而過,是衣服擦了衣服側身而過,小徑太窄。如果願意,我可以聞到他身上香草洗澡液的味道。有一次抬頭和他對視,看到他玻璃一樣的藍眼睛,下巴有一條深深的豎溝,是只有白人才長得出的溝壑。

我不上班,專職在家相夫教子。夫上班,子上學,我就沒了可「相」和可「教」的對象,只好專職做夢。做夢這件事,說起來容易,做起來難。特別是白日做夢,難度最大。夜間的夢,人人都會做,不用準備,不用預習,不用思想,甚至不用去做,它就自己成就了自己。白日的夢是一種需要填補的空洞,大塊空白的時間構成了空洞的基本成分,對無事可做的人來說,需用很多抽象的材料去填補。比如回憶、舊面孔、老故事、老車老房老相冊,又比如新故事、新面孔、新計劃、新衣服、新東西,現實的,非現實的,今天,和未來。好聽地定義,這是幻想,通俗點兒,就是走神兒。

沒有迷上小徑的時候,我不知道小徑會使我着迷,它甜澀的青草氣息,草叢裡啾啾的蟲鳴,形成一個巨大的漩渦,把我吸引進去。我就那樣對它迷戀起來,好像海洛因對於吸毒者,歌曲對於歌唱家,黑板對於教師,小徑對於一個喜歡走它的人。

我原本是個大城市長大的女子,相貌普通,生於小康家庭,從小備受獨生女的特殊寵愛,婚後備受丈夫尊重,沒吃過苦,也沒受過罪,可以歸類為養尊處優。是移民生活使一切變得四不像。我過去也從未走過類似的小徑,在國內,我居住的那座城市只有燈紅酒綠和高樓林立,這樣隨便就可進入的綠林小徑,在那樣的城市裡或者被看作窮鄉僻壤,或者被看成皇親國戚的私家園林,和老百姓不沾邊。

大學畢業後,我在私營企業工作,一路順風,出國前已經做到業務主管,年紀輕輕,可以對幾百號人發號施令。移民後,我找不到工作,英語差。去語言學校學習,遠,我不會開車,乘公車要倒三次車,費錢費辛苦費時間。我選擇了呆在家裡,跟着電視學英語。家裡卻再也不能像在國內一樣僱個保姆洗衣燒飯,我也不再有錢每週去Spa洗腳洗臉,中國貨幣七塊才等於這裡的一塊。我的過去,變成了一個符號,一個白日夢的材料。

我先生譚壇和另一個中國移民,合夥開了一家電子公司,五年多來,業務仍然朝不保夕。他早出晚歸,勤勞刻苦,全家的生活仰仗着他的成功,我除了暗自祈禱他事業有成,只能開始學習做一個傳統意義的賢妻良母,洗衣燒飯,不聲不響,任勞任怨。我做得不錯,得到先生和孩子的一致好評。可是遠離父母親朋,遠離熟門熟路的大街小巷,遠離自己的職業和夢想,空洞如無物。我沒有朋友,也沒有興趣去交。譚壇忙得顧不上和我說話,兒子小玉五歲,上六個小時學,放學之後喜歡看少兒節目,打電子遊戲,我在他身邊晃來晃去,卻孤單如遊魂。

那個空洞越來越大,時間在腐蝕那個洞壁。經常,我感覺自己在那個洞裡晃晃蕩蕩,無處落腳,我必須不停地往裡添材料,才能擠住鬆動。白日夢也因此成了規律的生活習慣,填空!和吃飯睡覺一樣,按時來,隨時去。時間成了一個容器,裝載我無邊無際的空虛。

只有走上小徑的一刻,我才可以甩掉那些空虛。這充實來自一草一木。小徑上的安靜是有聲音的安靜,鳥兒叫就乾淨地叫,風兒吹就奮力地吹,樹葉搖就齊刷刷地搖,沒有人為的干涉,人類也無法干涉風怎麼吹鳥怎麼叫。沒有數錢的聲音,沒有指責謾駡,沒有讚美和歌唱,也沒有漂亮和醜陋。自然,一切都是自然,甚麼就是甚麼。我在那一刻,可以變成一朵野花,一根雜草,或者草間的一粒灰塵。我可以像草一樣沒有思想和溫度,就那麼生長着,有綠得耀眼的時節,也有黃得燦爛的時刻,該生便生,該滅便滅。有時我會停下腳步,跟隨一隻青蟲的軌迹伸進草叢,我幾乎可以感覺到腹部緊貼泥土的愉悅,鼻腔裡湧進草葉青澀微甜的滋味。

