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裴在美:搭便車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小說舞台

作者名:裴在美

三月底,該是開春的時候,冬天的尾巴卻還沒掃盡。美國東部的這個小鎮上,有兩個台灣來的孩子,一男一女。看起來不小了,其實都還不滿十九歲,站在路邊伸着大拇指招便車。

七十年代初期,那時節,在美國站在路邊伸着大拇指招便車是相當普遍的,尤其在這種小城小鎮上。凜冽的冷風裡,他們靠着一棵枯枝椏的樹與髒兮兮的積雪,並排站着。汽車一輛輛打他們面前經過,總有七八分鐘之久,沒人停車理睬他們。

這時馬廷剛好路過,一看是對東方年輕人,沒多想,便停下車來。

馬廷問他們要上哪,兩人卻說不出個所以然來。

先上車再說吧。

他們高興地上了車。馬廷車子的排檔還是裝在方向盤上的那種。於是兩人一併擠進前座。

女孩英文說得還可以,男孩的聽力較好些,兩人對付着,居然也可以和馬廷聊上天來。

原來他們到美國才一星期,千里迢迢來預備投靠親戚,卻因雙方家庭早有齟齬,一來即與親戚鬧翻。由於不得已,也是氣不過,二人遂獨自來到這個註冊學校的小鎮,總算運氣還行,找到一老太家暫住。他們吃完午飯即出門逛去,剛開始興致頗高,一路下來越走越遠,直到女孩走不動了,兩人便興起搭便車的主意。

馬廷反正無事,見他倆也無處可去,索性載着他們亂轉。

他們問馬廷幹的是哪行?

這個生就一張娃娃臉的中年男人,眨眨他的藍眼睛,說:

我周遊列國,才從中南美洲回來。我寫作,也踢得一腳好足球。喜歡自由自在,離群索居。有個漂亮太太,三個孩子,加上一條狗。

車子轉進一條巷道,兩側是極普通的中產階級住宅,如今已有些年歲,不過保持得還算可以。可在這兩個孩子眼裡看來,這樣的環境已是相當有水準的了。起碼,比他們暫租的那個老太房子要強許多。

吶,馬廷偏着頭指着說:現在我暫住父親和姊姊家──這本來也是我的家──我在這個鎮上出生長大。可惜我天生不喜安定,大學沒唸完不說,也沒照我爸的意思去當律師。

男孩女孩露出雀躍的笑容,不只因為遇上好人給他們便車搭,又見馬廷如此瀟灑不羈,感覺像是遇到了知音。話便多了起來。用有限的英文,述說他們的抱負。終於馬廷聽明白了,他們喜歡文學和藝術,男孩打算學哲學,女孩將來想當藝術家。

兩人滿臉都是夢想。馬廷懶懶回應,心想打碎別人的美夢畢竟沒甚麼意思。一邊盤算着如何打發這個無聊的下午,與其回家看老婆管家帶孩子,不如帶這倆孩子四下逛去。

馬廷閒閒地開着車,用一隻右手熟練地操縱車的方向盤。女孩見狀立刻有了主意,遂問馬廷是否能教他們開車?她的理由是:考了駕照,可以開車買車,就有獨立行動的自由了。

大部分的自由來自這裡。

馬廷指指自己的腦袋瓜。不過,他也同意女孩的主張,畢竟在這裡,尤其在這鄉下,不會開車是行不通的。於是他將車開上一條僻靜的山邊小路,暫且當起駕駛教練。

男孩不笨,很快就能開穩了。

這個春寒料峭的下午,冷風絲絲從車縫裡灌了進來,靠山路的兩邊是大片灰枯枯的樹林。馬廷任由男孩開了幾個回合,教着教着,漸覺不耐起來。

馬廷遂說:一天不能學得太多,否則會有反效果。

於是馬廷將車開回鎮上,停在他姊姊家巷口對面一間亮着霓虹燈招牌的酒吧前。兩個孩子跟着下了車,搞不清馬廷到底要帶他們去哪。

乍走進昏黯黯的酒吧間,煙霧瀰漫,燈光幽冥。音樂四面八方湧來,人聲笑聲雜沓。兩個孩子穩住腳步,只見馬廷一路頻頻與生張熟魏招呼,然後跳上高腳櫈子,與酒保寒暄起來。問明白兩人的年齡,為他們點上可樂。

