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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士清:民族瑰寶的光華——讀秦嶺雪新著《石橋品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陸士清

秦嶺雪新著《石橋品彙》,輯錄「畫說」、「戲評」、「書道」、「文心」、「詩品」、「四弦一聲」等藝術鑒賞論述文章。詩、書、畫、戲……是中華傳統文化的錦繡、是中華傳統價值倫理精神的載體。秦嶺雪的品味雖然限於是部分藝苑雅士之藝術創作,但實際上是在品味優秀的中華文化,頌揚中華文化精神。

《石橋品彙》不是煌煌巨著,不是滔滔理論,而是品味、品評;但舉重若輕、慧眼獨具,品得高雅精緻、文彩斑斕、筆墨留香、妙韻悠揚,品出了中華文化的絢麗,品出了民族瑰寶的光華。

 

1  詩心傳喻揚

秦嶺雪是著名詩人,是書法藝術家。詩集《明月無聲》,名動華夏詩壇。書藝馳譽於世。他常引書、畫、戲入詩,以詩來妙構和呈現書、畫、戲的形象和意蘊。書法史上行書三大家,王羲之、顏真卿、蘇軾,還有草聖懷素等的書藝都是他詩歌天空的星雲。《王羲之蘭亭序》頌揚書聖的神筆,《蘇東坡黃州寒食詩》,描繪這位大文豪流放之艱辛淒苦;《懷素自敘帖》,狀名家缺字他人填補不具神髓。《顏真卿祭侄季明文稿》將顏真卿書寫文稿時仇恨、憤怒、強忍痛苦的顫慄的心態和字狀,描繪得形神畢肖、驚心動魄:

「危崖斷壁/迸射千年血淚/鷹的利爪迎風搏擊//鬚髮賁張咬碎牙齒/寬袍大袖/遮住日月光輝//老淚縱橫如屋漏痕/忍痛細讀牆上歷史//猛然/落月照耀的屋樑/擲下一顆年輕的頭顱。」

 

他的愛情詩〈無題〉十二首將俄羅斯畫家阿依瓦佐夫斯基的油畫名作《第九個浪頭》攬入詩中,將著名戲劇家王仁傑的一齣《董生與李氏》蝶化。正因為此,秦嶺雪對書、畫、戲的品評,彈奏的是詩人的琴弦,透出的是詩的氛圍、詩的意蘊。

首先是他以詩人的視野來觀照書畫藝術的創作,將之詩化。

在鑒賞施子清書藝時,將施氏書法創作的情志、意態和巧奪天工的生輝妙筆罩上濃濃的詩意:「執筆吮毫之際,胸中有萬縷情絲、千般意緒,運腕落紙之時,或狂飆迅雷、或曼舞輕歌;或凝重如山、或縹緲若雲;或氣沖斗牛,或低迴三嘆;或明月千山、或一溪獨流;或冷雋似鐵、或溫馨如蘭;宇宙大觀、人生百態,乃至於極幽微之內心世界,悉皆現諸筆端」(〈子清墨趣 跋〉)他以相似的筆墨描繪劉登翰教授對書藝的追求,乃至圖景化、舞蹈化。(〈山凝水秀――關於《登翰墨象》〉)他品書家捉筆,訴諸視覺;評畫家揮毫,則以聲音掀動讀者的聽覺,「紙筆接觸之時,細聲如春蠶齧葉,沙沙作響;大聲如風雨驟至,刷刷震耳。這時候,外行人才明白甚麼叫做『力透紙背』,甚麼叫『酣暢淋灕』。平日溫文寡言的畫家奮筆揮灑,沒有絲毫的猶豫膽怯,卻有一種沖決一切的豪邁。隨着筆飛墨舞,形象、意韻、情趣一一呈現。」(〈沈默國畫集序〉)描繪蔡健如鋼筆畫,則是視覺聽覺的兩部合奏,奏出了柔美高吭的旋律和澎湃的詩情:「健如使用的是繪畫專用的鋼筆。尖細的筆鋒起落如蝴蝶、如鷹隼、如情人輕輕一吻,亦如驟雨鞭打大地、如晴雯勇補孔雀裘,亦如黃河怒吼奔瀉在琴鍵上……」(〈生命搖籃的回望――讀蔡健如的鋼筆畫〉)。共同點是詩化。