男人第一次出現,剛剛開春。冬雪化盡,地面潮濕,泛着沉重的黑色,路邊的樹剛冒出毛茸茸的綠芽,像宣紙上陰濕的水墨。冬眠之後的我和松鼠一樣,急匆匆地跑出來參與春天。走在那條小徑上,開春的興奮讓我幾乎喘不過氣來。緩慢地行走,我盡量延長每一步駐留的時間,大口大口地深呼吸,我對空氣的貪婪是極端的,恨不得把整個春天吸進肺裡。

男人在小路盡頭出現的時候,有一隻鳥正在樹梢唱歌,我吹了一聲口哨,好像驚訝於看見一隻橫穿樹林的小鹿。和男人擦身而過之時,照例像和所有陌生人碰面一樣,點一下頭。我走路的時間是上午九點半,早九晚五的人不會在這個時間出現,這男人是在休假、在失業或者在上夜班,對他猜測的閃念瞬間劃過,然後消失,和人的所有念頭一樣,大多一閃即逝。

和陌生人遭遇,不過是個偶然。偶然在頻繁出現之後,卻會變成必然。

我每天都會走上小徑,男人一週走兩次。不知從甚麼時候開始,我開始盼望這個必然,一瞬間的衣袖摩擦,一眨眼的眼神交接,一秒鐘加速的心跳,讓我感覺自己是活着的。男人的經過也在發生變化,他的目光不再渙散,十米之外他已經預備了笑臉,腳步也放慢了。越走越近,我的心繃緊了,「嗨!」他輕聲說,「嗨!」我輕聲答,我的臉莫名其妙地熱了起來,走過去好遠,心才一點一點小拳頭似地鬆開。

幾個月不知不覺地過去,曾經碧綠的灌木被初秋的紅葉黃葉棕葉層層疊疊地勾勒出暖洋洋的感覺,如果有風,率先飄落的落葉會零星吹在臉上。我的頭髮長了,隨着樹葉一起緩緩地飄在腰間。

我始終認為上帝有意安排了那隻斷臂瘸腿的貓兒在那個時刻出現。蹲在路邊,我捧起牠。棕毛,脖頸處一縷白灰相間的條紋,奄奄一息。左側一隻前腳和一隻後腳顯然是被甚麼利器夾斷了,無助地彎曲着。牠的眼睛瞇得很小,長長一線,但盛得下所有的同情。我捧着牠,不知所措。「你來到我面前幹甚麼?除了讓我救你,我還能幹甚麼?」我小聲問牠。

「那是中文嗎?很好聽。」男人不知甚麼時候已經站到我背後,「你準備把牠它怎麼辦?」

「不知道,帶回家養着?」我沒回頭,喃喃地說,好像在和一個老朋友講話。

「不好,不好養,牠殘疾了,而且病重。送去動物收養所吧,那邊的人很專業,會有辦法的。」

「動物收養所?在哪裡?」我回過頭來,男人的眼睛就直直地從貓身上轉移到我臉上,我的臉便着了火。

「我帶你去。先跟我回家取車吧。」男人說着已經轉身向剛來的方向走去,走了幾步,見我不動,回來伸手攬住我的腰,摟着孩子一樣,拖拉着往前走,似乎曾經摟了一輩子。

手裡小心捧着殘疾貓,我像吃了迷魂藥,跟着,腦子裡一片空白。

他家在社區的另一端,從小徑的一條岔路拐進社區街道,街道很寬,房子都是三車庫的大房子,間距很大。陽光沒有灌木的阻攔,放心地明亮着,他鬆了手,自己快走在前面,說:「等着,做個好女孩。」

他家在街道盡頭,城堡一樣的尖頂設計,很氣派,車道上停着一輛大大的奧迪。他把車開過來,下車,伸手拉開車門:「上車,我們去送貓。」

貓兒在我手裡安安靜靜,和我一樣,無言無語,對自己未知的命運聽之任之,也和我一樣。車子啟動後,環繞的身歷聲喇叭裡響起了Carpenters「Yesterday Once More」鎮定不急噪卻略含憂鬱的歌唱,我的心抽搐着,這樣老的曲子他竟然在聽,是我喜歡了多年的音樂。我側臉看他聳立的鼻樑,他側臉對我微微一笑,我們好像認識了一個世紀長。

動物收養所坐落在市區南部,門口對着一條湍急的河流,水聲很大,千人鼓掌的鳴響。河邊小徑上有人在長跑,緊身運動衣,意氣風發。他說:「送了貓,我們在這裡走一會兒吧。總是走那同一條小徑,我們也該換一換。」他自然而然地用着「我們」(we),我自然而然地接受牠,難道我們不是「We」?

