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曹惠民:生存的智慧——品讀秦嶺雪《石橋品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曹惠民

一個人如果無聊而又不想太世俗,習字是最妙的消遣。

  ――秦嶺雪《情縱紅塵‧序》

 

在香港文化界,有這樣一位不可多得的士人秦嶺雪。他最近出版的一本序跋集《石橋品彙》(下稱《品彙》)就足為佐證,書分六輯,為畫說、戲評、書道、文心、詩品與四弦一聲,涉及藝文諸道。序跋篇幅看似短小,實不易為,需學、需才、需識。讀完全書,你自會認同本文篇首的第一句話――秦嶺雪確是一位難得的越界之才,他飽讀詩書,有不俗之識,具名士之風,字裡行間,更瀰漫着一股深濃的遊子之情,赤子之心歷歷可見,《品彙》堪稱其為文為人的絕佳寫照。

秦嶺雪,閩南南安人氏,少時遊於鄉里,及長學於粵而有成於港,花甲古稀之年,仍對老家一座不起眼的普通石橋,兒時青燈,無以釋懷,乃題書名為《石橋品彙》,是一本才具真情兼備之作,讀之令人讚佩。

 

1  越界之才

秦士早年畢業於暨南大學,學的是文學專業,後來卻投身於商海,有成於香江,令同儕刮目相看,但他在經商之餘,從未放下自己的藝文愛好,孜孜矻矻,未有稍懈,故有今日之聲名也。寫詩幾十年,卻只出版過三四種詩集(其一與他人合作),故有論者以為他是遠離坊間俗濫之風、「吝嗇」筆墨之人。

秦嶺雪以獨具個性的新詩創作享譽港內外文壇,又以一手瀟灑秀雅的行書書法見知於時。但他的藝文之才卻不僅僅局限於此。品評各種藝文時,他常能優遊於各界之間,於不同藝術門類的區隔頗有會心,又善於發見彼此間之聯繫。五界之中而尤於畫界和劇界最有究研,如評畫,看他對各派各門的畫藝,談起來頭頭是道,要麼不說,一說就說到點子上。一接觸到具體的畫家個人或某一具體畫作輒侃侃而談,常能一語連起畫家與詩人以及具體的詩句詩篇乃至書法、印刻、戲曲、音樂諸道……遊刃有餘、手到擒來。他看林劍僕的書法,先把他和張黑女、何紹基相聯結,再下一判斷:「出碑入帖」、「以畫家之逸兼擅書家之美」(5――原書頁碼,下同),不是書、畫學養在胸,何敢出此斷語?又善於調遣文辭,敷設情景,文辭之雅訓,修辭之多變,則令人讀而感其行文頗富音韻之美。

或取譬,或排比,或用聯語,或成對仗――稱讚蔡金章的藏書票有中國水墨畫的韻味,就比之為「別在著作家胸襟上的一朵春蘭,是為愛書者燃點的一炷檀香」(52)。說林志鎔的畫「正如婉約的小令」(21)。蔡健如的用筆「如織女拋梭,農夫插秧」,又「如蝴蝶,如鷹隼,如情人輕輕一吻,亦如驟雨鞭打大地,如晴雯勇補孔雀裘,亦如黃河怒吼奔瀉在琴鍵上」(28),視野疏闊,聯想豐瞻,都有很好的語感。觀王來文的荷,先連用一串排比――「這是墨的凝聚,這是墨的顫動,這是墨的曼舞,這是墨的訴說」(14),又從《詩經》《離騷》說到周敦頤的《愛蓮說》,再到楊萬里的詩,直到同樣畫荷詠荷的張大千、饒宗頤,具見旁徵博引之功力,終以「精微」一言以概之,使人對王來文所畫之荷及所呈現的風韻,從外觀到內涵,都有更深一層的感知領悟。說鍾毓才的《花外鐘聲》若搬上舞台,「該是怎麼樣一種情景?那風雷激盪,那風流俊賞,那風華絕代,那風狂雨暴,那風定雨歇,那變幻人生的千般境界,那酸甜苦辣的百般滋味!」(80),整齊中見變化,見參差,見氣勢!為林劍僕書畫展所作之「弁言」,文辭工整中時見跳脫:「師造化,抒鄉情,山川風雲勃鬱心中;花木禽鳥,欣豫腕底。守傳統之正而不落窠臼;發筆墨之新而不墜佻薄」(5)。行文古雅而了無雕琢刻意之嫌。煉字之準,更所在多有:「樂於用水,善於用墨,儉於用色」(26),「飛湍如舞,猛浪似奔,淵潭若思」(26),皆僅一字之易,而涵蘊多方,作者遣詞用字之講究、之用心,足可見之。