第二,以詩人的激情和詩的語言,透視書、畫作品乃至論著。

施子清《書法經緯》是書史性質的書,秦嶺雪將之想像為施子清這雙不憚勞苦的手,經緯萬方、雍容優雅的手,奏起中國書法藝術山海交響的樂章:「微妙的令人嘆為觀止的書法藝術是一片浩瀚的海洋,朝暉夕陰,風雲激盪,其中,又簇擁着萬壑千岩;在廣袤的高原之上,雲蒸霧騰之中,隱映數十座高峰,金光閃閃,萬古長青。山與海的交響,山與海的輝映,這就是中國書法的奇觀。」理性的史實記錄,成了形象的呈現,成了詩化了的書法史。他評述楊煌作品的構圖時寫道:「構圖即章法。萬壑爭流,奔騰洶湧,直有『黃河萬里動風色,白波九道流雪山』的壯闊。提按聚散,大開大合,纏繞屈曲,奔突揖讓,極度工巧而不做作,以自然為依歸而又處處埋伏着巧思,着意細節的微妙,既有『勢』又有『節』,行中有留,疾處有澀。我認為楊煌是深得狂草三昧的一位書家。」這裡的品評,是詩情與書家識見的交響。他以名詩直喻梁披雲書法的風格:「披雲老作書,先緊後鬆,彷彿深吸一口氣復長長呼出,古人所謂女嘯』也。立如蒼松翠柏,動如松濤澎湃,風雲色變,氣象萬千。近十餘年,愈老愈辣,別具一種蒼茫美。毛潤之詩『暮色蒼茫看勁松,亂雲飛渡仍從容』近之。或又如蘇東坡所詠嘆:『天外黑風吹海立,浙東風雨過江來。』(〈梁披雲先生書法集跋〉)在評杜永志書的愚體時,同樣以詩喻之。

秦嶺雪詩心燭照繪畫,以詩的語言抒寫畫意,如讚蔡健如的鋼筆山水的沉鬱渾厚而又生機盎然:「八千里路雲和月,從東海之濱到賀蘭山闕,這是經歷血與火磨難的一代。古樹飛泉,紅葉焚燒的山巒,如長劍倚天的峭壁,豐沛的急流,微風吹過,波光瀲灧的陂塘,充滿洪荒的偉力,煥發生命的華彩,彷彿從渺遠時空傳來聲聲吶喊。」品王來文的〈春舞〉:「王君巨幅紫藤,鈎鬚攀繞,屈曲有致,好風徐來,紫雲嫋嫋,恍若仙姬妙舞」。他在靜態的紫藤畫中,凸現出春的律動,透視出畫家寄寓紫藤的追求和嚮往,以及李長吉詩中略似的意境:「花枝草蔓眼中開,小白長紅越女腮。可憐日暮嫣香落,嫁與東風不用媒。」欣賞王來文的墨菏,秦嶺雪先以似冷的文字,勾勒出一幅曠闊的秋荷圖:「墨荷數幀,焦墨枯筆,秋風蕭瑟。偶有紅蜻蜓獨舞,天高水闊,了無痕迹,惟斑駁的枯葉俯仰風中,惟挺立如戟之幹條仍然倔強而蓮蓬以鐵的堅硬包孕晶瑩芳香。」接着特寫式地細賞闊大的荷葉,徒發奔放的詩情,詠嘆其神奇:「闊大的葉或焦墨,或宿墨,或濃墨,或破墨,理性而多層次。莖幹如篆籀,如飛白,遲澀用筆,剛健婀娜。這是墨的凝聚,這是墨的顫動,這是墨的曼舞,這是墨的訴說。而其間真切地呈現着作者的膽魄和功力。」(〈漸入精微――王來文國畫舉隅〉)

