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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卓才:詩化美文的盛宴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黃卓才

我的同窗好友秦嶺雪,才士也。

嶺雪兄是極度愛美之人。他坦言追求「四美」――美文、美衣、美食、美人。這並非虛言。他以美文為「四美」之首,把賞美文、寫美文視為最高精神享受。最近推出的新著《石橋品彙》,百篇美文才氣橫溢,篇篇精彩,對他自己,對他的文友書友,對廣大散文愛好者,都是一席美的盛宴。

本書開卷第一篇〈浮橋往來〉就十分搶眼。它是為兒時好友、今日的福建書畫大家林劍僕國畫集寫的「代序」。開篇就像一幅寫意畫:

 

六十年代末閒廢,常約幾位友好往浮橋一帶散心。斯時,浮橋尚未開發,只是一個附郭的小鎮。而街後就是農村,果園菜地,牛鳴鷄啼。自安永德山區奔騰數百里的晋江就從這裡沖向平原洶湧出海。春潮夜漲,頗有「潮平兩岸闊」「月湧大江流」的氣勢。秋日蘆花勁放,斜陽下一脈清流、幾點漁帆,古老石橋上行腳匆匆,遠處農家炊煙漸起,又別具一種蕭疏意味。不消說,此種春秋佳景是很令失意的半吊子文人陶醉的。再來,就是浮橋鎮的小食,未受洋菜、港菜、京菜、蜀菜、滬菜污染的地道閩南風味,肉粽魚丸春卷鹵肉壺仔飯,比之當今海峽彼岸人士津津樂道的美食實實在在有過之而無不及。記得一位早年從南洋歸國的前輩畫家常常坐着三輪車顛簸五六里地來一間名為「竹下」的小店飽醉一番,又復哼着南曲顛簸回城,足見「竹下」風味是何等魅力。

 

太美了!我真捨不得匆匆把引述剎住。摹景寄情,山野田園風光及時代民俗風情次第展開,多麼生動的畫卷,多麼雅致的文字!整整寫了一頁書,評論對象林劍僕的身影才不急不慢地顯露出來。而我們讀者,已經沉浸在秦嶺雪描繪的意境裡了。讀下去,可知他是從少年時的生活環境和交誼落筆,逐步揭示畫家的成長、個性和藝術特色。我國傳統文藝批評中,有「文如其人」之說。評論家要「知人論世」、「知人論文」,所以常用一種取喻明理的方式方法評介作家、藝術家及其作品。依象立言,把探幽抉微的論述與摹形擬象的描繪融為一體,既給人以義理上的啟發,又讓讀者在閱讀鋻賞中獲得風采奪目的藝術美感。嶺雪兄是深得其中精髓的。他畫龍志在點睛,形象的寫景和敍事無疑是為後文的理性評點鋪墊。就一般讀者而言,即使不熟識書中的評論對象,也完全可以首先把這篇文章甚至整本《石橋品彙》作為優美散文來賞讀。

但秦嶺雪這次扮演的畢竟是評論者的角色,評點的準確到位至關重要,而「知人論文」首當其衝。書中,有一篇是給我的散文集《水上仙境》寫的序。十年前的作品了,直到現在還為方家和讀者所津津樂道。好在哪?首先它評述精當,是知人論文的典範。我和嶺雪兄從大學同窗,而至各自在社會打滾,相交五十多年,友情長存。也曾秉燭共讀,互為吟唱;也曾對陣乒乓,飲茶傾偈;還有推心置腹的書信往來,「聯牀風雨夜」的互相探望……何止探討文學與人生,肝膽相照,親如兄弟,及成莫逆之交,彼此脾性喜好,無不瞭然於心。這麼徹底的「知人」,論起文來,怎麼能不深刻通透?這篇序寫得亮麗,從情思、文理到結構到語句,無不引人入勝,堪稱上等美文。他是這樣點評我的生活和創作的:

 

一般的說法,人到中老年,總有夕陽心態,感覺遲鈍,興致索然。但卓兄永遠年輕,他打球、旅遊、攝影、寫作、策劃各種活動、交友、搞出版、投資股票,節目多多。卓兄有詩人的熱情、美的視角、筆端跳蕩着發現的喜悅,未曾經歷過的生活對他永遠新鮮,永遠有巨大的吸引力。這就是我們通常所說的「永葆赤子之心」。

 

如此評論,非深知我者寫不出。當然也有點過譽,但完全是真情流露。他說的「永遠年輕」,是指心態而非年齡。說我「有詩人的熱情、美的視角,筆端跳蕩着發現的喜悅……」這也許不完全是高帽子,他寫出了我的人生態度和創作追求,並把它提升到一個高度。這對我是一種激勵,而對讀者也是很好的啟迪:讓我們更加深刻領會「熱愛生活、心態年輕才能寫出好的作品」的道理。

