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凌逾:四美俱、鹿堂士——秦嶺雪《石橋品彙》的跨界藝術論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凌逾

久聞秦嶺雪先生大名,因《香港文學》雜誌常見其題字,就着文章內容,巧妙構思字形字體,其書法走心,使得文眼閃光,為雜誌增色。書報封面題字較常見,但標題書法較新鮮,且待後賞。晚生孤陋寡聞,最近捧讀其新著《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1),才知其不僅是書法家,還是詩人、文評家,百般才藝隨身,內心深藏一海。該書匯集秦先生三十年間所撰的序、跋,分六部分:畫說、戲評、書道、文心、詩品、四弦一聲;內藏攝影、藏書票、茶論等內容,橫跨幾大藝術領域,融匯打通;圖文詩書影並呈,裝幀簡潔精美大氣,評點內容與裝幀形式相得。全書特色鮮明。

藝術跨界無拘。論者自身主攻詩歌、書法、篆刻與藝評,有書法集《秦嶺雪學書小輯》、《亂花漸欲迷人眼》行世,享有聲譽;以詩書畫印會友,廣交藝界友人,深得傳統文化精髓,興趣廣泛,視野開通,境界恢弘,無專業之局限拘束。中國書畫同源,均為線條藝術,注重「筆墨之奇正變化、線條之剛健婀娜」,「水之柔、墨之韻、毫之軟,瞭然於胸」(2),恰似水與墨的華爾滋,毫鋒與軟紙的交響曲,講究筆墨濃淡、提按輕重、運鋒百變、佈局戰術、任物自然。其意境、心胸、哲思,迥異於西洋畫藝。秦先生請人刻閒章,名曰「四美俱」,即「美食美衣美文美人」;於他,美感,可以串接所有一切藝術,呈於象,感於目,會於心。美感是種天賦,但美的追求也須不畏艱辛,終其一生不怕寂寞。

不僅自身多才多藝,秦先生所論對象也如是,均為同道中人,惺惺相惜。 林劍僕,早年師從長兄,文章對聯,書法繪畫,雕刻油漆,都有一手;其後雜學旁收,耽於美術設計、舞台美術製作;兼善書畫,抱真守拙五十載;其草書極有個性,寫「談笑有鴻儒,往來無白丁」,既像鄭板橋亂石鋪路體,也像八大山人的獨腳目空鶴,不枉當年敬重「浮橋魯迅」――「崚嶒其形,兀傲其神,詩書滿腹,憤世嫉俗」(3),深得古今一路氣質。秦先生回憶當年閒居,與鄉人林家兄弟等友往來,正學習篆刻,就毫不客氣地風雅起來,刻章「浮橋往來,竹下食客」(4)。結識數十載,林家兄弟的多才多藝潛移默化地成為秦先生的精神源頭,難怪全書開篇即論林劍僕畫作。又論馮鶴亭:有超卓的線描功夫,善書,喜篆隸,篆刻刀法老練,大氣磅礴,以精到的油畫技法,為近現代百位書畫家立像,造型精準,把握個性。三論蔣少強:印宗齊白石,用刀威猛,線條每呈崩裂毛口,篆法險中求穩,寓拙於巧;畫師吳昌碩,極饒金石氣,滿腔憂憤鑄瑰奇,常從反面立意;詩作亦常以偏為正、以俗為雅、以醜為美,懷古詩悲涼淒婉,五言田園山水詩空靈淡泊,有王孟高致,妙於剪裁,時饒畫意,凸顯畫師本色;精於詩書畫印,造詣不凡,人稱四絕,不時能做打通之思,不與人同。