 

2  獨得之識

文采增華自是一美,但品文論藝,最緊要的還是見識。有見識且能出之以妙語則文采宜,若無見識而徒以文采驕人,無非是事與願違,終適得其反。《品彙》中無論是說畫談戲還是品詩論文,都時時可見論者的獨得之識見。

筆者的觀感,六輯之中,尤以第一輯「畫說」妙語連珠,高見紛呈,最見精彩,吾讀之最為受益。古云「書畫同源」,但「同」在何處?或許解語紛紜,而秦嶺雪的解讀則是:「同在筆墨之奇正變化、線條之剛健婀娜」(5),言簡意賅、一語中的。他肯定沈默的國畫,看出沈的畫作「情酣意足墨韻深深」的特色中,「有傅抱石的飛縱,有李可染的沉鬱,有黃胄的活潑,有徐悲鴻的剛健樸實」,下文還說他「頗有一點葉淺予的影子」(18),這種評論若無豐富的鑒賞為根基,是斷斷說不出來的:一是對五位大家風格概括的精準,二是對沈與這五家聯想的自然,允為不易之論。

觀陳懷曄的一組畫,而有「是『平沙落雁』抑或『梅花三弄』?或者竟是令人傷懷的失落的『廣陵散』!山坳中衣巾蕭散的人是稽康嗎? 松蔭下抱琴獨坐的人是伯牙嗎?」之問(7),一氣連舉古之名士名句,從今推古、自畫面念及詩文詞曲的賞讀,如此鑒賞,實見功力!從陳的山水情結中體驗出「苦寒中的溫馨」以至「痛苦中的歡樂」(7),固然有秦士自己曾經的親身體驗,更能從貌似對立中發現感覺的交融,表述亦稱通透。

論林天行的荷,從畫家的一句「荷花就是我,我就是荷花」,即聯想到塞尚的一句名言「蘋果就是我」(44);看蔣少強的畫,看出他「常從反面立意,充滿理性的澄明和哲理的苦澀」,「如吟龔自珍的詩,它是濁世的雄談,靜夜的長嘯,橫空的竹影,怒海的礁石」。(9)說蔡金章的畫有寄託,「甚至令人想起畫家犀利冷峻睥睨俗世的目光以及微微翹起的傲岸的唇吻」(25),將一己之體悟作出別有意涵的新詮,令觀畫者如見其人。

蔡其矯的詩作,文壇之評甚夥,而秦嶺雪則「在歷史與詩美之間斟斟酌酌」,表達了相當不同的理解:有論者認為蔡詩「兼有惠特曼的壯闊與海涅的柔美」,雖是名家又誼屬好友,秦士卻直言蔡的詩風「並非直線式的惠特曼」,遂以古典詩詞的視角另闢新說――兼有蘇東坡「大江東去」的慷慨豪放與柳屯田「楊柳岸曉風殘月」的婉曲深永(179),令人擊節稱賞。〈在西藏〉寫出了「冰峰雪野伸入靈魂的真實」(196),行文何其穎異!而對於〈祈求〉一詩,則以其「太直白」而直言「但願不傳」(190),都有一己獨到的體認。

學者劉登翰以「墨象」名其書藝,秦如此解讀:「在墨的天地之中,寄託了他的磊落不平、委婉深曲、沉鬱蒼茫、虛靜秀逸,寄託了一位詩人精微而又壯闊的詩思,這就是墨象」,還說他的筆法「有顏的掘入又有褚的舞出」;看劉的「魂舞」二字,「會有欣賞烏蘭諾娃的感覺,同時又會想起孔夫子的教誨從心所欲不逾矩」(104)。說曾敏之「大半生恪守儒家傳統的道德觀念,講氣節,重友誼」,「最精彩的文章就是悼念朋友的祭文」。(155)知人論文如此,何其透辟乃爾!立川君在序中譽其「論能得心應手,極中肯綮,力排眾議,抉發前人之未道。述則風華獨運,妙筆生花,常年而所詣博深如是」,是「納深情於宮商,寄滋味於神韻」,堪稱的評,誠非過譽之詞。