秦嶺雪的美文之美,有博、精、雅三大特色。

博,是就學術視界和文章內容而言。他經歷豐富,做過教師,入過梨園,長期從商,與港台和內地文藝界、學術界名士交遊廣泛。他自小好學,博聞強記,是個不追求學者名分的真學者。他不僅廣博,而且對學問的鑽研力求深透。如石油鑽探井,即使是入地千米,不打出油來決不罷休,故多有真知灼見噴薄而出。

《石橋品彙》的幾輯序跋,馳騁於繪畫、戲曲、書法、詩歌、散文小說、四弦一聲六大領域,評述對象近六十人,視野之廣,知識面之寬,知人論道的準確深刻,令人折服。他賜贈的序跋,非知之較深的圈內好友是不會輕易動筆的。一貫的宗旨是,要麼不答應,一旦應允,必定不肯應景敷衍。以他的「厚積」,這樣的短文,只需「薄發」即可交卷,他卻寫得特別用心,務求寫出自己的獨特見解和真實感受。故而,讀者不僅有機會分享他的灼見,還可為文化知識的私人庫存加碼增磅。

精,是指篇幅的短小精悍和文字的精煉。中國傳統美文,散文中的精品,一向崇尚短而精,語約而意豐。他在給我的散文集《水上仙境》作序時說,文章宜「行於所當行,止於不可不止」。直言不喜歡時下那種「上天入地,散漫無垠,掩卷思之,一片茫然」的「大散文」。縱觀《石橋品彙》,以千字文居多,偶有長些的也不過三四千字。他給自己兩本書法集寫序、跋,全文竟只有一百五十餘字,精煉到無法增減一字的地步。更難得的是無論長短,都抓住要領,立論精辟,一箭中鵠。書中文字,袒露出來的都是一片推心置腹的摯誠。摯誠而不做作,是短小精悍的關鍵。而能如此惜墨如金,無疑是成熟老到的表現。秦嶺雪的詩,以高度精煉被評論界譽為「現代絕句」;而他反覆錘煉出來的序跋,我覺得也可稱之為當代難得的「精短散文」。

雅,我指的是詩意、詩情和文字的優美古雅。

秦嶺雪本質上是個詩人,不僅寫過不少好詩,平時生活也是詩意盎然。每遇美人美事,即喜形於色,陶陶然,欣欣然。他看好友的作品,總先尋幽攬勝,發掘它的美,然後用欣賞的姿態來寫評論。這樣,文字間流淌出來的自然就是詩人情懷。比如他以〈火與冰的遐思〉為題給香港名畫家林天行的《天行西藏》畫冊寫序:

 

太陽和寺廟的金碧輝煌,靈山聖湖的玉潔冰清,自由的想像,如夢的情思。

火與冰,既清晰又朦朧。

這就是林天行筆下的西藏……

 

從題目到內文,滿紙都是詩化的玉帛。

散文家楊朔曾把散文當詩來寫,秦嶺雪的詩化追求不亞於楊朔。而且,他比楊朔幸運,生在一個開放的年代,一個可以比較自由抒寫的文化環境,所以他的詩化可以更瀟灑、更真實、更淳美。

秦嶺雪摯愛中國古典文學。數十年的修習精研,潛移默化的浸染,讓他的文字在不知不覺中帶上了古雅之氣。他自述「閒裡揮毫,見墨色自紙上暈出,實處有骨,虛處得韻,方圓剛柔,濃淡乾澀,稍稱己意,平生之樂,以此為最。」他給葉滿榮老同學的《六三感懷詩》寫跋,先描寫外貌:「滿公圓胖其形,木訥其口,少年老成,同窗以『滿叔公』稱之。退休南旋,禿頂豁齿,唐裝布鞋,儼然一老儒矣。」簡古整齊的排比,略帶調侃而風趣幽默的語調,勾勒出一個舊體詩人的氣質特徵。隨後筆鋒一轉:「然讀其舊體詩,雅韻健筆,滿紙錦繡……」這並非吹捧。實際上,我中文專業當年畢業六十餘人,能以舊體詩詞和對聯創作登大雅之堂的,僅有此公。「孟子曰:頌其詩不知其人可乎?余則曰:不讀滿公詩,斷不知滿公其人。同窗諸君子以為然乎?」嶺雪兄這段文字乍看有點老氣橫秋,但細細品味,尤其是用於跟同樣有古文學養的友人交流切磋,則頓覺餘味無窮。如今能承繼古文格調或運用古典文辭寫作的人已經不多,讓年輕人賞讀賞讀,承接一點古雅之氣,我覺得也未嘗不可。


黃卓才,廣東台山人,暨南大學中文系教授。著寫作學專論十餘種,另有散文集《鴻雁飛越加勒比》、《水上仙境》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