第三,以詩化詩意作來衡量戲曲藝術的高下。

秦嶺雪也曾是戲人,少年時就沉醉於梨園戲的欣賞,大學攻讀,深味元曲,「文革」之前他曾與陳君平將長篇小說《歐陽海之歌》改編為歌劇,「文革」期間曾有數年與泉州梨園戲劇人廝「混」一起,弄戲玩戲,泉州梨園戲班中的編導才子,演藝妙齡都是他的好友,都是他的文化知音。他在〈秦娥夢斷秦樓月――致長江兄代序〉中說:「如果可以,我願意永生永世是個戲人,但我終於離開了」。「而您仍然留在戲曲世界裡。數十春秋,集演、編、導於一身,縱橫梨園、高甲、木偶三個閩南地方戲主要劇種,編導的劇碼數以百計,其中包括榮獲文華獎的精品。您生活的道路並不平坦,家累甚重,卻異常熱烈地擁抱着這個娛樂大眾的天地。戲曲,是您安身立命之地,也是您的精神樂園」。他熱情讚賞長江以戲曲家惺惺相惜的情懷為地方戲曲編史,為著名藝人立傳,寫作〈泉州戲班〉。那是對歷史的尊重,對曾經為士大夫階層視為「卑賤」的藝人的敬重。秦嶺雪敬重梨園戲劇人,「迷」於戲,當然有戲本身的精彩;但重要的原因之一是他的詩心。他多次跟我說過,從某種意義上說,好的戲曲是詩的舞台化。他說「中國戲曲是詩劇,歌劇是詩劇,許多優秀的地方戲曲也是詩劇,崑曲、梨園戲是其雙璧。」還說:「梨園戲的傑出作家都有一枝詩筆。這不僅指劇本簡煉宛曲,籠罩着詩一般的氛圍,更要求文辭優美、字字珠璣,主要唱段,可以作為舊體詩詞來賞讀。」(〈陳君平《梨園舊夢》序〉)他在〈《三畏齋劇稿》序〉中評論道:幾十年來戲曲的「通俗化」導致思想上的平庸,語言文學的粗鄙,缺乏詩情曲韻。「鮮有第一流的詩人,寫不出『天啊,你不分賢愚枉為天!地啊,你不分好歹枉為地!』這樣令人血脈賁張的詩句,寫不出『碧雲天,黃花地,秋風起,北雁南飛,曉來誰染霜林醉,總是離人淚。』這樣哀怨纏綿、讓賈寶玉也嘆賞不已的絕妙好詞,寫不出『枯藤老樹昏鴉,古道西風瘦馬』這樣融匯古典,別出心裁,在修辭學上堪作範例的佳句;缺乏第一流的作手,只靠一批通篇劇作無一雅言、全部唱段味同嚼蠟、毫無文采的編劇家,就撐不起中國戲曲的煌煌大廈。」詩戲一家親,可能是秦嶺雪迷戲的原因,戲曲有無詩韻詩味,也成了他評價戲曲的重要的甚至首要的指標了。秦嶺雪敬重傑出編劇王仁傑,因為《三畏齋劇稿》所收的《節婦吟》、《陳仲子》、《董生與李氏》以及其他劇種的一批出色的作品,宣告了詩和文學重新掌握了戲曲。在語言文字上吐棄凡近,與未經提煉的大白話告別,別裁偽體,上親風雅,不論文采派或本色派,都向中國古典詩詞靠攏。清詞麗句,熠熠生輝,讀後滿口餘香,也就是重新回到中國戲劇詩化的道路。秦嶺雪詩心映月,朗照戲曲的高雅!

秦嶺雪的散文,也自出詩人機紓。有唐宋大家的韻味,可當詩來讀。

 

2  比較顯特色

有比較才有鑒別,藝術的特點、個性、新境,乃至品味的高下,大都可以在比較中顯山露水。秦嶺雪諳書、識畫、迷戲、懂篆刻,學養深厚,史上名家、時下潮流,瞭然於胸,所以他的品評,是歷史的比較的品評。

首先是與傳統比較。

秦嶺雪尊重傳統,以傳統燭照新境,強調書藝、國畫、篆刻、戲曲等,只有循遵傳統軌迹而生發,才能發揚廣大。他在〈《泉州書法十年》跋〉中說,「泉州書壇可賀於今日,可望於將來」因為泉州書壇有三不聞,其中的一條,就是「不聞數典忘祖,竟趨時尚」。在〈先文人後印人――淺記篆刻家王泉勝〉文中斷論「尊重傳統,自覺歸宗入派,假以時日,必有更輝煌的業績。」他讚賞杜永志書藝,認為他是師承虞愚的成功,但師承不是亦步亦趨,逐筆描畫,而是探秘虛淨的境界,輔之以天人合一,陰陽互補,以柔克剛,圓融無礙的揮運,而得愚書之精髓。品評施子清書法有六篇。〈《施子清書法精品》跋〉一篇,從「氣度從容」、「擒縱自如」、「守恆善變」、「醇雅多趣」到「人書俱老」,精賞細品,品得搖曳多姿,品得「亂花迷人眼」;但九九歸宗,歸到循傳統軌迹而進新境,謂之曰:「大略言之,子清兄書藝,由雍容大度的顏筋柳骨而趨向何紹基一路的講求擒縱、騰挪、波折而後稍稍偏離顏真卿一派,融入碑籬,參禪問道,心儀弘一,繁華落盡,歸於淳樸,提煉出一種瘦蛟出海,雲龍遊天的書風,其中很自然地蘊含了書家的學養和氣度。」

