全部

  • 全部
  • 內容
  • 期刊號
  • 時間
  • 欄目
  • 作者
當前位置:首頁 > 月刊

袁勇麟:龍鱗風雨老波瀾——論秦嶺雪之《石橋品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袁勇麟

《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集秦嶺雪二三十年所撰序、跋、論、書信、遊記等計九十篇。其中序、跋佔了絕大部分篇什,內容所涉則有畫論、戲評、書道、詩藝等。品讀全書,既是一次愉悅高妙的藝術——特別是中國傳統藝術之旅,作者的心胸、眼界、人格更是讓人心生敬意。而書中各篇又遊走於古文與今文之間,兼之文字清標俊逸,出於塵表之外,閱完後真可謂是餘香滿口,久之不散。

 

1

序跋是中國傳統文體,源遠流長,劉勰將序的源頭追溯到《易》,而最早的跋見於晉葛洪的《西京雜記跋》。兩者均需有述有論,「述」主要談及「典籍之所由作」(1),「作者之意」(2)等,「論」則必須對作品進行品評,做到論斷精警,獨出機杼。「論」之寫作尤難,於它身上窺見的是作者的藝術眼界與學識修養。寫好一種藝術的序跋已是極難,而像秦嶺雪這般詩、書、文、畫、戲等諸藝序跋並做,又談來均能如論者所說「極中肯綮,力排衆議,抉發前人之未道」(3)的更是少之又少——這亦形成了本書最大的特色。

秦嶺雪之「論」形態各異,有時只三言兩語序跋之作的特色與地位便已凸顯,有時則稍事鋪衍,讓人可以更具體窺見所論作品的精妙之處,而偶爾他亦長篇大論,這就相當於嚴謹的學術論文了。

論及施子清所書《前赤壁賦》,秦嶺雪只用「鄙見前赤壁之妙在擒縱,在筆斷意連,在呼應顧盼」二十個字,但這幅字的瀟灑風姿便盡展眼前。有時更是簡省,「二王正脈,遒麗雅潔」八個字就已點出丁明鏡的書法特色及源流。評價黃嘉熙先生詩藝,亦只談其「律體嚴謹,七言律氣象開闊,骨力遒勁,亦工於煉字,取法在盛唐諸家;七絕清雅,時兼寫實,有着手成春意在言外之妙」,然讀者已可期望在其中一覽杜甫、白居易之詩風。而論葉金城之畫虎,亦是寥寥百餘言,便狀出其「金」與「沉」的特點,更由此生發出「這是歲月的鎔鑄,人生的歷練」之感慨。他讚賞葉金城「將畫虎提高到一個新的審美層次」,而他的這種評論亦可稱是將畫虎論提升到一個新的審美層次。

《石橋品彙》中更多的是稍事鋪衍之論。〈《窶翁詩草》序〉不僅簡略精當評價了蔣少強的抒懷詩、寫實詩、懷古詩、五言田園山水詩、題畫詩、風俗竹枝詞等,開篇更從蔣少強「空谷雞聲潤」這句詩伸展開來,抓住一「潤」字,並上溯至陶淵明王維孟浩然等人,指出此字發前人所未發,正是蔣少強超越前人之處。論楊煌書法,在概論其諸體皆備,師法前賢而不泥古的特點之後,又具體從線條與構圖兩個方面論其大草。論杜永志學愚體而又不拘守前人法度,則拈出其摹境、揮運、造型三個層面詳論。評王來文的焦墨枯荷別開生面,從「與傳統意識的疏離」及「尚奇的別出心裁的構圖」兩個方面入手,讚其「狀物造境,得心應手」。其餘如〈沈墨國畫集序〉、〈荷且不朽——《天行之荷》序〉、〈王岩平榜書縱論——王岩平書法集代序〉等莫不如此。