不一會又來了潛艇麵包三明治,兩個孩子邊吃邊打量這個陌生的所在:地下撒滿米糠,結實厚重的木桌椅、彩色玻璃的花罩燈;到處是留着長鬚長髮的男子,兩眼無神卻神情浪蕩的女人。一張張深沉又淡漠,色彩清白的面孔,在喧嘩的吉他樂聲以及吵嚷俚俗的交談中浮游。

馬廷傳過來一支細細的煙卷,兩個孩子試了兩口之後,沒一會兒。便顯得自在多了。女孩感到頭腦發暈,一種好玩的暈眩。男孩忽然興致勃勃地加入了馬廷和酒保的談話,鼓足了勁兒奮力地交談起來。

女孩跳下高腳櫈,想溜進廁所清醒一會。

可她傻了,在兩間廁所的門板上,哪有甚麼男用女用的字樣,也沒有禮帽和女用手套這類的象徵圖像。門上只畫了兩個符碼,一個是 ♂ ,另一個則是 ♀ 。

她只好開始胡猜,琢磨良久,還是沒猜透。稍後看到一個大鬍子從 ♂ 的門裡出來。她這才敢放心地推開 ♀ 的門進去。

馬廷在離開酒吧之前,打了電話回去,告訴太太朵麗,說要帶兩個中國客人回家吃夜飯。

 

馬廷全家以及他的狗,都暫住在姊姊瑪瑞家。瑪瑞自己有兩個女兒,她離婚後一直與父親史老先生同住。史老先生是律師,每天仍舊進城上班,瑪瑞多年來也一直在城裡做事。

所以,等到馬廷帶着他的客人到達的時候,已經是一屋子人,非常熱鬧了。

朵麗和瑪瑞把小孩子統統移到客廳裡去。

她們在廚房邊的餐廳裡開出一個小小的飯局。拿出待客用的杯盤叉匙,點上蠟燭。這些都足以說明這一家不僅喜歡、講究待客,而且平日恐怕也鮮有客人。

氣氛頓時給烘托出來。有剛出爐的小麵包,一道湯,一道菜,還有好幾種酒。反正中國孩子是不喝酒的,他們自己享用。

每個人臉上都油着一層光彩,連瑪瑞這個形容憔悴的中年婦人也顯得活潑伶俐起來。她喝了不少酒,以主人的身份向客人介紹每一個家人,包括她自己:我離婚了。

及至於提到前夫,倒是態度還很肯定,不斷點着頭,說:我們仍然像朋友一樣,保持很不錯的關係。

她勸馬廷回到本地,停止他的漂泊流浪,卻給馬廷幽默的一句句頂了回去。她就喝酒,仰起脖子灌下去,用一種女性的風騷潑辣來表達她對馬廷以及一切的不滿。史老先生也是,一杯接着一杯,他是那種典型愛爾蘭老頭的模樣,早年畢業於耶魯,維持着東部老律師的矜持和尊嚴。雖然他的紅鼻頭已說明他的晚年大概是怎樣一種境況。

馬廷的太太朵麗,其實並不是多麼漂亮的女人。只是她變幻莫測的深目大眼以及墨黑的長髮,予人眩目之感。特別在燭光的映照下,她的西班牙風韻更形凸顯;高挽的髮髻斜插一朵香花,耳墜子抖顫顫煥發着遠古金銅器的光芒。聲音悅耳,提高的時候還有顫音。眼角笑紋,處處帶來南歐陽光的柔美。

語言的障礙變得微乎其微,兩個中國孩子突然之間覺得可以暢通無阻和他們打成一片。連馬廷嘲諷意味的玩笑話,他們也能及時反應過來。

瑪瑞常喝酒,幾乎每天晚上都醉,父親也是一樣。馬廷輕輕的跟那倆孩子說。

話音剛完,瑪瑞便歪歪斜斜端上甜品。

我記得爸爸最喜歡新鮮的草莓,對麼?爸爸?

瑪瑞把碟子推到老人面前,幫他將手中的小匙握好。

老人眼瞼下垂,彷彿要睡着了。

爸爸?