秦先生與戲劇有緣。求學時代,曾論「從董西廂到王西廂」;三十年前,深究梨園戲《朱弁》口述本和幾次整理本;文革前,與陳君平合作,改編小說《歐陽海之歌》為歌劇;曾任職地方劇團,創作了幾個小戲,結交一批戲人,深知「戲,出人意表,豐富多彩。戲味,是對戲劇藝術特殊規律的掌握」(5)。不滿於當今只重話劇、歌劇的風氣,尤願為中國戲曲鼓與呼。全書五論莊長江。其集演、編、導於一身,縱橫梨園、高甲、木偶三個閩南戲種,數十春秋。新編歷史劇《樂羊子》,刻畫戰國將士樂羊,在戰場上斥責獨子,背祖宗,欺父母,屈膝事敵喪氣節;射出討逆利箭;後又強嚥敵人送來的兒子的肉羹;然而,建功立業後,遭魏國君臣猜忌;冤抑憤懣,在漫天風雪中回歸山林。全劇層層推進,一悲到底,這齣悲愴交響樂,衝破傳統戲曲忠孝節義的規範,再現忠孝難以兩全,報國毀家,凸顯出人性衝突、英雄悲劇。新編梨園戲《釋迦牟尼佛》,講述印度太子出家成佛,不避苦行者俗世與出家的矛盾、內心的動搖;融感情與佛法於一爐,讚美犧牲問道、靜修完善;還為梨園戲加添了西方古典詩劇、現代歌劇元素:既有傳統南音,也有印度音樂旋律、新的和聲配器;上演於新加坡,實在是「古老梨園戲,異域煥新聲」。莊長江還寫《泉州戲班》,採訪八九十歲的民間藝術家,可算是搶救工程,此田野調查重戲史鈎沉。該書出版,引起轟動。於是,又推出《晉江名伶外傳》,為名角立傳。名角是中國戲曲藝術的火炬傳送者,因劇本可印刷流傳,而演藝只能手把手心口相傳。其中,秦先生力促尋訪台柱葉椪治的當年故事,高甲名旦隕落,讓人感慨繫之。王仁傑,童年寫詩、少年編報、弱冠揮寫電影評論,而後經過專業訓練,定格於戲曲編劇,寫成《三畏齋劇稿》,含反抗意味、傲世風範:「在盛行炒作的時代,唯有人才炒不出,藝術家炒不出,只有苦難經歷、寂寞生涯、冷雨淒風、長夜孤燈,方能成就有分量的藝術家,有歷史、生活、苦澀的分量,有懷抱中國傳統文化的分量」(6)。秦先生的論述切中肯綮,風骨儼然。熏陶浸染於藝術門下經年,秦先生不時迸發跨界打通之靈思:「以一當十是國畫寫意藝術的一個準則,這和中國戲曲三四人千軍萬馬,一二圈萬里關山如出一轍,具有象徵的意味」(7)。戲劇和電影都是最接近經驗本身的藝術,但中國藝術更強調寫意和象徵,另闢蹊徑。

藝術鑒賞有力。評藝拿捏精準,論人形象傳神,有情有趣。柳公權答唐穆宗曰:「心正則筆正,筆正乃可法矣。」因此,筆法即是人法。書法小技,因書家之豐富情感,創造出種種境界和趣味。書法要先析字,先有辨體:草、隸、篆、楷,才能行文。秦先生賞讀施子清書法墨韻:「於其署書,見浩然之氣;於其楹聯,見誠正之心;於其行草,見瀟灑之姿;而於其卦象,見其古文化之修養乃至寧靜淡泊之情懷;於其點畫,想見欣然自得之狀」(8)。施子清,七歲臨池,數十年不輟,現任中國書協香港分會會長。書法氣度從容、擒縱自如,守恆善變,醇雅多趣,人書俱老,「龍鱗風雨老波瀾」。著有《雪香集》、讀書筆記《詩詞拔萃》;舊體詩詞之於他,是語言的變奏,是精神生存的方式。全書論施子清書法六篇,詩文三篇。又論劉登翰書法:登翰墨象,山凝水秀:「追求質感、立體渾厚,有些線面直造險境,令人屏息……用筆既有顏的掘入,又有褚的舞出,是剛健婀娜的統一,是隱與秀的統一」(9),劉先生還不惜金針度人,示人筆法,「點清水,蘸筆墨,善用側鋒提按」,自林散之、米芾、郭沫若書法中,習得一點一按的中國書藝,自成一體。秦先生視書法為一種宗教,用心讀帖,用手臨帖,無有竟時;旁採百家,品評他者,有心習得他人的書法畫法秘笈。論者站得高,望得遠,評論他人底蘊十足。