序跋因為文體的特點,並不專在「論」,因此像〈《施子清書法精品集》跋〉這樣整篇基本都是施子清書法藝術論的跋書就顯得尤為獨特——除了簡短的開頭與結尾外,秦嶺雪從氣度從容、擒縱自如、守恆善變、醇雅多趣、人書俱老五個方面相當嚴謹地論述了施子清的書法成就,其中更引用中國歷代諸多名家法帖與書論作為旁證。當然,《石橋品彙》一書除了序跋之外,亦收錄了多篇秦嶺雪的評論文章,如〈蔡其矯詩歌評賞〉、〈天下文名曾子固——曾敏之作品印象〉、〈樂羊子的悲劇和他的精神世界——淺論梨園戲新編歴史劇《樂羊子》〉等。這類文章秦嶺雪寫來雖不像學者那樣爬梳剔抉、註釋繁多,但體格亦基本相當,最重要的是其所發之「論」都精警適切,發人深思。

從《石橋品彙》各篇之論來看,秦嶺雪自然是對詩、書、畫、戲、篆刻等中國傳統藝術稔熟於心,而有些更是研究深透。中國各大書家、畫家、詩人墨客,於他是隨手拈來,如數家珍,他們的流脈傳承,淵源餘緒,秦嶺雪亦一一瞭然於胸,因此,在縱論這些傳統藝術之時總是能夠見別人之所未見,發別人之所未發。譬如雖然虞愚書法以疏朗放逸、虛靜幽獨見稱,但他依然可以從其濃墨重捺、縱筆重頓中看到虞愚早期所臨剛健霸悍之魏碑的身影並推斷其書風一變是在謁見弘一法師之後。而論施子清書法,更是能夠追根溯源,從雍容大度的顏筋柳骨到擒縱騰挪的何紹基法帖再到最後繁華落盡歸於淳樸的弘一法師一路講來,將其書藝演變的軌迹一一釐辨清楚。而從沈墨情酣意足的墨韻中,他可見出其中「有傅抱石的飛縱、有李可染的沉鬱、有黃胄的活潑,有徐悲鴻的剛健樸實」,又別人都欣賞沈墨的寫意之筆,他則更鍾情於其工細的勾勒部分,認為這正是沈墨的「銳利之處,用心之處,着力之處,非尋常畫師可比」。而談王武龍畫彌勒,更非常細緻地拈出其運用了梁代張僧繇表現人物體積的暈染法來造成彌勒坐像的雕塑效果……凡此種種,都可見出秦嶺雪非同一般的藝術眼界與視野。

當然,秦嶺雪之論最獨特之處在於他不僅能輕鬆自如品談諸藝,更能讓諸藝之間相互闡發、相互對話,從而達到一種「秘響旁通」的效果——以劉勰用來指文意在字句間交相派生與迴響的「秘響旁通」(4)一詞來形容秦嶺雪打通諸藝關節,讓其交相印證的藝術之論卻也十分合適。

藝術在本質上是相通的。杜甫〈觀公孫大娘弟子舞劍器行〉詩序談到草聖張旭觀賞公孫大娘西河劍器舞之後草書精進之事,而秦嶺雪亦在〈王岩平榜書縱論〉一文中引用杜甫此詩來說明王岩平榜書書法線條之妙。他又以書法來論戲,〈序鍾毓材《花外鐘聲》〉用「寫則大寫,工則極工」這一傳統國畫術語來讚賞此劇既能從大處着手呈現時代風雲變幻的闊大背景,又能從小處下筆細膩感人描摹李叔同的情感與心聲;以詩詞來論畫,〈並非傳奇——天行荷(2008)序〉一文引用白居易「花非花,霧非霧」這句詩非常貼切地傳達出林天行荷花畫作不重寫實而重抽象形式的創新特色;以音樂來論書法,認為褚遂良的書法「用筆提按分明,輕重有致,如琴鍵的起落,極富樂感」。其餘,如轉用司空圖品詩傑作《二十四詩品》中「雄渾」一詞來指稱沈墨國畫特點,以前蘇聯烏蘭諾娃芭蕾之舞來喻指劉登翰書法之隨心所欲,以建築學來討論《大漢魂》的戲劇結構等等。