瑪瑞輕抵他的背脊,老人這才睜開眼,開始緩慢地吃起來。

就在這時,女孩突然無端哭了起來。男孩急急忙忙說起中國話來,大概是安慰吧,好不容易止住了她的嗚咽。眾人見狀也不好多問,猜想大約是想家那一類的事。

馬廷遂起身說道:太晚了,我送你們回去。

吃完甜點再走。朵麗看着丈夫說。

馬廷遂又坐下。一桌人默默吃完蘸着泡沫鮮奶油的紅草莓。

瑪瑞和朵麗,站起來動手收拾杯盤。

不知不覺中,馬廷一口一口地開始喝上另一輪的啤酒,喝着喝着話也跟着多起來了。說在大學裡啥都沒學,就是踢足球過癮。愛旅行,漂流到南美,開始給雜誌寫旅行文章,糊里糊塗地成了旅遊作家。……現在麼,猜我幹啥?我們住在波多黎各一個名叫Vieques的小島上,那裡四季如春,像夏威夷,但比夏威夷要純淨樸實多了。在我們住的那一區,也就是整個島的一個側邊,只有一部電話,裝在唯一的一家飯店裡。誰實在有必要打電話,就上那兒打去。我麼,現在以捕魚為生。看透了,寫甚麼文章,不過製造一堆垃圾。其實我並不經常出海,不需要,只有天氣好的時候。魚不必多捕,只要夠就行了。……

大家聽着聽着,剛開始還能適時發聲笑,越到後來便越寂靜,誰也不再多說甚麼,都睏了。

那一晚,他們便在瑪瑞家留下過了夜。

 

若干年後,一個典型華裔形象的中年男人路經這個小鎮,他車開得極慢,像是找路似的。果然,車剛過瑪瑞家巷口對面的酒吧,他彷彿找到了目標,忽然來個緊急煞車,車子發出一聲吱叫。接着他很高興地發現自己運氣不錯,路邊居然還有停車空位,這在他所居住的那個大城市裡幾乎是絕無僅有的事,於是趕緊搶着將車停妥。及至於走出車來,才意識到這條路上的停車位其實還多得很呢。看來這個小鎮的變化真是不大,人口和熱鬧度都沒啥增長。

他走到酒吧前,驚奇的發現木塊的招牌仍舊在。玻璃大窗內的酒保正盯着他看,兩人交換目光之際,酒保友善地跟他點了下頭。

他走進酒吧,突然被一種熟悉感包圍,實在難以相信這裡居然還是老樣子。黑漆金屬天花板,窗口吊着一盆盆的綠色植物,彩色玻璃花罩燈,厚重的實木桌椅,連坐在吧檯邊上的大鬍子男人也沒怎麼變(只是鬍子花白了)。這裡所有的一切明顯地標示着它的時代,而那個時代早已被遠遠地拋在後面。

 

他隔着酒吧的玻璃窗向馬路對過望去。瑪瑞家車道上停了一輛新車,房子的油漆依然如新。怕重新刷過好幾次了吧?他心想,看來這裡似乎還是老樣子。他熄了煙,喝起啤酒來。  

他想起那個搭便車的次日,早晨在瑪瑞家醒來的奇異感受,以及他們和朵麗、孩子們一起早餐的情景。

那間房子,在祛除掉黑夜的神秘、燭光以及酒的催化作用後,大白天下顯得平凡又平淡。廚房裡的油煙瀰漫到飯廳與客廳裡。幾個孩子連同那條狗在不甚乾淨的地毯上吵鬧追逐。

朵麗問他們想吃甚麼樣的蛋?煮的?煎的?還是炒的?

他們傻了,聽不懂朵麗的問題。

這個南美女人口裡發出雞蛋入油煎烹嗤拉嗤拉的聲響。他們隨即明白過來,大家笑成一團。

如今回想起來,其實朵麗是個年屆不惑,操持家務的主婦,再平常不過了。馬廷則比較特別,他的大方瀟灑來自他對社會的反抗。而且,他不正是六零年代末嬉皮文化的那一代?

至於瑪瑞,搭便車的次日是個星期天。她的前夫來了。每隔一個週末,他都會照例探訪瑪瑞和女兒們。在跟孩子招呼過後,照例到瑪瑞臥房,關上房門。即使他已另有家室。

瑪瑞的大女兒當時是這樣說的:爹地在媽媽房裡呢,他們睡午覺。

女孩跟他交換了一個詭異的眼神,輕聲說道:情人成了太太,太太變成情人。

這對年輕人剛從當年保守的台灣來到這個性開放的美國,如何也無法瞭解瑪瑞和前夫的那種關係。尤其知道瑪瑞是因受不了丈夫外遇而離的婚,如今她卻不在乎當前夫的情人,竟與情敵共享一個男人。

或許,對她和孩子來說,他們仍舊還是一個家庭吧。           

 

他付過賬。走過街去,按了那家的門鈴。

他等待着,忽然感到手心冒汗,瑪瑞還住這嗎?來應門的會是她嗎?