動物收養所把小貓關進了一個小籠,和一個大黑貓做鄰居。一位頭髮花白的工作人員在貓房裡備足了貓食和貓水。我們做了基本的登記,給小貓起名「Joy」,男人掏了五十元錢捐了,兩人才出來。男人的手一直摟着我的肩,白髮老人和我們道別時說:「謝謝你們,Young先生,Young太太!」男人登記時填了他的姓Young。

「對不起,我沒帶錢。沒想到會到這裡來,原本只是散步。」出了門,我磕磕巴巴地說。

他轉身和我面對面,伸出一根指頭豎着按在我嘴唇上,眼睛看進我眼睛,似笑非笑地搖了搖頭。我移開目光,臉上燃起熊熊的火。

他拉着我的手往河邊走去,水聲越來越大。我們站在河沿的石頭柵欄前面默默無語,注視着眼前那三五個突起的岩石和岩石四周形成的湍急漩渦。

「記住這個地方,有紀念意義。」他說。

「甚麼?」我不明白,扭頭問。

他的嘴唇就那樣貼了上來,濕潤,溫柔。我的舌頭被他輕易地吸了去,又被頂回來,又吸了去,再頂回來。耳邊是水聲轟鳴,我站立不住,好像要跌進那湍急的漩渦,可我不怕,他的臂膀牢牢地抱着我,只容我跌進他的漩渦,值得紀念的正是這個口舌的漩渦。

「我早就愛上你了,你應該知道。你走起路來,夢遊一樣。還有這頭長髮啊!」他的舌頭在我耳廓上輕輕地舔着,一隻手在腰間撫摸我的長髮,梳子一樣,一把加了溫的梳子。我的身體震顫着,融化着,化成他懷中的一灘溫暖的情愫。

我們沒有在那河邊散步,他摟着我進了車子。後座狹窄,但足夠承擔該發生的事情。他很強壯,身體和手指都十分準確,潮水洶湧而來,勢不可擋,「噢」,我喃喃:「噢!」

我們仍舊每週三次在小徑上走,不是擦肩而過,而是並肩而行。他是麻醉醫師,偷懶,只上四天班。他從不提及妻子和孩子,也從未讓我進過他家門。同樣,他不知道我家在哪裡,我也從不提及我的生活。

我們開始往林子裡走。林子很大很深,他總是揹一個雙肩運動包,裡面裝着絨氈、紙巾、潤滑劑和避孕套。我們走進沒有路的密林深處,尋到一個圓形的灌木密集的港灣,遠離人徑,密不透風,枝杈的樹幹很快被他清理乾淨,他聚攏了鬆軟的樹葉,在上面鋪好氈子,我們便開始永不厭倦的遊戲。我被親吻,被撫摸,被進入,從上到下,從裡到外,從前到後。怎麼可以有這麼多的方式來做這一件事情?怎麼可以把一件事情做得如此有聲有色花樣翻新?我的前半生原來是白活了。

我們的戲台上有着很多配角,動物悉索穿越草叢的聲響,鳥兒零星的歌唱,昆蟲蟬噪的干擾,樹影重重,日光粼粼,草葉偶爾劃癢了腳心,氈下有枕碎的野花釋放幽香,還有我們低低的笑聲、喘聲、撞擊聲……那是一幅天人合一的自然生態圖畫,原始如伊甸園裡的亞當夏娃,即便有毒蛇來襲,亦甘願世代負罪受苦。野合,毒品一般惑人心智。

赤裸相擁,我說:「我想這樣和你死去。」他又豎了那根指頭,擋在我的唇上:「我們不死,我們享受!」說着,他把我拉到旁邊一棵大樹跟前,從挎包裡掏出一把刀,說:「我們要讓這棵樹見證一切。」他雕刻了一隻很漂亮的心,我刻了那根長長的射入心間的利箭。心和箭,露出白白的木色,在黝黑的樹皮襯托下格外醒目,真實的似乎在跳動,淡淡的木香悠然飄散。我們裸體相擁,誰也不肯鬆手。丘比特啊,你為甚麼這樣無情地發射利箭?為甚麼?