其中尤為精彩的是〈國畫中婉約的小令——關於志鎔的畫.代序〉一文。全篇以詞喻畫,以詞寫畫,既論詞亦論畫,達到詞畫水乳交融的境界。說林志鎔畫之創新是「自鑄新詞,自拓新境」,論國畫畫幅是「橫卷巨構,雅屬長調;斗方冊頁,其為小令」,而他又覺得白話文難以描摹出林志鎔畫之特色,乾脆隨手摘抄幾句宋詞如「波渺渺,水依依。孤村芳草遠,斜日杏花飛」等激發讀者的想像,讓讀者恍若進入到宋人宋詞宋畫的渺遠時空裡,而緊隨其後的是秦嶺雪水到渠成的感嘆:「志鎔的小品畫妙在極具境界,它是雅潔的,古典的,感性的,它屬於宋人。」

必須注意的是,秦嶺雪非常關注中國傳統文化的傳承與創新。自五四胡適、魯迅等人發起「反傳統、反孔教、反文言」的新文化運動以來,中國傳統在現代如何賡續的問題便嚴峻地擺在中國人面前。然而,一直以來,因為歷史的原因,對於中國傳統採取更多的是較為激進的以「否定」為主的態度,致使近些年屢屢出現中國傳統文化危機這樣急迫的呼聲。長期浸淫並深深熱愛中國傳統藝術的秦雪嶺對此自然深感痛心。借着談論中國的書法,他非常動情地寫道:「雖然時聞『回歸傳統』的呼聲,但再回首已是百年身;別了,王羲之、顏真卿、蘇黃米蔡、董其昌、王鐸」,他並質問「我們將走向何方」。自然,他不是那種冬烘不通的復古者,他明白文化發展與創新的道理。但問題的關鍵是路要如何走?因此,在談論古代梨園戲的舊戲班體制時,他就陷入深深思索:「我們在改革的狂熱裡,是否曾經把可愛的孩子和髒水一起潑掉?甚麽樹木結甚麽果,體制和成果是不可以截然分割的,而有些奇花異卉似乎也不可能稼接、真是矛盾重重、思慮疊疊,叫我從何說起呢?」也正如此,當突破中國傳統戲曲悲劇程式並向西方古典悲劇接軌的《樂羊子》一劇一出即獲得他的深情注目,他亦褒揚林天行荷花之畫雖是國畫,卻從版畫、裝飾畫汲取營養並化用西方印象派、象徵派、超現代、野獸派等畫法而使國畫煥發出另一種可能。這是老一輩藝術家對中國傳統文化的拳拳赤子之心!

 

2

在詩歌集《情縱紅塵》序裡,秦嶺雪自言「喜歡蘇東坡文和明人小品」,並謙虛地提到曾「學着寫類似的文字」,事實上,對於古文秦嶺雪不只是「學着寫」,他是寫得相當好。《石橋品彙》一書中有十數篇完全是用古文寫成的序、跋、遊記、書信等,讀來真可謂古味盎然,古香撲鼻。

〈書畫同源——《林劍僕國畫集》代序〉、〈湯祥明遺作展序〉、〈書畫良伴張氏昆仲——代跋〉、〈《子清墨趣》跋〉、〈書葉滿榮學長《六三感懷詩》後〉、〈鹿堂銘——答客問〉、〈牛仔驛憶往〉等幾篇寫得尤其精彩。〈書畫同源〉一篇中以四言為主,音節錯落,其中「何紹基之下,允稱豪傑」、「守傳統之正而不落窠臼;發筆墨之新而不墜佻薄」二句頗有王勃〈滕王閣序〉之風韻。〈鹿堂銘〉篇名雖更容易讓人聯想到周敦頤〈陋室銘〉一文,但此文沾帶更多的不是周敦頤的清高之氣,而是蘇東坡〈喜雨亭記〉的瀟灑豐姿。〈書葉滿榮學長《六三感懷詩》後〉滿具歐陽修〈醉翁亭記〉之滄桑,〈湯祥明遺作展序〉則頗似宋筆記體小說,〈《子清墨趣》跋〉之「嘻」字不由人想起〈核舟記〉,而施子清之書藝亦如核舟精妙雕刻之技一般讓人嚮往了。〈牛仔驛憶往〉以古文體寫文革秘談之事,讀來竟有清末義士慷慨激昂之氣魄,而結尾往昔已矣,悵然而嘆的恐怕不僅是一個年代的過往,更是古老文化的漸漸流逝。