一個胖嘟嘟的中年主婦開了門。他盡量面帶笑容地說明來意,就怕對方被他弄糊塗了。

她聽完,不住地搖起頭來。他道了聲歉,轉身要走。女人卻把他叫住:

你要不要進來看看?

他進了門,卻感到不知所措,突然後悔起自己今日的莽撞來。可已經進來了,也不能立刻掉頭就跑。

彼時他印象最深的當屬瑪瑞家的地氈,是那種不規則狀浮雕突起式的,褐黃色調,十分的礙眼。如今看來當早已換過。

女人跟在他身邊絮絮叨叨:這房子已經換了好幾個主了,每換一次,房子都跟着改造一番。當然──是朝好的方面──我希望是朝好的方面改造。廚房飯廳中間本來有道牆的,你記得的吧?現在全打通了,廚房也重新裝潢過好幾回了。

他看着打通的廚房,牆面移走,改成花崗岩的餐檯。女主人顯然對新裝潢有些得意。

她繼續說着:我們一搬來就把壁紙都撕下來,所有的牆重新粉刷。壁紙早過時了,現在哪還有人用壁紙的啊?我猜你住這裡的時候,一定是糊着壁紙的。對吧?那是多久以前?怕不快有二十年了吧?

喔,將近有三十年了吧。

要不要上樓去瞧瞧你當年的房間?

他望一眼樓梯,看到邊間他們曾經待過一晚的那間屋,門是半敞着的,窗光從裡面透出來。瑪瑞的大女兒毫不以為意地說:「爹地在媽媽房裡,他們在睡午覺。」他和女孩則躲在屋裡偷笑。

他轉頭對女主人說:不用了。抱歉打擾你這麼久。

道過謝,他告辭出來,坐進車裡。

 

男人不好找呢。擎着杯裡的冰塊威士忌,瑪瑞的聲音微微打抖:即便找到了,也信不過。我可不能拿我的兩個女孩子去冒險。她總都這麼跟人說。因此她不敢跟任何男人發展進一步實質性的關係,於是永遠是一夜情或暫時性的性伴侶。她不要任何男人進入她的生活,介入家庭,她聽多了那一類的事。她沒安全感,從來都缺乏。離婚後,更是如此。但除了後父強暴繼女這樁之外,她實在並不知道自己到底在害怕甚麼。或許,只這一樁也夠了。

她那頭亂乾草似的鬈髮半遮着垂皺的眼皮,藍黑的眼影漫暈開來。下了班都幹嘛?喝酒啊。週末更不必說了。直到她過去的男人踏着沉重的腳步上得樓來(這些年少說他加了三、四十磅)。她麼,身着一件粉色薄紗荷葉邊的短睡衣,裸露着兩條精瘦的長腿,薄褲隱約可見微黑的私處。梳妝檯上的威士忌已幹掉半瓶。

她的前男人開了門進來,撲鼻一陣酒氣,滿室黯淡凌亂。僅由荷綠紗窗簾的空隙射進一縷過午的陽光,筆直穿過半空的酒瓶酒杯,直射在薄紗下瘦小的乳頭與淡色散亂的髮上。男人進來,驚奇於這個酗酒遲暮女人的魅惑和撩人的性感。他趴下身去吸吮她,她渾身散放威士忌與酒精的香熱。

還喝,你不要命了。他口齒不清嗚嚕嗚嚕罵道,口鼻堵在她的皮肉上。粗魯地扯掉她身上那一點東西,過程飛快卻極富刺激。他等不及了。女人咿唔呻吟着,連呻吟也溢滿酒香,兩隻細手狂亂撕剝去他身上的衣物。   

做愛當中,或許他緊閉雙眼沉浸於她過去年輕的美好。也許不,他更喜歡眼前這份集合舊愛,同情,憎惡,悔恨,潦倒,偷腥等混合攪拌的慾望。一週一次,比甚麼樣的一場爛醉都來得自我作踐和過癮。