秦嶺雪品畫,他在當代潮流中突出林劍僕的堅持。當代某一些水墨畫家不用毛筆,刷子、噴槍大派用場,失去了國畫的獨特韻致。秦嶺雪讚賞劍僕堅持筆墨第一,保存了一些年久月深傳統深厚的特色,是堅守着國畫藝術的一方淨土。他評王來文畫荷,先說對畫「荷」觀念的嬗變,再說王來文與傳統意識的疏離,不再畫君子美人之荷,畫的是老成之荷。雖枯荷卻不彈李商隱感傷的情調,而奏出的是面對歲月風霜的堅忍,對於生活磨難的釋懷,「畫家在一種柔蔓植物的方生方死之間把握生命的全過程。回首青春的浪漫,坦然而對凋零,並預示來歲的豐盈。王來文君的墨荷具有生命嬗變的深層意識。」賞王武龍畫彌勒佛時,秦嶺雪先探其起源,再論王畫的特色,指出「從創作方向上說,是從世俗化走向個性化。」

秦嶺雪在闡述中國新歌劇傳統特點後指出:再習的歌劇創作盡量生活化、人性化、地方化。因之,它有時是洞簫伴奏的南音,有時是抒情的民歌,有時卻滲和着現代詩的旋律。在評論新編梨園戲《釋迦牟尼佛》時,則始終將其置於與傳統的對比中。傳統的梨園戲的主要劇碼――《陳三五娘》是民間傳說,《李亞仙》是名妓的故事,《蘇秦》並不表現策士的縱橫撣闔卻精於描繪世態人情,《王魁負桂英》是對負心漢的道德裁判。秦嶺雪認為這些劇碼「沒有類似史詩式的格局」,而新編《釋迦牟尼佛》,則是「超越塵世的黃鐘大呂」。他寫道:「這是一首個人自我犧牲、人格自我完善的讚美詩,又是一曲弘道揚法的頌歌」,無論在思想上或藝術上,《釋》劇都不同於舊的梨園戲,有所突破,有所創新。「悉達多身上閃射着人性燦爛的光華,體現了普渡眾生的真正人道主義精神。」「悉達多和他的一家人的矛盾,是俗世與出家的矛盾,不具備宮廷鬥爭的色彩,也不是禮教對於神聖愛情的扼殺……他們一家人矛盾是世界觀的衝突。這是真正精神上的悲劇。」他評價梨園戲新編歷史劇《樂羊子》的特點時指出:《樂羊子》衝破了傳統戲曲忠孝節義的規範,更多地具備人性衝突的色彩;傳統的戲劇大多取悲喜交錯的結構,《樂羊子》一悲到底的結構方式;中國傳統悲劇亦常以大團圓收筆,但《樂羊子》的結尾卻仍然瀰漫着濃重的悲劇氛圍。

第二、個人的縱向比較。秦嶺雪品評書法時提出並正確闡述了書藝與學養,情志與筆技的問題。他認為「主體風格的追求如何與個性、學養結合,以收水納百川之效用,是每一位書法愛好者面臨的課題。」他的所謂學養,指的就是對詩、書等傳統的瞭解、理解、尊重,而這種瞭解和理解,是歲月的歷練和積纍過程。歷練愈深,積纍越豐,藝術也日現進境,日見成熟。他品評林堅璋先生的大草形格近於林散之時指出:「這是經由深厚學養和艱苦實踐錘煉出來的點與線、形式與內涵渾然一體。」他縱論王岩平榜書,遊目騁懷於王的傑作「煙山雲海」,謂王先生舞者出身,以舞之道打通書之道。他認為學養與書藝的風格雅俗關係密切,「俗則不可醫」。施子清的書法所以醇雅奇逸,四海流播,廣被收藏,乃得力於數十載的詩學修養。施氏說過:「六十五歲之前從未放棄學習的機會,直至幾年前,還修讀中文大學的易經課程。他善詩,有舊體詩集面世;也研究詩學,出版了專著。長期沉潛於古典詩文,真足以蕩滌塵俗,營造十分優雅的書藝創作的氛圍」。另外,「子清先生作書,頗重趣味,駕馭筆墨,抒其胸臆,同時表達書家的情性,或幽雅、或曠達、或凝重、或放逸、或激越、或沖淡,衍生無窮意韻,因之,他的作品玩之不厭,重睹尤親。」真正到了 「筆隨情遷」的境界。但秦嶺雪也指出:「須知書法不同於詩歌創作,起決定作用的不是情志,而是筆法、長期修煉而成的書寫習慣以及書家自己的審美要求,即何種點劃、墨韻、分割才是最美的。」他品林天行的畫,則跟隨畫家變動的生活足迹,探畫家從如柳絲、如春雨的點和線,到擁抱陝北黃土高原的蠻荒和曠遠的嬗變。同是畫荷,從「一花一美女」進入由「人」到「天」的追求。