 

3  遊子之情

《品彙》集二十多年所作,論及之人,凡五十七家,俱左海溫陵之士,多為八閩俊彥,自可看出秦士對鄉人的特別關注。應邀作序的摯友孫立川也是同鄉「老兄弟」,立川君,京都大學博士,香江出版界之聞人,閱書無數,學養、識力、文字俱佳,又與他過從甚密,可謂所選得人。《品彙》署一副題曰「閩港遊藝錄」,「閩港」者,乃秦士生於斯、長於斯、歌哭於斯、遊藝於斯、有成於斯之地,聚焦於此,自別具意義。大凡談及家鄉(福建、泉州),輒以「吾閩」、「吾泉」、「吾鄉」、「吾土」稱之,可謂情見乎辭。從梅山小鎮、泉州西湖到牛仔驛、雪峰寺乃至竹下浮橋,一一入文。流貫於全書字裡行間的,是至情遊子那份濃濃的思鄉之情!

作者以深情的筆觸寫道:「祖宅前有一丈餘石橋,經歲月磨洗瑩潔如玉;又廳堂黑色板壁上有用金漆描摹的唐人絕句,祖父興至常常大聲吟誦。這一物一事迄今未曾淡忘」(225),「幾間小房子竟可以裝滿一代人的心事」(7),「心中仍屬小巷,仍屬舊軒」(227),於是,「那一段為時不算短暫的閒散也刀刻石鑿一般鑄在我的腦海裡」(1)。又曾與三五知己,縱論天下事,常有出軌之議,堪稱刎頸之交,「此情此景,迄今思之,猶覺戀戀」(227)。「那靈山秀水、煙泉雲樹令我魂牽夢繞」(8),南音聲聲,「動我鄉情」(220),「故里常縈於夢寐」(217)。三複斯言,其情可憫。

秦嶺雪的鄉思,不是余光中筆下那「一枚小小的郵票」,而是這一座短短的石橋。歷盡歲月淘洗,石橋依然橋身如玉,最多風韻是石橋,端在「那份質樸敦厚,那種本份老實」,它的硬,它的重,它的沉實,它的堅守,最是難得,亦最是難忘。臨老思鄉,其實此生難忘的豈止是故鄉的一座地標,它是遊子心中的一種象徵,士人心頭的一個隱喻,更何嘗不是秦士終生追慕的生存狀貌!作者以「石橋」一詞嵌入書名,自有其深情、其寄託在。

幾十年身處香港這個商業大都市,卻從未樂不思閩,也從未忘懷故鄉的這座石橋,時時來往於閩港之間,遊藝於橋之兩端,念茲在茲,記之詠之,實是情出自衷。因為深植在他心中的觀念是,「對於故土、對於鄉親的摯愛不僅是文藝創作永恆的題材,是鄉土文學的基調,它還常常可以決定文藝作品的厚度和品格。」(83)

 

4  名士之風

文質彬彬,收放有度,一身書卷氣,一派名士風,從容、淡定,是朋輩對秦嶺雪最深刻的印象。

看一個人很重要的一個辦法,是看他的交遊,前人謂之「物以類聚,人以群分」,信然!秦士交遊廣闊,呼朋引伴,詩酒唱和,解衣推食,勝友如雲。每見之,輒一襲唐裝,面露微微笑意,邀宴是必然的節目,或嘯傲歌吟,或附耳低言,頗類古代名士之雅集。數月前在羊城聚首,正逢秦士偶感風寒略有微恙,無力一如往常那般高談闊論之,吾內心便有悵然若失之感。