全書四論林天行繪畫。林先生外表沉靜,微笑中有絲憂鬱:「內心深處有一片渺遠的天空,有一個波濤洶湧的海洋」,早慧且早成名,善畫荷,賞讀有六億年生命的蓮花,尋找智慧靈悟。秦先生序《天行之荷》,題名「荷且不朽」。畫家放言:「荷花就是我,我就是荷花」,一花一美女,風姿綽約,透明純淨似水晶,動靜皆宜,中西結合,不寫實,而寫意,「枝葉交疏,色彩斑斕,墨韻淋灕,似隱若現,如夢如幻,如泣如訴」(10)。其名「湧」的荷系列,引來一對年輕的法國夫婦,駐足三天,揣摩不已,終於買下。創造者與接受者之間,演繹了一齣傳奇。天行天行,關鍵在「行」,其去陝北黃土高原、西藏行旅考察後,畫風大變,如蔡其矯所詠:「似乎永世洪荒的獨語,已伸入我的靈魂」,跨入新境,得成正果。秦先生評沈漢水畫風,冷雋空靈;獨得之秘為「點膏成蝦」,一筆肯定,然後生發開去,左右前後,陰陽相生,空靈沖虛統一;此外還以廢紙蘸墨,控制水粉和墨色。蔡展龍,秦先生四十年前美術老師,最喜寫徐悲鴻名聯:「獨持偏見,一意孤行」,此其人品,也是書品。

善於高度概括藝術家的特色,點到即止;善用標題點睛,提綱挈領:梁披雲書法有盛唐之豪放氣象;林志鎔繪畫「如婉約宋人詞令」,善用潑墨,濃密有度;蔡健如鋼筆畫是「生命搖籃的回望」;王泉勝先文人後印人;王武龍畫彌勒佛,成為「慰藉大眾心靈的使者」;葉金城畫虎求沉,有別於他人畫虎求猛;書法家楊煌自謂「最喜歡自己」,一語出人;李白鳳圖文並茂的童話《人魚禾美》,給人清風吹拂的爽快之感;彭厚斌《圖說武夷茶》品武夷茶文化,為一「清」字,骨清肉膩和且靜。秦先生論藝,總能識其精審,知其堂奧。

語言表達詩化。秦先生崇杜甫和李商隱,喜蘇東坡文、明人小品、有意蘊品性之當代散文,追求語言的精緻。最初,以詩人之姿亮相文壇;學生時代,已有文名;寫新詩之初,受到曾敏之老先生鼓勵。先後出版詩集《流星群》、《明月無聲》、《情縱紅塵》、《銅鈸與絲竹》、長篇歌行《蓓蕾引》、《秦嶺雪短詩選》(香港銀河中英對照版)。其論曾敏之的〈天下文名曾子固〉,串聯小標題,像首詩:「明月君來照一灘、文傳碧海千秋業、書生報國筆一支、最多風韻是紅橋」,分別取自聶紺弩、曾敏之詩句,像古人的集句文體。秦先生指出,蔡其矯詩歌豐盈、熱烈、俊美、華貴,痛苦出詩人,一生坎坷成就大詩。其詠嘆波浪:「對水藻是細語,對巨風是抗爭」,聆聽南曲:「洞簫的清音是風在竹葉間悲鳴。/ 琵琶斷續的彈奏/ 是孤雁的哀啼,在流水上/ 引起陣陣的顫慄」。秦先生比較蔡其矯與艾青,如何詩化指揮家,前者寫「最初的一個揮動/便發出千年壓抑的呼聲/響徹天空和大海/把萬種情緒都喚醒」,後者寫「你的耳朵在偵察,/你的眼睛在傾聽,/你的指揮棒上/跳動着你的神經……你騰空而起/從毛髮也聽到怒吼的聲音」,實在是有趣的比照。欣賞、記誦、點評名家名作,熏陶出秦先生敏銳的詩覺。其為丁仃編紀念冊,命名為《丁影稀聲》,一語雙關;在《大小由之集(續編)後記》結尾,為丁仃遺作展賦新詩一首:「來時風捲潮湧/舉座笑語盈盈……」師古悟道,以詩意盎然的語言風格,論中國書藝曲文的國粹古意,精簡精準,天造地設。黑格爾說,一切藝術都在朝詩發展。以詩眼、美感串接藝術,實為正道。

