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鍾曉毅:秦嶺雪 傳統文化藝術堅定的守護者——以新著《石橋品彙》為證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鍾曉毅

秦嶺雪是香江文壇的一位特立獨行者,無群無派,君子坦蕩蕩,卻又聞名遐邇;他似乎很傾心於莊子的「乘物以遊心」,表面上是孔孟的儒雅中庸與圓通,骨子裡卻是莊子的浪漫恣肆。在文壇和書界均有名氣;他之前善新詩,曾出版詩集多部,《明月無聲》、《情縱紅塵》等為代表作,都曾騷壇奪席,留下不少可堪咀嚼留香不已的絕句;其工於書法,更是從童稚青蔥時代已開蒙,經眼古今書法碑帖無數,下筆渾然天成卻又永遠虛懷若谷,從不抱功利之心,以守護傳統藝術為樂事、為己任,這已是圈中朋友早已熟知的,想不到,新作《石橋品彙》一出,更讓人驚艷,如孫立川博士在序言中說的:本書所收序跋近百篇,凡五十七人,分為書、畫、詩、文、戲曲、四弦一聲等六大部分……緣分既深,藝通於道,秦嶺雪兄於此五界中寢饋日甚,厚積薄發,論能得心應手、極中肯綮,力排眾議 ,抉發前人之未道。述則風華獨運,妙筆生花,常年所詣博深如是。誠哉此言,《石橋品彙》為證。詩人、書家之外,秦嶺雪又儼然是一散文大家和評論大家也,並以一個「雜家」的多重身份,從詩、書、畫、文、曲,全面出擊,以此去守護傳統的文化藝術。

《石橋品彙》中的所有作品,都有向傳統致敬的情懷,它們都不同於時下的那些流行文章,這不僅僅是因為這部新作只收了序跋這種形式的文章,更重要的是它的獨特的敍述和結構方式,提供了極具個性的表達形式,以呈現了審美的形式感,是今天的很多散文作品不具備的,這些年來,已有很多人在呼喚向舊文學的回歸,有要用到文言的,有要回到駢體的,有要回到漢唐以至先秦的,也有要在精神上復歸舊時的黃鐘大呂的,秦嶺雪的作品文白夾雜,駢散相間,雅俗共賞,而這一點,又正體現了中國文章幾千年來纍積的優勢。比如說,韓愈是大散文家,但翻開一部《昌黎先生集》,我們看不到散文這一項,只看到了雜著、書、啟、序、哀辭、祭文、碑誌、狀、表狀……同樣,歐陽修也是大散文家,翻開《歐陽文忠全集》,也只見到了論、經旨、辯、詔冊、神道碑銘、墓表、墓誌銘、行狀、序、與人書、策問、祭文……可見要找一個古代散文家除「序」、「狀」、「記」諸文體之外的純散文,那是很困難的,但古代中國散文確實取得了巨大的文學成就,秦嶺雪以此為榜樣瀟灑自如地進入到他自己的創作境界。

《石橋品彙》中的文章,很能體現秦嶺雪成熟到能讓許多讀者有效辨認的風格標識,他的序跋讀來氣韻清朗、境界闊大,雖不乏閒適自守,卻決然沒有一點的惺惺作態;他的隨筆看似不拘格套、任心隨性,其實裡面滲透了很多哲理與學理上的論點,且機鋒暗藏,妙語連珠,發人深思,他的尺牘或許有點凡常瑣細,讀來卻情意真切,綿綿不絕;還有人物誌略、書評序跋、民俗雜誌等等,都帶有他自己獨到的見解與看法。而最大的特點之一,是他喜歡的人和作品他才會去寫去賞鑒,他的素材不是被找到的,也不是被發現的,而是被作者的人文理想和心靈之光籠罩的,也就是說,秦嶺雪的心靈從哪些事物上感受了意義和價值,哪些事物就變成了他題材和素材。更主要的是,他為這些題材和素材加添了不少價值和意義。雖然在當下,我們似乎是生活在一個意義和價值解體的世界裡,生活在生活當中,卻感受不到生活,當代生活的本質特徵是不安,如伏爾‧雅斯貝斯在他的《時代的精神狀況‧導言》中所說的:我們不像我們的前人那樣單單想到這個世界,我們思索這個世界應該怎樣理解,我們懷疑每一種解釋的正確性。在每一個生活與對生活的意識表面一致的地方,背後都隱藏着真實的世界與我們所知的世界之間的區別。所以,我們生活在一種運動、流動和過程當中。變化的認識造成了生活的變化,反之,變化的生活也造成了認識者意識的變化。在運動、流動的變化的時空裡,一個作家能夠給出意義,就能夠賦予作品以詩意,可以獲得作品的靈魂,在《石橋品彙》的「畫說」、「戲評」、「書道」這前三部曲中,秦嶺雪述評的都是傳統文化中生命力量最長久,最喜聞樂見的核心內容,他娓娓道來,看似輕描淡說,但字裡行間,有一種強悍的文化實力,即便在一些價值模糊地帶,亦常常給出清晰的判別——這裡,就有了我們幾乎失去的文化精神。