〈書畫良伴張氏昆仲〉一文最為有趣,它可看成是一篇雙人的小傳。張氏兄弟一胖一瘦,一寡言一活躍,然皆屬意中國傳統藝術,均擅花鳥書畫。若以合縱連橫來喻秦嶺雪之寫法,則他是時而用連橫,時而用合縱,將兩人之藝術、性格、性情一一勾勒於紙上,然後歸結於兄弟手足情深,如何困頓流寓均能相互扶持並不墜青雲之志,最後以詩經詠兄弟之情〈常棣〉一詩為二人祝頌,古香古色,使其感人手足之情更添一分。

當然,秦雪嶺不僅擅長古體,他的今體文章亦作得極好。就《石橋品彙》一書中:序跋有序跋之範,評論文章有評論文章之體,〈曾令丁兄難堪〉是短小傳神的現代小品文,〈雪峰傳奇〉則是稍事鋪敘的敘事散文,而〈漢水畫韻——代序〉、〈火與冰的遐思——《天行西藏》序〉以散文詩的形式來寫序,是非如此不能傳達畫家之風采與所序作品之神韻。而其中文筆更是為人所嘆服。孫立川在《石橋品彙》序中讚賞他:「以一枝華筆,勝領三千毛瑟之兵。其華文妙句,獨具品格。」(5)

他寫景:「柳蔭下,淡蕩春波,一隻墨鴨,通體烏黑」;「大而危崖峻嶺、原野巨流,小而小溪叢竹、扁舟蘆花,甚至於一方怪石,幾朵異花,一潭碧水,三二禽畜,都能引起他的興致」;「一隻蜻蜓、兩隻小鳥、三二游魚、一行秋雁,或朗月疏枝、孤鶴紅蓮、池塘村屋、帆影漁舟,黝暗雲影下燃燒的楓葉,無邊黑夜爆出一串春花」……語言的節奏似乎在水墨寫意,有時閒閒幾筆,有時略加暈染,不經意間已意境全出。而有時他又縱橫捭闔,音韻鏗鏘,〈樂羊子的悲劇和他的精神世界〉開頭一段戲曲的戰鬥場面描繪,讀來真是地動山搖,讓人壯心不已:「戰車馳驟,鐵馬騰躍,帶甲的勇士彎弓橫戈,天際亂雲飛捲,烽煙瀰漫,耳畔鐘鼓鏜鞈,嗩吶高吹。」

秦嶺雪寫人極為傳神。〈浮橋往來〉以「常常坐着三輪車顛簸五六里地來一間名為『竹下』的小店飽醉一番,又復哼着南曲顛簸回城」這短短四十個字就狀出一位畫家悠閒自得、怡然自樂的情態。寫香港著名企業家與社會活動家施子清偏偏就能在百忙之中偷得一會兒閒:「多年前,在福州舉辦書畫展,展場中恰好有一座琴。子清兄緩步走近,看了一會兒,慢慢坐下,揭開琴蓋,用很優雅的姿態彈了一首民歌。一邊彈,一邊還仰起頭來望着幾位朋友,露出一種很滿足、很愜意的微笑」。自然,這段文字亦傳達出施子清先生久經大場面、舉重若輕的從容氣度。而描摹施子清作書的一段文字,先文言,再白話,文言二三四字不等,白話則七八字以上甚至更長,長短錯落,從緊張歸於紓緩,頗有音樂的節奏感:「觀子清先生作書,斂心、緊指、活腕,內擫外拓、提按、逆順、藏露、中側鋒,隨文章及情緒起伏變化,交相為用,而意態閒雅,從容灑脫。最動人處在迅速落點、宛轉提筆以及運筆的緩行遲澀之間。」

《石橋品彙》中頗具特色特別令人激賞的是他描摹出的閩南市井民俗。如果說「林天行曾經無數次打從荷塘邊上走過,陶醉於粉白嬌紅,陶醉於亭亭玉立,並且細細觀察水中的游魚,水剪子,花蜘蛛,甚至於折一條肥嫩的水草含在嘴裡」這樣的段落寫來雖然頗有汪曾祺市井作品之風,但卻還未能完全凸顯閩南風情的話,那麽,「浮橋鎮的小食,未受洋菜、港菜、京菜、蜀菜、滬菜污染的地道閩南風味,肉粽魚丸春卷鹵肉壺仔飯」與「鄉村土埕星光下的閒聊,用自製的酒精爐煮一小鍋蠔乾麵線,喝幾盅廉價的地瓜燒」這兩句就蘊含着濃濃的閩南風情,閩南的市井習俗在這兩句中呼之欲出了。可以說,這是秦嶺雪給中國現當代市井文學增添的十分寶貴的一筆,但可惜這樣的描寫在《石橋品彙》中並不太多。