文字見出真人,胸襟廣闊,見識高遠,敢於直陳己見,在自己的山頭唱自己的歌。秦先生一手經商,一手寫詩,商文並茂,橫跨多個行業,三頭六臂,一專多能,非一般人所能及。識人眼力了得,提攜後進,不遺餘力。孫立川對其常懷感恩之心,應約為尊者作序,文言下筆,古雅酣暢,情真意摯。序言與正文相得益彰,琴瑟和諧。秦先生撰文〈曾令丁兄難堪〉,寫丁仃直爽任性,談藝鞭辟入裡,處事果斷,但「我」有次敢讓丁仃難堪,為此自得。自言「閒裡揮毫,見墨色自紙上暈出,實處有骨,虛處得韻,方圓剛柔,淡濃乾澀,稍稱己意,平生之樂,以此為最」(11);喜好「高朋滿座,粗茶濁酒,海闊天空,妙言雋語,驚世駭俗,顧盼自雄,逸興遄飛,興之所至,嘯傲歌吟,拍胸起舞,古怪形容,種種不一」(12),此時最能見其真人風采。自銘其室為「鹿堂」,取自泉州里諺,意為「鹿飲水食草,至為澹薄,而腳力勁健,騰躍如飛。非叢莽荊棘所能羈縛,亦非深溝峻嶺所能阻攔。放蕩不羈而不及於亂;飄逸不群而復歸於禮,挾才具以濟世,捨名利而存道義者也」。誠哉斯言,此其為人處世之大道,感佩之。「名」是一種定位,依附着人的情見、意慾。中國傳統藝術講究培養胸中逸氣。秦先生文士氣滿逸,論藝因此入骨三分。

地域跨界求新。近十多年來,香港與內地的文化交流日益頻繁。不再以地區分論文學與藝術,而重區域融合、藝術融合。如此結集成書,視野一新。東西交匯,南北對流,南來北往,離港赴西,一路向東,進進出出,你來我往,這是香港的常態,因此成為名副其實的文學中繼站。文藝家南來事出多因:政見分歧、逃避戰火、謀求生計、追求自由、尋找愛情……南來,成就與港土的因緣,將傳統與現代的精神文化血液注入港土。香港,既臨母國,也有自由空間,移民出境、入境、回流,蛻變融合,成就了香港文學永動的風景線。秦先生1972年由閩赴港,至今居港數十載,現任香港福建書畫研究會副會長、中國書協香港分會副主席。全書所論為閩港兩地知名書畫家、戲曲家、文學家共五十七人,其中居港者二十一人,此外還有居澳門、美國者。這些藝術家雖人生軌迹豐富,多不拘於一地,但都是為中國文化所化之人。

中國傳統文化涵蓋一切藝術創造,概括一切自然美的表現。藝術之高境在於無為、自然、神遇、心契。《石橋品彙》呈現出「文字+文學+藝術+文化」的一體化結構關係。研究各門藝術方家,秦先生有悟:「藝術無國界,亦無古今,中與西,傳統與現代都是可以溝通的,而溝通的基礎就是:多能。」(13)今人不識古人吟賞煙霞之樂,生產方式變革搖盪着中國古文化的積澱;為此,《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力挽中國傳統文化之頹勢,顯然走在潮頭浪尖,出版得恰逢其時。筆者一直在研究跨媒介,論證香港是跨媒介文化的範式城市。《石橋品彙》恰恰也是典範例證。由此書推衍、輻射開去,可以繼續出版系列叢書:粵港、客港、潮港、滬港的各類遊藝錄,各區域尋找呼應之聲,將是功德無量的趣事。幸得寫書評,看得入心入肺,內心充盈,好過新春。

 

寫於2015年2月8日,春節前

 

 

 

【註】:

(1)秦嶺雪:《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 ,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4年7月版

(2)同(1),頁5

(3)同(1),頁3

(4)同(1),頁1

(5)同(1),頁82

(6)同(1),頁59

(7)同(1),頁21

(8)同(1),頁98

(9)同(1),頁104

(10)同(1),頁38

(11)同(1),頁135

(12)同(1),頁217

(13)同(1),頁49


凌逾,華南師範大學文學院教授,中國社科院博士後,研究方向為比較文學、華文文學,發表論文五十多篇,著有《跨媒介敘事——論西西小說新生態》、《跨媒介:港台敘事作品選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