如他論說「書畫同源」的林劍僕:

 

溫陵林劍僕氏,抱真守拙潛心中國書畫五十載,水之柔、墨之韻、毫之軟,瞭然於胸。師造化、抒鄉情,山川風雲勃鬱心中;花木禽鳥,欣豫腕底。守傳統之正而不落窠臼;發筆墨之新而不墜佻薄。古城一偶,靜觀世態;筍江之畔,喜吟村歌。以俗為雅,滋味深永,自得其樂亦與民為樂,誠畫壇之高士也。

書宗張黑女,臨池一絲不苟,所作冊頁,幾可亂真。何紹基之下,允稱豪傑。篆、楷、行、草精能,近作出碑入帖,樸拙醇厚,以畫家之逸兼擅書家之美,三十年來出類拔萃者矣。古云書畫同源,同在筆墨之奇正變化、線條之剛健婀娜,吾於此知之矣。

 

他是這樣去看陳懷曄的山水情結的:

 

在陳懷曄的另一組畫前面,我們彷彿穿越時光的隧道,回到六朝,回到魏晉,回到《世說新語》所記敍的時代,或者更古、更遠。巍巍高山,矯矯古松,渺渺流水,悠悠白雲。只是山松雲水以及個別人物的組合,淡淡的色調,峻潔地顯露中鋒運筆的線條,留有大量的空白,彷彿就在虛空中隨意點染,松風中一曲鏗然,是「平沙落雁」抑或「梅花三弄」?或者竟是令人傷懷的失落的「廣陵散」!山坳中衣巾蕭散的人是嵇康嗎?松蔭下抱琴獨坐的是伯牙嗎?畫家畫的是物,是人,是情,更是自己!陳懷曄這類作品純以氣韻勝、以風骨勝,走的是傳統文人畫的路子。

 

具體可感的生命體驗,融匯到對哪怕是細若遊絲的傳統的守護中,是《石橋品彙》的另一大特色,著中的所有序跋,雖然書寫的是我們身置其間的日常生活,是熟知的友伴或同窗,但是,就在這日復一日的平凡生活中,在朋友們的詩書畫文曲戲歌詠中,他發現了閃爍其間的文化血脈,以及流淌中這些血脈中的高貴、尊嚴和不能換取的人間冷暖;它們是現實的,但更是精神的,是和傳統的文化藝術息息相關的,因此,秦嶺雪是在精神的雲端擁抱生活,讀他的文字,常常讓我們在這紅塵滾滾的市聲裡,有猛然遭逢了高山流水空谷足音之感,就彷彿時間之沙在指縫間靜靜流淌,暮然回首,美好的一切尚在記憶中永存,頗有清風拂面,馨香雋永的追求。

看他如何懷念舊友湯祥明:

 

祥明舊居在城南,一排三間。房中僅一牀一桌一木椅,紙片畫布狼藉。簷前僅方寸之地,碎瓦亂石,堆積其間……多年前,余曾到訪,夜間匆匆一瞥,頗感湫隘,亦經營於艱難之中。惟不改其志,從無呻苦,沉醉於中西藝術依舊。談油畫、談石刻、談張瑞圖、談張大千、談齊白石、談石濤、談王蒙、談沈周、談唐寅、談桂林山水、談西安考據、談神農架奇遇、談北京。談海交館,談一切可談以至不宜談者,豪情勝慨,笑容常駐……祥明浸淫中西藝術數十載,於孤苦困厄之中作誠摯之追求,其情可憫、可感、可敬,其畫作崇尚自然,融合中西,氣勢宏大,饒有生活氣息,頗有可觀。

 