序跋必有「述」,而此「述」之文學性在宋代蘇東坡、黃庭堅手上得到了長足的發展,例如〈書蒲永升畫後〉一文中蘇東坡就將蒲永升所畫水之「活」渲染得如在眼前,從而使「活水」之文字與「活水」之畫交相輝映——甚或於是文字的描繪進一步加深了畫作之意蘊。秦嶺雪的文字亦有如此之妙。他寫王來文之紫藤畫:「鈎鬚攀繞,屈曲有致,好風徐來,紫雲嫋嫋,恍若仙姬妙舞」;析林天行之抽象山水畫:「色彩斑斕,粗頭亂服,信手點抹,亦中亦西」,摹葉金城之「金虎」:「看它緩步邁出,萬籟無聲,衆獸辟易,誰敢攖其鋒?固一世之雄也」;讚沈漢水之水墨花鳥:「左右前後,陰陽向背,濃淡乾濕點染皴擦,一條條肌理分明的鯉魚游動起來了,水流花放鳥欲飛,大自然的一切生機勃勃」;言施子清書法之多變:「端莊如觀音,狂顛似醉僧,凝若寒梅,舞似風竹」;狀林堅璋之大草:「在疏朗的空間裡極盡放懷舒展之能事,如春燕拂柳、雲鵠遊天,騰挪聚散,欹側變化」。而評賞王巖平榜書「煙山雲海」一段最是精彩,它將此四字榜書之寫法、淵源,其中所蘊之書道與書者心境之微妙變化一一呈現,寫來又極具動感:

 

以此觀之,此四字未成曲調先有情。「煙山」二字,右側取勢,「山」字一豎,承上一字牽絲緩緩而來,猛然一頓,形態在點豎之間,孫過庭所謂頓之則山安也。乘餘興,向左又一頓,自然與上一筆相應,形成一收一放之格局,此乃書道之太極,無處不在。而後提筆右行,略彎,收筆又一頓,如石擔,如金盤,托起了巍巍之峰,至此,筆畫最簡省的字呈現最精到之處理,成為幅中之眼。得此字,書者心中竊喜,雲字放鬆,饒雲煙飄渺之姿,「海」字矯健,書者自得之狀。此種自得一直延續到題款,之字何其從容舒暢,此即創造之愉悅。

 

秦嶺雪是出過多本詩集的現代詩人,對於中國語言文字之三昧自然深諳於心。論者曾如此評論秦嶺雪〈無題〉一詩中的語言:「沉熟中有一種對中國文學語言的嫺熟老到的體悟,一種化繁為簡的形式體認。既非半文不白,又非歐化凝結,而是那種深得中國語文造化……那種講究遣詞造句,構築意境的哲理氛圍的用心,在香港詩壇中可謂一絕。」(6)此論確是抓住了秦嶺雪語言之特點與妙處。

一百年來現代中文最重要的問題就是文白如何結合、中文如何現代化。余光中說他「真想在中國文字的風火爐裡,煉出一顆丹來。在這一類作品裡,我嘗試把中國的文字壓縮,捶扁,拉長,磨利,把他拆開又拼攏,摺來且疊去,為了試驗它的速度、密度和彈性。」(7)董橋則以《文字是肉做的》一書來討論何謂好的現代中文。秦嶺雪批評近幾十年來中國戲曲「語言文字粗鄙,缺乏詩情畫韻」,認為「文雅本色交互應用」才是曲詞正道。他在《情縱紅塵》序裡自言寫現代詩受到老師曾敏之的鼓勵,嘗試「把古典和現代結合起來」並獲得讚賞。而在《石橋品彙》一書中,因為採用了比現代詩空間與容量更大的散文文體,秦嶺雪正得以將其華筆做百般演繹與變化,為讀者呈現一場精彩的語言盛宴——可以說,在現代中文的實驗上秦嶺雪亦走出了自己的一條道路。