或許並非次次如此。大部分時候他們只稍稍溫存一下,在昏然的午後睡着。更可能的是他患有陽痿,幾次敗興後乾脆取消了這道難堪的麻煩。進門後便把自己扔進窗邊那把舊椅子裡,就這樣生了根似的,再也不想動彈。房間的家具擺設仍舊是多少年前的老樣子,絲毫未變。那把椅子還是他們新婚時附近車庫拍賣時買的,當時他自告奮勇殺的價。但可能這些他早都忘了。忘掉椅子的來歷,至於新婚,那就更是上輩子的事了。他只面無表情地攤在那裡,兩眼直盯電視。各式各樣的運動:棒球,籃球,網球,高爾夫,拳擊或四年一度的奧林匹克以及冬季奧運。女人半倚在牀頭,一杯接一杯幹掉她的威士忌。兩廂默默無語,漸漸打起盹來。時間到了,他起身,將每個月的膳養費放在五斗櫃上,交代一聲,然後開門悄然離去。                               

 

這就是瑪瑞和前夫若干年前的景況了吧?也或者並非他想像力過人,而是摻合上經驗?他的思緒像蒼蠅般亂飛亂轉,毫無頭緒,也不想着要有頭緒。想着想着,他發現自己已將車開上半山腰。

沿山的路頗寬大,兩旁全是房子,看來較新也較華貴些。他懷疑這就是當年馬廷教他開車的地方。只是變得太多,已經完全認不出來了。不過,方向和地形倒都還吻合。

他想起當年在這裡,女孩問馬廷是否能教他們開車,「因為考了駕照有了車,人就自由了。」他猶記得她那副理由充分的表情。

馬廷卻指指自己的腦袋瓜:大部分的自由來自這裡。

 

曾經,他們為了愛情而吃盡苦頭。

嚴格來說,他們應該算是私奔的吧。女孩家裡曾以非常強硬的手段阻止他倆交往,他們還是不顧一切繼續偷偷往來。他憑着家人在國外,與女孩一同辦理手續。女方家裡只當她是單獨出國,完全不知他們的預謀。當他們雙雙坐上飛機,以為那是一個自由美好生活的開始。誰曉得,剛下飛機投靠上男方的家人,女孩卻立即成為箭靶,被他家人狠狠修理了一番。

他們沒了法子,只好單獨來到這個註冊學校的小鎮,還好碰上一個好心的工讀生,幫忙介紹一老太太家租屋暫住。

老太雖獨居,卻養了一頭面相兇惡高大而且碩壯的黑褐色杜賓犬。當晚老太收下租金後,非常高興,還特地請他們一同晚餐。吃的是牛肉釀青紅椒,就是把碎牛肉和米粒塞在青紅椒裡,用番茄汁燉到爛熟。老太說這是她老家匈牙利的菜式。居然連這個他都還能記得,多少年了,真是不可思議。誰知那晚奇冷,老太給他們加了條類似軍氈的硬毛氈,仍舊凍到他們渾身發抖。想必是暖氣開太低,或者房裡根本沒暖氣也未必。早上醒來,才發現那氈子上淨是黑色短毛。女孩動了動腦子,說:我知道了,是老太婆養的那隻黑狗身上的毛。

沒錯。肯定是那隻杜賓犬身上掉來的。噁心!原來這氈子是給狗用的。兩人氣不過,卻一點法子也沒有。那晚女孩在瑪瑞家用完晚飯,本來還高高興興的,誰知卻突然哭了起來。她想到馬上就要離開這個溫暖溫馨的所在,得回苛刻老太冰冷的住處,不消說,肯定也勾起了到美國這一週以來坎坷遭遇的辛酸吧。

 

他想到這些陳年往事,卻吃驚自己對這些往事竟毫無所動,彷彿跟自身完全無關似的。即使是別人的事,聽來或許還會有吃驚訝異,或者同情,甚至感到錯愕和荒謬。但是他都沒有。就彷彿一部電影看了無數遍,一看再看,該有的情緒反應全跑光了。

那晚倒是瑪瑞主動留下他們過夜的。瑪瑞分派他們睡一間房的時候,女孩還忸怩了一下,輕聲對他說:這樣不好吧?

瑪瑞彷彿聽得懂中文似的,說:放心吧,好好睡。

真的,在這個國家,誰會在乎這些。何況他們的關係根本就讓人一目瞭然。

次日,瑪瑞又好心幫打電話給一個熟識的太太,對方剛巧有意將多餘的房間分租出去。仍舊由馬廷開車幫着搬的家。

 

他將車停在路邊。下了車,果然感到一股半山腰的寒氣。喔,那不是嗎?住宅區後方正是一片灰枯枯的樹林。昔日的樹林。他湧上一股巧遇老友般的溫馨。

回程路上,越開越覺熟悉,他果然認出這條路來了。不就是當年他們學着好萊塢電影上那樣,直伸着手臂豎起大拇指,向着路過車輛招手搭便車的那條街麼?