和他走路,我們很少言語,兩隻臂膀相擁,我的頭枕在他肩上,一輩子的話似乎說盡,無需語言來加深理解。只有在密林深處,他會細膩體貼,語言也無微不至:「好嗎?」「這樣不痛吧?」「請翻身,寶貝,我們該換個姿勢了。」「你真富有,擁有世界上最美好的寶穴!」「你讓我感覺強大!」「我總不夠,你實在太迷人了。」

有時,我倆會赤誠相擁,慵懶地躺着,看樹葉縫隙裡漏下來的陽光,他一個一個地數我身上落下來的斑點,數一下,親一下,我的身體就都被太陽般的熱吻覆蓋了。恍惚中,我知道已經變成了一片草葉一捧塵土,和身邊的自然一模一樣,散發着沒有雕琢的清香,展現着毫無修飾的美麗。「你真美。」他用目光撫摸着我的胴體。我看着樹影在他臉上製造着陰影的工廠,那一對藍眼睛一隻明亮如透明玻璃,一隻藏在陰影裡藍寶石一樣沉靜清澈,我說:「你的眼睛像海,很深。這邊是大西洋,這邊是太平洋。」他緊緊摟了我,互相纏繞,連呼吸都混合在潮濕的樹蔭中與世界彌合一團了。時間應該在這一刻停止,它不停止,是上帝出了錯。

漸漸地,我停止了白日做夢,心裡那個空洞莫名其妙地消失退去。我不再顧影自憐,唉聲嘆氣,也不再無謂地想念國內風光的從前。日子往前走着,麻醉師如林中一隻精靈偷食着我空虛的靈魂,他本身並不真實,如小路上清晨的味道,你明明聞着,卻沒辦法攥在手心裡擁為己有。可他又是確實存在的,在走不完的小路上,在密林深處的絨氈上,他有溫度,有力度,是活着的肉體。我明白自己被他麻醉了,在偷情的興奮中不知所以。

在廚房燒飯時我哼着歌兒,兒子說:「媽媽,你臉紅撲撲的,可好看呢。你哼的甚麼?好聽!」譚壇坐在餐桌前捧着電腦等着晚飯上桌,這時也抬頭望了望我,說:「兒子有眼光,媽媽越活越年輕了。」說完,繼續低頭看電腦。我停了歌聲,望着丈夫發了呆,無限愧疚,多久沒和他講話了?一個星期?兩個星期?這幾年不是一直如此嗎?這個家一直都是這樣安靜得像地獄,我不該責怪自己,我需要愛。他公司最近項目在收尾,如果那兩家客戶對這個項目滿意,這桶金就穩打穩地拿下了,公司至少可以存活三五年,這個家的穩定生活就可以得到基本保證。他太辛苦了,醒着的時候除了吃飯睡覺,幾乎一直在捧着電腦不停工作。我輕輕嘆了口氣,往他碗裡多填了兩勺牛肉。他在做的事,是一心一意撐着家,而我……罪過!可是,我們兩個月沒有做過愛了,他不想嗎?我應該任自己的身體成為沙漠嗎?他從來就不怎麼想,可我呢?麻醉師海洋一樣的眼睛在我眼前晃動起來,耳邊響着他的讚美:「你真美,這頭秀髮啊!」我渾身燥熱起來。

我把小玉攬進懷裡,親了親他柔軟的頭髮。必須趕走這不潔之感,你這無恥的女人!我又斷斷續續哼起歌兒來,我不想讓自己不快樂,我要解脫,哪怕是這種罪惡的解脫。

生活平靜,一切都按部就班,河水一樣向一個篤定的方向運行,不會逆流。

天快冷了,我和麻醉師去看Joy,牠已經被一對中年夫妻領養回家,白髮工作人員慈眉善目地說:「Young先生Young太太,Joy找到了一戶好人家,放心吧。」我掏出準備好的五十元,捐了。Young只是歪着他那張迷人的嘴巴,微笑。那天,我和麻醉師手拉手沿着河沿走了很久,聽着湍急的河水呼啦啦地歌唱,秋風的冷澀沒有趕走我倆的柔情蜜意,我的頭枕在他肩上,似乎枕着整個大地一樣踏實。和他的一切都發生在戶外,只要有流動的風,有夾雜的樹木鮮花,有蟲鳴鳥語,我們就深深沉浸在無語卻豐滿的情愛之中,自然如天上的雲捲雲舒,海濱的潮漲潮落。