3

劉登翰曾讚賞道:「儒在秦嶺雪身上,是浸透在他整個的生命之中,是他的精神、他的喜好、他的為人處世、他的交友之道以及他的風格、氣度,等等,而不僅僅只是吟詩作文。其中還融合着來自他故鄉閩南人性格中的豪爽尚義、慷慨大度。」(8)誠然,在《石橋品彙》一書中,處處都可顯見秦嶺雪的儒者風範:至情至性、謙沖坦蕩、注重品性修行卻又寧靜淡泊。

秦嶺雪首先是一位至情至性之人,當哭則哭,該笑就笑。以他為孫立川《驛站短簡》所作序中的一段話來形容其在自己文章之中毫不遮掩的真性情亦非常貼切:「處處迴盪着作者的心聲,有時是笛子的清越,有時是洞簫的嗚咽,有時竟是一聲吶喊,甚至於拍案而起,長歌當哭」。因此,當讀到施子清對康有為書法的評價與自己所見相同時,秦嶺雪當場連呼兩聲「快哉」;當想到書法以支筆淡墨卻也可以現諸宇宙大觀、人生百態之時,他不免心中竊喜並讚嘆一聲「嘻」。文章讀到動人處,他可以「感動得熱淚盈眶」;而文章寫到得意處,他也可以哂然直問:「諸君子以為然乎」。一代名伶因人情冷漠飢寒交迫落水而亡他悲憫地呼喊「人啊人」,當楊煌撇其他書法大師不慕而直言最喜歡自己之時他立即撫掌支持「壯哉斯言」。秦嶺雪之至情至情盡在這些字裡行間表露無遺,而這也正是他最得蘇東坡其人其文神韻之處。

〈秦娥夢斷秦樓月——致長江兄.代序〉一文最是秦嶺雪這種真性情流露的代表作。此文全篇採用第二人稱敬語「您」來展開敘述,彷彿老戲曲作家莊長江就坐在面前,他孜孜以詢、殷勤問候,兩人把酒共話往事,然而現實是梨園戲漸漸逝去,中國傳統文化慢慢流失,餘下的「只能是:秦娥夢斷秦樓月!」然而,最動人的還在最後一句:「別說了,長江兄,且敬您一杯」——正是無限悵惘盡在杯酒之中,而秦嶺雪之至情至性亦盡在此言之中了。

秦嶺雪為友人作序寫跋,一支華筆盡情流轉,從不吝讚賞之語,而為自己作品寫的序則質樸無華。《情縱紅塵‧序》只簡略介紹了自己的祖籍名姓,一生經歷與追求喜好,對成績更是草草帶過,他並且連文筆的光芒也全部收斂,只用最樸素的詞句,這,自然是他的虛懷若谷了。而他心胸又極為坦蕩,對於友人作品有不盡如人意之處亦會從藝術角度提出殷殷期望,如他建議作家楊少衡應在文章的「着力處更着力,輕倩處更輕倩,手揮目送意在弦外如魯迅,如孫犁,如王蒙,如汪曾祺,如宗璞」,期望他的作品可以濟列經典。對於企業家洪建築之攝影,在肯定了其樸實的特點之後又進奉他「藝術重在發現」,期待他可以拍攝出更多佳作。

〈《泉州書法十年》跋〉一篇在《石橋品彙》一書之序跋中頗為特別。雖是書法作品之跋,但全文不談書法藝術,而談泉州書協會員之融洽相處,談泉州書協之尊奉古代書法大家,談泉州書協主席之諄諄提攜新人、擢拔後進。有此三者,秦嶺雪最後得出結論:泉州書壇「可賀於今日,可望於未來」。這一篇跋顯示出的是秦嶺雪作為一個中國傳統藝術家最為看重之物——藝術之品性、藝術家之品性而非技藝。