又看他如何近觀沈墨先生作畫,這可是一位從閩南小鎮詔安城走到倫敦奧運展廳大展風華的著名畫家:

 

看沈墨先生在巨案上揮毫,或看他在豎起的大木板上作畫,紙筆接觸之時,細聲如春蠶齧葉沙沙作響;大聲如風雨驟至,刷刷震耳。這時候,外行人才明白甚麼叫做「力透紙背」,甚麼叫「酣暢淋灕」。平日溫文寡言的畫家奮筆揮灑,沒有絲毫的猶豫膽怯,卻有一種沖決一切的豪邁。隨着筆飛墨舞,形象、意蘊、情趣一一呈現。在畫家而言,這是得道,數十年的功力於此迸發。這是一種自覺,一種對於筆情墨韻的渴求,一種寄託,一種渲洩。沈先生自言,在下筆之前常對着紙張凝思,也沒有任何小構圖,但筆一落紙,連串形象翩然而至,或為人物,或為禽鳥,或為山石草樹。這本畫冊的若干作品如「醉仙圖」等,就是如此完成的。這種對於筆墨的渴求,這種無時不產生的強烈的難以自我抑制的願望形成了沈墨先生畫作情酣意足,墨韻深深的特色。此中有傅抱石的飛縱、有李可染的沉鬱、有黃胄的活潑、有徐悲鴻的剛健樸實。於沈墨先生而言,國畫就是筆墨,以筆墨造型寫意,傳達感情,捨此均非正途。

《石橋品彙》文章中結構的最大特點是「開合自如」,當行則行,當止則止,想來蘇東坡那句「常行於所當行,常止於不可不止」,也該是秦嶺雪最喜歡的。而且毫不拖泥帶水,追求的過程中就已經暗合了一種審美趨向,如閒適小品,無論是論畫評書說曲戲,秦嶺雪似乎總是追求一種「儒雅、灑脫,機敏而不機巧,深刻而不尖刻」的表現手法與藝術境界,而這也使得他在自由自在的同時毫無察覺地加入了個性裁剪的因素,從而使得他的作品結構在總體上呈現出一種別樣的景象;文字背後透着的是風清節重,世事滄桑,不是文心雕龍,是人心雕龍。文學是人學,最起碼的一條,要懂得人生,因為懂得,所以無閒心閒氣,心態自在飽和,作品主體大都有豐富的人生閱歷體驗和豐裕的精神存在,即所謂世事洞明,人情練達,另外也有歷經滄桑,鉛華落盡,本真從容之意。而真摯坦率的心靈感受,也使他的作品頗具情感的震撼性。古人云:感人心者,莫先乎情,作為最善於表現內心情感的作品,更是把情感的引進看作第一要素,就是說,優秀的作品,總是將人的內心情感——喜怒哀樂等表現得淋灕盡致,總是將人類共有的、更是自己的情感盡情抒發出來。當然,這種情感首先要真實。矯情虛偽,如何感人,怎麼能產生震撼性?一些旋生旋滅的偽作,不就是因為缺少了真情實感嗎?秦嶺雪從開始品錄詩書畫曲戲開始,就崇尚一個真字,走上了「說真話,抒真情」,「從自己身心真切感受出發」的創作正路,今天,無論是打開〈三畏齋劇稿序〉,還是感受〈樂羊子的悲劇和他的精神世界〉,無論是展讀〈超越塵世的黃鐘大呂〉,還是品咂〈秦娥夢斷秦樓月〉,我們大都立刻就會被作品中的真情實感吸攝、衝撞。那經過時間汰濾沉積的、發酵於作者心底的真情實感,或真誠火熱、熊熊燃燒,或情思繾綣、淒清失落,或平和沖淡、恬靜從容,或血熱哀腸,血脈賁張,或樸素幽默、略帶苦澀,或憂患濃重、沉鬱頓挫……都能使你難以釋懷,與作者共鳴。

因為一直是詩人,秦嶺雪的語言明顯受到詩歌的影響,簡單節制,含蓄蘊藉,不枝不蔓,且注重意蘊的生成,你看他評王嚴平書法:

 