他問:「為甚麼那麼喜歡散步?」

我答:「不知道,一定是為了遇見你。」

「我是甚麼,你並不瞭解。」

「我需要瞭解嗎?都是命定的。你是誰,我是誰,都無關緊要。我們在一起了,便在一起了。」我說。

「你不怕我是壞人?」

「如果你是壞人,我又是甚麼呢?」

我們走到了道路盡頭,前面是一個森林的入口,離動物收容所已經很遠很遠。他摟着我的肩膀朝森林走去。這是一個很黑很暗的森林,樹木參天,高大粗壯,雖然樹葉早已落盡,乾枯的樹枝仍筆直地插入天空,遮天蔽日,我們像兩個幽靈鑽進了恐怖電影的熒幕。我的身體打了幾個冷顫。他擁着我肩膀的手攥得更緊了,在我耳邊吹着熱氣,說:「有我呢,不怕。」他把我按在一棵樹上,開始親吻我的脖頸,一隻手早已伸進我的大衣。森林正在我們周圍隱遁,世界正在我們眼前消失,只剩下肉體飄離的興奮,精神渙散的昇華,我雙手抱着樹幹,面孔摩擦着粗糙的樹皮,大衣雙襬在我身體兩側瘋狂飄舞,遮擋着他有力的撞擊,我們大聲叫着,驚起兩隻飛鳥,牠們撲扇着翅膀,很快就不見了。

「如果有一天你離開我,我願意死在一個樹林裡,變成腐爛的樹葉,進入自然的食物鏈。」走出森林的時候,我喃喃地說。

河水喧囂,我扭頭凝視湍急的河流。

「我不值得你死,別傻!總有一天你會明白,沒有任何一個人值得另一個人為他而死。你要學會把握自己的生命和自己的快樂!」他的聲音裡有一種遲疑和停頓。

「自己的快樂?難道現在的快樂不是我們共用的?」我抬頭望他。他靜靜看着我,背光,我看不到那雙眼睛的光澤,他的手捏得我的肩膀有些痛,我垂了眼睛,抖了抖肩膀,偏了頭枕住他的肩。風很大,我感到冷。

那是入冬以前我們最後一次在一起。第一場雪下來的時候,我們去散了最後一次步,他沒有背包。早間新聞預報說溫度是零下八度,那樣的溫度無法野合。地上蓋着薄薄一層銀白,我們走過的地方清楚地拖拉着兩對糾纏不清的腳印。他擁着我,走進樹林,我的頭在他肩上緩慢搖擺,鼻息白白地在他下顎旁凝聚,然後輕輕散去。我們來到那棵樹前,新鮮的木刻已經陳舊,但仍然清晰可見,一顆大大的心,被利箭射中。他擁着我,拿着我一根手指沿着那顆心的軌迹滑動着。

我說:「我會想你的。」

他說:「我已經在想你了。」

我很想張嘴提個建議,你家或者我家?可我終究沒有說出口。眼前晃着丈夫和兒子的面孔,我沒有資格使用家庭共同的空間來幹這件事。麻醉師也一樣。他說:「也許,我們應該定個酒店。」我的呼吸白白地凝聚,噴在他下顎上,又漸漸散去,我伸出嘴唇去親吻他刮得光光的泛着青光的面頰,說:「不,等春天吧!」一切原本都發生在自然界,如果有了牆壁,一切是不是就轉換了性質和意義?散步,是散不進酒店的,那一刻,我打定了主意。

他抱緊了我,我們的唇長在了一起,似乎過了一個世紀。

冬天終於來了,世界被上帝一甩手鋪上了一張雪白的牀單,世界的特點消失了,只剩下我孤伶伶望着窗外那孤獨的眼神。

除了從校車站接送兒子上下學,我很少出門。我和麻醉師從未交換過電話號碼,我們總是在每次散步告別時說:「下週二,週五?」「好。週二,週五!」如果誰因故沒有露面,另一個人會在小路上把步散完,正過來走再反過來去,猜度和煎熬是附加的體驗。他會不會來?是不是應該再等等?決定放棄的時候,一步三回頭。但是,週二耽誤了,週五一定不會錯過。兩個人再見面並不多言,各自有家,不必追問,或許是孩子生病,或許是有客來訪,似乎一種默契早已白紙黑字,誰都不去捅破。我本來就不是個多語的人,也不喜歡刨根問底,英文不好,使這個特點理所當然地發揚光大。他也同樣安靜,對我的家庭不詢問不關心,對他的家庭守口如瓶。其實,即便有語言溝通,他又怎麼能懂得背井離鄉給人心理上帶來的巨大反差?我在中國的一切,即便我英文口語好到可以說清楚,他又怎麼能夠明白?那塊土地上的一切都是不同的。我給幾百號人做項目主管的風光,他怎麼能夠想像?除了人類相同的肉體和慾望,我們擁有哪些共同的東西呢?