由《品彙》也可見出他交友之道。他稱道沈默留給他的深刻印象,是友人間交流觀點,回憶往事,「而無一語涉及市場畫價」(19)。評說施子清時則直言施「平生並不諱言利」(114),但又高度肯定施明於義利之間的斟酌。他曾言:「一個人如果無聊而又不想太世俗,習字是最妙的消遣」(225),此語貌似玩笑,實為至理。在他看來,文章書法可「怡情悅性,散發懷抱,得靜中之樂」(102),能「從微塵躍入無垠」。(103)習字如此,說畫、談戲、品詩、論文,又何不若此?與人交,不在功利之間,對意氣相投的同儕友朋,則不吝延譽於人前,實助於人後。處此當今之世,世風日下,「然其不染於陋習,不隨波逐流,更為弱勢者暨有志於文藝之青年們鼓與呼,其胸襟倜儻野逸」(孫立川《石橋品彙‧序》),了無附庸風雅之輩玩物喪志的塵容俗狀,自然益顯其對世俗、對紅塵之超越。

他閱人無數,為人率性,喜直言,厭惡虛文俗套,隱隱然有古仁人君子之風。曾為一文〈鹿堂銘〉:「鹿飲水食草,至為淡薄而腳力勁健騰躍如飛,非叢莽荊棘所能羈縛,亦非深溝峻嶺所可攔阻」,是則故鄉有「鹿腳」一說。「鹿腳」者,「放蕩不羈而不及於亂,飄逸不群而複歸於禮,挾才具以濟世,捨名利而存道義者也」(217),這一番話,當可視為秦士的夫子自道,他將書齋名為「鹿堂」,具見其胸次襟抱。在這裡,突出的是「濟世」,是「道義」。

 

5  性情之「我」

據作序的立川君披露,秦嶺雪寫這些序跋時:耽讀其作,直陳銳見,掩卷之後,喜極而泣者有之,拊掌而浩嘆者有之,以至夜不能寐,中宵披襟而起,燈下一揮而就者亦有之。(見《品彙.序》,又:筆者讀《品彙》時亦近此境,故心有慽慽焉。),性情中人秦士對朋友的一腔真情如在眼前!

如果只從技藝、文字的層面來讀,那是不能讀出《品彙》精髓的,更未得見秦士其人之真價。遊藝人生,這是一己之自主選擇,呈現的是個人的生存方式。看他如何品文說畫,看他如何交友,看他如何遊於藝,看他在政治高壓年代,如何與二三刎頸之交,指點江山。娛情遣興,從容涵泳,志節高邁,內自足而神閒意定。一展心靈的對話,你自會看到其人其心其修為,他的素養學殖,他的個性愛好,他的立身之道,他的為人之本,他的德行人品的魅力,他的生存的智慧。總之,是一個多側面的立體的當代士人,是秦嶺雪的那個至情至性的自我。

有學、有識、有愛好、有朋友,缺一,便不能算無憾的人生;捨此,則無所謂生活品質,更談何品位!當年孔子倡「遊於藝」,是和「志於道,據於德,依於仁」連在一起說的。「遊於藝」這種道德的藝術化、人生的藝術化,無疑是對人生境界的最深洞察最高體悟,既是一種審美境界,更是一種道德境界。這裡有虛靜的心態、渺遠的意緒、高逸的情懷。秦士自云,曾求人刻過一枚閒章,「文曰:四美俱。以示胸無大志,求田問舍。四美者,美食美衣美文美人也」(225)。美食美衣,物質者也,享之;美文美人,精神者也,賞之。物質精神二者並重。好之者如此,並不遮掩藏掖,諱莫如深,而是直言之,質言之。如此,故能得人首肯且讚之有加,所為者何?是為真人真性情也。一部《品彙》,亦堪稱「四美俱」,此四美者,學識、才情、文采、心性也。

話說從頭:此書名為《石橋品彙》,根,固在「石橋」,而題眼則在一「品」字。「品」者,品味也,玩味也,領略也,體會也。讀文要「品」,無「品」則無得;做人更需有「品」,有品位的人才值得交往。走筆至此,掩卷而思,忽得數句:巍巍秦嶺之上/但見雪的沉靜/而其內裡/其實有/千言萬曲/千花萬樹/千岩萬壑/千山萬水……

 

2015年2月8日~3月2日


曹惠民,蘇州大學教授、博士生導師。兼任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名譽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澳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名譽會長等,應聘任美國文心社顧問、日本華文文學筆會特邀顧問等。著有《邊緣的尋覓》、《出走的夏娃》、《他者的聲音》、《多元共生的現代中華文學》,主編《1898~1999百年中華文學史論》、《閱讀陶然》、《台港澳文學教程新編》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