 

3  重人生觀照

秦嶺雪以詩情品評詩、文、書、畫、戲;但他不為藝術而藝術。他深諳藝術與生活的關係,藝術是人生的「詩」化,認為好的藝術作品,詩文、戲曲都是對人生的觀照,都以深刻的思想、美好的情懷作為骨架的,所以他的品評十分重視人生觀照。

首先重視家國情懷。

他品書藝,重視書家的學養與修養,他品畫,注意畫家的生活環境和人生追求。他認為浮橋小鎮的生活孕育出了林劍僕這個有鄉土情懷的畫家。高甲戲《大漢魂》十分精彩地刻畫了劉邦這位皇帝在立法的夾縫中的掙扎,寫的是立法與獨裁統治者之間的矛盾,涉及的是治國理念的尖銳衝突――是法治還是這位皇帝獨裁,對治國理政有現實意義。〈樂羊子悲劇和他的精神世界——淺論梨園戲新編歷史劇《樂羊子》〉,是一篇精彩的劇評。這齣戲重演了中國歷史上驚心動魄的一幕。一位為保家衛國毅然請纓的戰將與叛逆的兒子對陣,最後親手射死兒子,並將敵人送來的兒子的肉羹嚥下。劇作觸及了戰火中的君臣、父子的倫理關係,將父子情和家國恨交織在一起,譜寫一曲悲壯的英雄之歌。樂羊子在國家危亡之際,拒絕中山國的利誘,挺身而出,登壇拜將;慷慨赴戰、忍辱負重,沉着機警、勇猛剛強、大義凜然,是壓倒一切敵人的英雄。他所以能如此,因為他有多方面的精神修養,如有仁愛精神,推己及人,關愛百姓,有堅持和忍耐的意志而又睿智和淡泊,但是秦嶺雪指出「對於故土的眷戀是樂羊最重要的精神支柱」,樂羊摯愛着生他養他的大地,心中只有一個「父母之邦」。所以他能正義凜然痛斥其子:「你背祖宗、欺父母,屈膝事敵喪氣節」評論至此,秦嶺雪也傾吐了故土情懷:故土「有祖先的腳印,有父母的血迹!我們五千年的歷史,燦爛的中華文化,因為此種信念而得以延續,我們民族的大家庭也因為此種鐵的信念得以凝聚。一個人,不管生在哪裡,不管走向何處,都有一個根。所謂『葉落歸根』,以至『心懷祖國,放眼世界』都是這種意識的反映和昇華」。

秦嶺雪評文,注重人品文品,知人論世,識時論文。他讚揚吳思先生的書生報國的豪情(〈《樟園書詩文存》跋〉)。在〈天下文名曾子固――曾敏之作品印象〉中,以崇敬的心情,高度評價曾敏之這位文化前輩的創作,頌揚他的文品、人品。曾先生書生報國,健筆一枝。1946年他採訪周恩來,寫〈周恩來訪問記〉傾動重慶朝野;他歷經曲折,而矢志不改。「十年來,在海外,大概沒有另一位作家寫了如此眾多而又如此真摯的關於國運、關於祖國現實政治的文字。一位老新聞戰士、一位老知識分子,赤子之心,情見乎詞。於是,我想起了杜工部的詩:『三顧頻繁天下計,兩朝開濟老臣心!』」。「曾敏之不談風花雪月,不爵怪異之論,不作消極的悲鳴,不販賣小道,嘩眾取寵,他的文章總有益於世道人心」。家國情懷,是曾敏之創作之魂。

第二重視對歷史和現實的擔當。

我這裡的「擔當」,指的是藝術家對我們走過的歷史和現實生活是否有清新的認識,有無反思,有無將這種反思體現在自己的創作和作品中。秦嶺雪很重視這一點。秦嶺雪為諸多書、畫、戲、文之友作序寫跋,友情固然是原因,但更重要是對文化人時代擔當精神的敬重,是對他們淡薄名利而迷於文化創造的頌揚。