我佇立在窗前,大腦一片空白。毫無疑問,我在想念麻醉師,但我並不喜歡自己的想念,它讓我感覺自己的骯髒。

無休止的白日夢又開始頻繁地光顧,那裡面不再是記憶中的親朋好友,也不是舊時光裡的職場風雲。不論醒着還是睡着,夢裡的一切都被麻醉師代替了,穿着衣服的他,脫了衣服的他,行走在小徑上的他,睡臥在叢林中的他,他的肩膀,他的眼睛,他的進入,他的抽離,他活躍的舌頭,他挽着我的手臂,他開車的側影,他身體上我能想起來的每個部位……

我的恍惚很快就被小玉發現了,他說:「媽媽,我和你說話,你又沒聽見。」

「噢,對不起,孩子!」

「你總說對不起,然後還是聽不見。我不要那個對不起,媽媽,我要你聽見。」

我的眼淚掉了下來,我最近總是這樣經常地流眼淚。兒子早已經跑開,做小孩真好,想說甚麼就說甚麼,說完就跑開。

譚壇公司做的產品終於驗收合格了,兩家客戶簽了五年的合作協定,一個投資商看好這個產品,也和公司簽署了進一步的投資合同。他變得更加忙碌,那是一種興奮愉快的忙碌,好像他的身體裡流淌着一個敲着鼓點兒的鼓。他說:「好了好了,你多幸福,這回可以安心做你的專職太太了。如果願意,你可以健健身,做做臉,我們這下寬裕多了。」他經過我時,伸出兩手按了按我的肩頭,這是他對我最慷慨的身體語言。我卻只想甩掉那兩隻手,我想念一個赤裸的擁抱,像在密林深處斑駁的陽光之下那些沒有遮擋的擁抱,我也想要聽讚美,「你真美!」他從來沒有對我說過這樣的話。當年成婚的時候,那些尷尬的接吻,和尷尬的擁抱也令我懷念,因為即使是尷尬的甚麼,現在也都沒有了。他經常在書房的電腦上工作到深夜,怕影響我休息,就乾脆在客房休息。一兩個月一次的夫妻生活,一般都是在半夜時發生,我在半夢半醒之中被進入,幾乎全醒時結束。這個半醒到全醒的過程一般歷時五分鐘。

我的恍惚他沒有覺察,他眼中的我衣食無憂,有充足的時間相夫教子,公司的成就又使我有了充足的錢去美容健身。做一個女人,不快樂是沒有道理的。

我沒有去美容健身,我甚麼都不想幹。冰天雪地,杳無人煙,我連步都散不成,美容給誰看?在國內時,出國就是奮鬥目標,現在身在國外,目標呢?人生的意義在哪裡?相夫教子?把自己變得空空如也?我驚訝於自己會想這樣哲學的問題,可我沒有聰明到可以想出這種問題的答案。我不過是在一種生命的規定指令下機械地運動着,到點起牀,到點做飯,到點接孩子,到點收拾房間,一個高級程式控制的機器人,機油充足,運轉優良。立在窗前,我只想變成窗外的風,地上的雪,天上的雲,遠離這個實實在在的世界。只有想到小徑的時候,我感覺自己是活着的,我有溫度,我的溫度曾經被撫摸,我有激情,我的激情曾經讓我快活,除了給予小玉母愛,我也會男歡女愛,我在麻醉師的懷抱裡能感覺到它涓涓的流淌,那一刻,我才是女人。我開始越來越頻繁地想念那個可以一邊走路一邊把頭靠上去的肩膀。

我終於穿着雪地鞋踏上了小徑。小徑已經被社區鏟雪機清理乾淨,並不難走,我的驚訝比路邊高堆的雪還要厚,冬天,鏟過的道路像被修飾過的臉蛋,是供人欣賞的,也是鼓勵人在它身上散步的。

冷空氣徑直鑽進肺裡,那冷,沒有包裝,整個肺像是沒了胸膛的阻攔,直接裸露給空氣了。零下二十度,我在散步。小徑上沒人,鼓勵歸鼓勵,這原本就是一條荒僻的小徑,春夏晴朗的日子,也只有我和麻醉師來走,這是我們倆的小徑。現在冰天雪地了,它變成了我一個人的小徑。我走上了那個可以通向麻醉師家的岔路口,走上了那條街,走向他家。門口停着那輛我熟悉的車。我沒有停腳,經過了,又返回頭走回小徑。他在家。那個和我在樹林裡赤裸相見的人,那個和我在樹上刻下永久戀情的男人,就在幾十米之外的那座房子裡。

逆風,我的臉被吹得生痛,我哭了一路,眼睛變成冰河,流淌着一溜溜凍硬的冰溜子,它們蜿蜒在我臉上,水晶一樣透明。到家的時候,睫毛被冰水凍緊,我瞇縫着眼,伸手揉碎冰晶,它們無聲地融化在手心裡,手裡便握着一條河了。