女孩和他早就分手了,差不多就在他們來美的三、四年後。開始還斷斷續續有些聯絡,後來便完全不知去向。她有意躲他,他也知道。

他沒學上哲學。跟馬廷一樣,連大學也沒唸完。本來以為餐館打工賺取學費是暫時性的,未料竟成了職業。這些年好不容易從打工仔熬成老闆,有了自己的一間小店,但也早變成一個不折不扣的生意人。

他任思緒隨意漫遊,卻又有點不大敢去觸碰回憶。許多情境彷彿不像是回憶,而是一個在眼前搬演的東西,或是隨時可召喚出來的景象。一個彷彿電影裡的段子,既虛無卻又真切。

 

男人不好找呢。擎着杯裡的冰塊威士忌,瑪瑞的聲音微微打抖:即便找着了,也信不過。我可不能拿我的兩個女孩子去冒險。

彼時他們坐在小酒館裡,喝酒。那是十多年前,也像今天這樣,他到瑪瑞家去敲門。果然,瑪瑞出來應的門。她竟然還記得他。

有十來年了吧?

瑪瑞攏着頭髮笑着問道。他很吃驚瑪瑞的改變並沒他想像中來得大,原本的乾瘦憔悴似乎還維持在原狀,只是頭髮更為稀薄了,或者是髮色退得更淡漠。

瑪瑞說兩個女兒都已離家,去了外地。老父親在幾年前過世,就連前夫也中了風,臥病在牀。

我正準備着賣房搬家呢,老大雪娜在麻州,我打算搬那兒去。你要晚幾個月來,我肯定不在這兒了。

他說:真的嗎?那真該慶祝一下。

於是他們去了對街的酒館。繼續喝,煙酒不斷,有意醉到甚麼都不在乎的程度。然後兩人相互攙扶着離開酒館,走進門,走上樓去。至於接下來的一切,都變得再順理成章不過。

瑪瑞不過是他眾多短暫的情事之一。反正發生就發生了,沒啥好深挖探究的。他不知道自己從何時起開始變得放浪,或許,打從他不再信守那唯一的、堅貞的、可為之生為之死、海枯石爛的愛情觀開始。也就是來美國後一兩年的時間裡,他發現美國人多麼自由放任哪,從不壓抑自己的情緒或慾望。他們說那是對身心有傷害的,尤其對一個人的心理,會形成負擔和陰影,留下傷痕,甚至造成性格的扭曲。

但他卻不敢跟女孩坦白他的這種變化。他只能夠騙,直到某天紙包不住火了。當然,她離開他的原因還有其他。他的懶散,他的無一技之長,總之,他沒能成為他允諾她的那種人。

但他們曾經有過多麼美好的開始。儘管受盡阻撓磨難,仍躲躲藏藏,偷偷摸摸地戀着,愛着。憧憬着未來,盼望有朝一日攜手出國,得到自由。結果呢,終於如願,可那竟是分手的開始。

 

他從後視鏡裡看着漸次遠去的街道,心中不禁暗自估算起溶雪的時間。應該不會太久,大概也就是這一兩個星期之內。他繼續從後視鏡中凝視街道,就在此時生出一個荒誕的幻覺,彷彿路邊隨時會出現當年他們伸着胳膊和大拇指招便車的身影。他緊盯後視鏡,等着,等着……

赫然眼前出現一個大轉彎,車子險些衝出道外。他一嚇,趕緊把穩方向盤。等回過神來,想要繼續回望那段路尾,卻再也看不見了。


裴在美,小說家,專欄作家。出生於台北,現居美國西雅圖。美國南康州大學文學士,紐約影視藝術中心畢業。曾任導演及編劇。出版當代文化散文集《遮蔽的時間》,小說《台北的美麗和悲哀》、《河流過》、《下落》、《疑惑與誘惑》、《海在沙漠的彼端》,電影劇本《耶穌喜愛的小孩》等十幾種。曾多次獲台灣之重要文學以及劇本獎,包括時報文學獎、時報百萬小說最佳人氣獎等。導演作品曾參加美國華裔國際影展,金馬獎外片觀摩展以及台北電影節。作品散見兩岸三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