秦嶺雪發現,曾生活於德化的一些畫家的作品,呈現一種高遠超逸的氣象。認為那是他們經過血與火的煎熬,從革命的狂潮回歸自然、回歸本性、回歸傳統文化。「是沸騰後的寧靜,覺醒後的反思,如小夜曲一般妙曼幽遠,而又帶着一點淒清的味道。」(〈精神的寄託、心境的映現――陳懷曄的山水情結〉)秦嶺雪讚賞蔣少強畫的批判精神,說「讀少強畫如吟龔自珍詩,它是濁世的雄談,靜夜的長嘯,橫空的竹影,怒海的礁石。」他畫的鷹,「反面立意,充滿理性的澄明和哲理的苦澀」。指的是他從歷史和生活中提煉出沉重的主題。秦嶺雪以沉痛得欲哭無淚、悲憤問天的文字,為陳方園的《丁酉紀事》(右派日記)寫〈跋〉,慨嘆:「好在我們終於不必重溫這種噩夢。好在我們終於能夠公開閱讀這本《丁酉紀事》,瞭解那一個時代的讀書人曾經披戴的枷鎖,曾經背負的重擔,瞭解一個正直的靈魂曾經遭受怎麼樣的折磨。」(〈跋――陳方圓《丁酉紀事》之外〉)。秦嶺雪讚孫立川的《驛站短簡》負起了時代的擔當。在社會轉型中,迴盪着作者的心聲:「有時是笛子的清越,有時是洞簫的嗚咽,有時竟是一聲吶喊,甚至於拍案而起,長歌當哭……」回望歷史,思考人生。(〈孫立川《驛站短簡》序〉)

蔡其矯是秦嶺雪心儀的詩師,他認為其矯奉獻於當代詩壇堪稱第一流的精品,不是三兩首,而是三二十首,與一些大詩人同等豐富。其詩的品質,可與郭沫若〈女神〉、艾青的詩作並駕齊驅,而絕不在賀、郭之下,倘若一百年後有人主編二十世紀中國新詩選,其矯很可能要獨佔鰲頭。他寫〈蔡其矯詩歌評賞〉,縱觀其詩藝詩思,又精品了〈肉搏〉、〈南曲〉、〈紅豆〉、〈霧中漢水〉、〈玉華洞〉等十六首詩。讚〈肉搏〉「一次閱讀,終生難忘」;〈霧中漢水〉是享譽至高的傑作;〈玉華洞〉是時光隧道,閱讀玉華洞,是人們閱讀過去、閱讀當下、閱讀自身。穿過玉華洞也就穿過了五千年專制統治的歷史、特別是穿過了「文革」的暗無天日、人妖顛倒的歷史。秦嶺雪寫道:據他看「蔡其矯和孫靜軒是最早對個人迷信、封建專權表示極大義憤,並在1976年之前就或隱或現加以撻伐的詩人」。其矯雖然是位詩神繆斯情比金堅的戀人,對詩美的追求,有尾生的堅執,有化蝶的悽愴;但他「是一位從革命戰爭的硝煙裡走出來的詩人,自有一種歷史的擔當、道義擔當。」這是秦嶺雪的知人之論。

同樣,秦嶺雪也高度評價曾敏之的德高義重的時代擔當精神。曾敏之和他的朋友墜入「文革」的煉獄。嘔血、重傷,以至於不明不白地死去。在這黑暗痛苦過去以後,曾敏之擔當起了時代的責任,從死者飽蘸着血淚唱出如大風摧折樹林的悲歌,以文情並茂、詩思華彩交輝文章悼念朋友。秦嶺雪讚賞道:「憂憤催發了詩思,凝結成血淚,鍛造了寒光閃閃的利劍,真是氣沖斗牛、擲地有聲。」他認為,這些文章「一方面是憂憤、控訴、戰鬥,一方面是熱忱,摯愛,知己情長,戰友情深。以時代為經,以人物為緯,交織着自己的身世之感。於死者是行狀,是豐碑,於作者是心香,是熱燄,是誓詞……作家在歷史的天幕上畫下一串血紅的感嘆號!」

 

秦嶺雪的《石橋品彙》,捧出的玉盤珍饈,我淺嚐美味,寫出了一串囉唆。不過,為嶺雪之豐筆美文慶賀,則是至真至誠的。

 

2015年新春於上海萊茵齋


陸士清,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監事長,退休前為復旦大學中文系教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