第三十次走上那條街的時候,已經是兩個月後的深冬。

藍天沒有藍色,灰突突的沒有任何特點,幾乎和灰白世界連成一體,路邊堆積的雪已經高過一人。我把玩着兜兒裡那鋒利的金屬利器,很想大聲地笑。

我乘坐過兩次的奧迪車,一週兩次停在車道上。車上是不是還殘留着Joy纖細的棕色毛髮?是不是還散發着我和麻醉師水乳交融的味道?每週兩次,麻醉師的女人帶着兩個小孩兒,八點半開着另外一輛車離開,十分鐘之後一個金髮女人會從斜對面房子裡走出來進入麻醉師的房子,十一點鐘出來。這一切,和小徑上的規律一模一樣,固定時間,固定週期,固定的人,固定的事兒。只是,那人,不是一個連話也講不好的中國女子,地點,不是野外。這種固定運動地點的升級,像利齒啃食着我的心臟。那是個白女人,英文流利,也住着三車庫的大房子,可以堂而皇之地進入別人家,大大方方地在別人的牀上做愛。我是甚麼?一個只能在天暖時在草叢裡性交的昆蟲?

尖刀紥進車輪的時候,我假裝蹲着在繫鞋帶。車輪下去的速度超過我的想像力,耳邊那漏氣時巨大的呼嘯聲令我着迷。我起身離開,街上空無一人。房子裡有兩個人正在翻雲覆雨,誰都不會注意我,誰都不會。

那晚,小玉望着我的臉,露出恐怖的表情,他問:「媽媽,你怎麼自己在笑?好可怕!媽媽,你別笑了。」他的小手在我臉上呼嚕了幾下,就緊緊地抱住我。我伸手抱緊他,眼淚呼啦啦地淌下來。我問:「兒子,你班裡有同學因為你是華人而欺負你嗎?」

「沒有。」小玉用奇怪的目光看了我一眼。

晚飯時我問譚壇:「你覺得這裡有沒有種族歧視?」

「當然有。別看表面都笑瞇瞇的,很和氣,心裡面的歧視是難免的。人心隔肚皮,走到哪裡都一樣。你看到黑人,有沒有歧視那黑顏色的感覺?一個來你家串門兒的黑人,連你家說的話都不懂,你願意和他深交嗎?」他看了看恍惚的我,道:「不過,自尊是長在你自己心裡的,你看得起自己,別人的歧視就不會打敗你了。再歧視黑人,你也不會歧視奧巴馬,對不對?」說完,他盯着我看了半天,問:「你沒有不舒服吧?怎麼臉色這麼難看?」

我傻笑着,不發一言。我瞧不起自己,我的心裡沒有長着自尊。

他起身站在我身後,雙手按在我肩膀上,用了用力,說:「別瞎想了,把自己該做的事情做好,就很好,誰也不敢欺負你。你,我,兒子,生活在異國他鄉,白手起家,自食其力。這就夠了,我們做的都很好!」

我很好?我很好嗎?一個背叛的女人,一個貪圖肉慾的女人,一個被別人愚弄的女人,一個毫無價值的女人,我很好??

 

警察把我送進醫院的時候,我幾乎凍僵了,上帝或者閻王都不願這樣早就收留我。一個遛狗的老人走上了那條從未走過的小徑,那條雪白的薩摩亞純種狗徑直向小徑盡頭的樹林直奔,樹林裡是沒有鏟過雪的,沒膝高,深深地印着我新鮮的腳印。老人發現我的時候,我坐在地上,靠着那棵刻着被愛穿透心臟的大樹,我的半截身體已經被白雪掩埋。那天,我穿着白羽絨衣,白帽子,白圍巾,白手套。我被發現的比較及時,只是大面積二度凍傷。那狗,是我前世的緣,牠那黑亮的眼睛水汪汪地望着我,鮮紅的舌頭毫不猶豫地舔着我的臉,睜開眼睛,就看到牠漂亮無比的臉,我就微笑起來。後來老人告訴我,我那種接近死亡的笑容,美得異常,他幾乎不相信我是活人,他以為遇上了神話,我一片雪白,像一個死了的天使。

兩個月後,我身體恢復如初。丈夫的公司業績穩定,兩個月來,他時不時在家工作,陪伴虛弱的我。他說:「別這麼閒着了,去吧,去學英文吧,孩子也大點兒了,放學後可以上幼稚園。」我們誰也不提我為甚麼會有自絕於樹林的動機。他的手越來越多地按着我肩膀,我感覺到那裡面藏着很多很多釋放不完的溫度,我喜歡這個溫度,恒定的溫度,它從來就沒有消失過,是我的心被慾望蒙蔽,忽略了對它的注視和欣賞。它穩定持久的釋放,令我感到無比安全。它不會因為我的語言、我的背景、季節的改變、甚至我的改變而改變。從嫁他那天起,它就一心一意地伴隨着我,沒有一天停止過。