「煙山雲海」四字含米南宮意,書家之意在筆先,不僅僅在章法結構,更在意蘊之把握、流派之所歸屬,即官場之所謂「靠一靠」也。

以此觀之,此四字未成曲調先有情,「煙山」兩字,右側取勢,「山」字一豎承上一字牽絲緩緩而來,猛然一頓,形態在點豎之間,孫過庭所謂頓之則山安也。乘餘興,向左又一頓,自然與上一筆相應,形成一收一放之格局,此乃書道之太極,無處不在。而後提筆右行,略彎,收筆又一頓,如石擔,如金盤,托起了巍巍山峰,至此,筆劃最簡省的字呈現最精到之處理,成為幅中之眼。得此字,書者心中竊喜,雲字放鬆,饒雲煙飄渺之姿,「海」字矯健,書者自得之狀。此種自得一直延續到題款,之字何其從容舒暢,此即創造之愉悅。米南宮書人謂風檣陣馬沉着痛快,初學者易逞霸悍之氣。嚴平此一條幅於「沉着」別有會心,勁力內斂,波瀾不驚,可謂善學焉。

 

文字非常的精簡,但落到讀者眼中,仿若親眼看到了書法家在眼前揮毫,畫面感極強。

又看他如何評說蔡健如的鋼筆畫:

 

健如君的鋼筆畫,按照著名美術家丁仃先生的評論語言,可以稱為「優勢的組合」。首先是畫家具有多方面的繪畫才能,素描、水彩、油畫、國畫都拿得起,不是三腳貓,而是行家裡手,再者,是畫家猶如一位號手,能夠把各種美的元素集合起來,互相借重、互相補充、互相映襯,向着統一的目標行進。這個目標就是主客體融合無間的有顯豁個性的嶄新的美的創造。健如君希望在國畫的空靈上表現油畫的沉鬱,希望在素描的肌理上表現國畫的靈動,又希望在鋼筆畫灰色的調子上映現水彩的明麗多姿。他想讓自己的畫作既有中國畫寧靜悠遠的意境,又有西畫的立體、層次,光與暗的微妙變化,為此,他甚至棄用卡紙而用鋼筆在宣紙上作畫,為的是追求暈染的效果。看來,這是一位勇於探索、有一點野心的畫家,李可染所說的膽與魄,他都有所具備。

 

《石橋品彙》通篇都是這樣有蘊藉的文字,有時候會覺得有點半文不白,但秦嶺雪追求的就是這樣的效果,他對藝術的觀感濃縮到這樣的抒發中:藝術的天地無限廣闊。嚴守蹊徑,向深處開拓,化繁為簡,是一種路向,天女散花,手持彩練當空舞,廣採博取為吾所用,也是一種路向。可見,秦嶺雪是有着自己獨特審美追求的。他的這些作品中具有豐沛的理想主義精神和一份積極的文化態度,在幾十年的寫作跨度裡,充分表達了血肉豐實的自我。他筆下的這些文字,浸滿了個人與公共記憶交織而成的際遇,真實可感。從中,我們能清晰瞭解閩港書畫界、戲曲界和文化界文化變遷的脈絡,也獲得了明晰、確切的價值取向與一個自強不息、關切文化、篤定前行的優秀傳統文化價值恪守者形象。他收在《石橋品彙》中的作品,沒有虛擬,沒有誇張,甚至很少有閒筆,全部來自個體經驗,充滿了質感,沒有呻吟與鋪排,更無聰明作家慣有的閃爍其詞。同時,作者的寫作,展示了一個龐大的知識體系,一個開闊的文化素養背景。但是,這些都被放置在豐潤的個人精神體驗後面,絲毫沒有當下文化散文賣弄知識等沉疴。秦嶺雪長期生活在萬丈紅塵的香港,繁華的腳下,可不可能只是一片精神的荒原?抑或是一片月朗風清的芳草地,無疑的,《石橋品彙》是後者,這真讓人為秦嶺雪欣喜。東漢仲長統曾說,「天下文士有三可賤,慕名而不知實,一可賤。不敢正是非於富貴,二可賤。向盛背衰,三可賤」。而我們在《石橋品彙》裡感受到的,全是反其道而行之的精神操守,這才是此文集最大的亮點,可喜之處也由此勃然而生。

 

2015年春三月寫於花城東山居


鍾曉毅,文學評論家。廣東省社會科學院哲文所所長,研究員。出版著作《走進這一方風景》、《穿過林子便是海》、《在南方的閱讀》、《慢慢長大》、《紅塵有舞》等。獲國家優秀圖書獎、廣東魯迅文學獎等,為享受國務院特殊津貼專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