秦嶺雪認為藝術品性來自於藝術家之品性。因此,在評價蔡展龍臨寫徐悲鴻「獨持偏見,一意孤行」一聯時他稱讚說這「是他的人品,也是書品」。他也總是能在藝術中見出作者之心胸與修為,他說莊瑞明畫作:「不在一丘一壑,而在對世俗、對紅塵之超越」。他論施子清書法:「吾於其署書,見浩然之志;於其楹聯,見誠正之心;於其行草,見瀟灑之姿;而於其卦象,見其古文化之修養乃至寧靜淡泊之情懷;於其點畫,想見欣然自得之狀。」秦嶺雪更進一步指出這種品性修為之途。他說學書法「必須讀書,要成為出色的書家必須大量閱讀中國傳統文化的典籍」並強調「長期浸淫於儒學和詩學,實際上是一種艱深的曠日持久的修煉」。

因此,他記篆刻家王泉勝從其是文人寫起——文章題目即為「先文人後印人」,在敘述了王泉勝古典詩文上的成就之後才轉入寫其如何治印,最後又為王泉勝下一定論:「屬於陳寅恪先生所說的為中國文化所化之人」。而在〈施子清《書法經緯》序〉一文結尾,他更為中國傳統書家或藝術家之修為做了一個簡要指明:

 

由文字學入手,經由三字經、百家姓、千字文、四書五經、儒道釋典籍、詩詞歌賦、藝術史、書史、書論,進入和書法藝術息息相關的傳統文化的磁場,言必稱孔孟老莊,胸中矗立石鼓、秦篆、漢隸、簡書、蘭亭、魏碑以及自顏真卿迄於王鐸的豐碑,消化之,汲取之,揉碎之,生發之,兀兀窮年錘煉之,腹有詩書,胸藏萬匯,水到渠成,在生活與藝術的長期實踐中擊出耀眼的火光。這樣,或許可圓書家之夢。

 

事實上,這亦是秦嶺雪幾十年來的自我修為。正是胸中飽積了如此多的中華典籍,才養就了他芬芳美好之儒者品性,他的書法、詩歌與散文也才得以如此獨具品格並備獲讚賞。而雖然時光流轉,歲月更替,但藝術家之修為日深,藝術亦只會愈來愈加醇厚,此時的秦嶺雪其人其文其藝正可謂「龍鱗風雨老波瀾」——以其對書法家施子清「既言閱歷,又言書藝;既言人書俱老,又言筆墨紛披」之讚譽來頌揚他不也十分合適?!

 

 

 

【註】:

(1)      王應麟:〈辭學指南〉,轉引自吳承學、劉湘蘭:〈序跋類文體〉,《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1期,頁105

(2)      孔安國:〈尚書序〉,轉引自吳承學、劉湘蘭:〈序跋類文體〉,《古典文學知識》2009年第1期,頁105

(3)      孫立川:〈《石橋品彙》序〉,見秦嶺雪:《石橋品彙》,天地圖書有限公司2014年7月版

(4)      劉勰:《文心雕龍》,見周振甫:《文心雕龍今譯》,中華書局2013年9月版,頁357

(5)      同(3)

(6)      鍾曉毅:〈當代《無題》:新古典主義的藝術延拓——對秦嶺雪新作《無題》的估衡〉,見秦嶺雪:《情縱紅塵》附錄,花城出版社2008年9月版,頁246

(7)      余光中:〈《逍遙遊》後記〉,見余光中:《余光中集》第四卷,百花文藝出版社2004年1月版,頁297~298

(8)      劉登翰:〈《情縱紅塵》序〉,見秦嶺雪:《情縱紅塵》,花城出版社2008年9月版,頁3


袁勇麟,1967年生。蘇州大學文學博士,復旦大學中文和新聞傳播學博士後。現為福建師範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協和學院院長。係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教學委員會主任、福建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曾榮獲教育部第二屆「高校青年教師獎」、霍英東教育基金會第八屆「青年教師獎」、福建省第五屆「高等學校教學名師」、福建省優秀教師,以及「國家圖書獎」提名獎、第二屆「冰心散文獎」等。著有《二十世紀中國雜文史》(下)、《當代漢語散文流變論》、《文學藝術產業》,主編《中國高校新聞傳播學書系》、《新媒體傳播學叢書》、《文學欣賞與創作》、《二十世紀中國散文讀本》、《海外華文文學讀本.散文卷》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