我眼睛忽然濕了,低聲說:「對不起!」

「沒事兒,傻老婆。」他眼裡忽然升起一片晶瑩。他起身,站到我身後,摟住我,在我耳邊說道:「人一輩子,很多事都是從不會到會,從無知到有知,從迷茫到清醒。比如學英文,比如生活在一個異國的土地上,比如建立一個持久的家庭,比如尋求幸福和愛,比如活着。你在學,小玉在學,我也在學。我們都只是小學生,是不是?」譚壇親吻着我的頭髮,輕輕地說。

我開始學英文,雖然要倒三次公共汽車,我還是很積極地去上學了。生命揭開新的篇章,我懷裡像揣着一個小兔子,蹦蹦跳跳,興高采烈。

我家和那位遛狗的老人成了朋友,那隻純種薩摩亞更成了我的座上賓,時不時在我家過夜,我給牠預備了一切所需,我倆不需語言,就親如家人,牠通體雪白,眼珠黝黑,口唇艷紅,我管牠叫白雪公主。抱着牠龐大的身體,我總忍不住頻頻親吻牠,不肯撒手。牠最愛吃我炒的回鍋肉,每次牠來,我都會給牠炒了吃。

不久,我學會了開汽車,拿到駕照那天,譚壇送了我一輛汽車,從此我有了自由的行動。車輪載着我往返於學校和家,我被大量的英文單詞充實着,逐漸和來自世界各地的新移民同學們發展着友誼。那個可怕的空洞漸漸地消失着,忙碌像沙漏一樣把它緩緩填充。細沙涓涓流淌,發呆的時間被填滿了,散步的時間也被填滿了,白日夢變成歷史,消失在忙碌的時間裡。

小玉說:「媽媽,我真喜歡你坐在我對面學習,你和我好像是同學。」我探身摸了摸他的小臉兒,滿心溫柔。

譚壇說:「你媽媽從來就是個好學生,過去是,現在也是!」

我伸手推了他一把,說:「去你的,還挺會拍馬屁的!」

我們都知道自己在說甚麼。我們買了A片,昨晚一招一式地跟着練習,兩人羞怯的尷尬正在被隨心所欲代替着,我們都是好學生,只要肯學,一切都不晚。

一家三口,圍坐桌前,雖然是夜晚,頭頂上那束橘色的燈光照得這個家亮堂堂的,彷彿白晝。一切都沒有變化,一切又似乎全都變了。

是我,新生的我學會了去尋找陰影的另一面,光明。

 

一個退休護士在我們班裡義務輔導英文口語,我經她介紹,開始在醫院做義工。那時,我已經拿到了護士專科學校的錄取信,還有兩個月就要去上學了。

一天,我正在急診室幫助護士整理資料,有個人默默地站到我面前。是Young,麻醉師。他手裡正捧着一本病歷,身穿一身手術服。

「果然是你!我觀察你好幾天了。你為甚麼不去小徑?你食言了。我等了三個月,都見不到你。你為甚麼失蹤?」

「小徑?我不知道你在說甚麼,我不認識你!」我的英文已經很流利,但這英文不是為他準備的。

「對不起,請讓開,我要繼續工作了。」我從他身邊繞開,有很多病人在等着我的幫助呢。我微笑着昂了昂頭,輕快地離開辦公區。

 

通向候診大廳的走廊外是一個露天花園,住院的病人可以在那裡散步,一叢一簇的鮮花開得繁盛,淡淡的香氣縈然繚繞,狹窄的人工小徑在矮樹叢中蜿蜒。

我駐足停了一刻,盯着那條石頭小徑,笑了。

也許該去散散步了,那新鮮的空氣,美妙的鳥鳴,油綠的灌木叢啊!要和譚壇一起,帶上小玉,他們從未走過那條迷人的小徑,它離我家很近、很近。


杜杜,本名杜湛青。旅居加拿大。熱愛寫作。曾為當地華文報紙撰寫「杜杜之窗」等文藝性專欄多年,作品被收入多種文集,平面紙媒發表文字逾百萬字。詩歌、散文、小說曾獲得多項文學獎項。已出版散文小說集《青草地》,詩集《玻璃牆裡的四季歌》,隨筆散文集《杜杜在天涯》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