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劉俊:風雅蘊藉秦嶺雪 意趣高古《石橋品彙》

主欄目:《香港文學》2015年4月號總第364期

子欄目:秦嶺雪《石橋品彙》縱橫談

作者名:劉俊

已經記不得是在甚麼場合第一次見到秦嶺雪先生的了,但一定是陶然引見的則確鑿無疑。現在能記得的最初印象,是有次在香港,秦嶺雪帶我和陶然幾個人一起去一家飯店「喝酒」,去了後才知道,原來他是有酒存在這家館子的,這讓我覺得很新鮮也很好奇——秦嶺雪的「做派」,似乎頗有「古風」。

後來或在廣州,或在其他地方,能見到秦嶺雪的機會慢慢地多了,但多數情況下都是匆匆照個面,打個招呼說幾句話,就散了。在這個「慢慢」的過程中,我對秦嶺雪的印象逐漸明晰,那就是,他是個低調、慈祥、熱愛文學和藝術的熱心人!

說他低調,是因為他在眾人聚集的「文學場域」,從來沒有「大聲喧嘩」過,他總是不顯山不露水地與三、兩好友私下小聚,知己雅集;說他慈祥,是因為他看上去慈眉善目,頗有佛相,舉止神態則淡定從容,寧靜致遠;說他熱愛文學和藝術,是因為他雖然謀生商海,卻對文學藝術情有獨鍾,沉浸詩、書、戲、畫有年並大有成就;說他熱心,是因為他為內地與香港(特別是閩港兩地)的文學藝術交流,做了很多工作。

秦嶺雪本名李大洲,福建南安人氏,青少年時期成長於泉州,自幼受泉州梨園、高甲戲的熏陶和影響,沉湎古典文化,迷醉傳統戲曲,養成了對中國傳統文化的鍾愛之情,後就讀暨南大學中文系,受到較為系統的中國文學教育,1963年畢業後曾短期任教中學,後借調到梨園劇團任編劇,1972年移居香港,旅港至今著有詩集《銅鈸與絲竹》(與人合著,1983)、《流星群》(1987)、《明月無聲》(2002)、《縱情紅塵》、長篇歌行《蓓蕾引》;散文集《石橋品彙》(2014)等。另有《秦嶺雪學書小輯》、《亂花漸欲迷人眼》書法集行世。

秦嶺雪熱愛中國古典詩歌——他的筆名秦嶺雪即源自韓愈的詩句「雲橫秦嶺家何在,雪擁藍關馬不前」,但他也對現代主義詩歌藝術有着濃厚的興趣,古典與現代的並行不悖和兩相結合,使得熱愛詩歌創作的秦嶺雪,成為一個有着古典氣質和傳統底蘊的現代詩人,顏純鈎將他的詩概括為「古典情懷 現代感覺」可謂一語中的;古劍將他的詩歸為「現代絕句」則是知音之論。看秦嶺雪的詩,王維、李白、杜甫、李商隱、李賀、蘇軾等古典巨匠的詩情意緒在他的詩中得以現代重生,而艾青、何其芳、蔡其矯、鄭愁予、洛夫、余光中等當代大家的詩歌造型和語言節奏,也化而為他自己的創新再造。總之一句話,詩人秦嶺雪所寫的詩,是古典的底子,現代的形貌;是傳統的「體」,現代的「用」。

「古典」在秦嶺雪那裡,不但是一種生活的姿態和風度,而且還是一種創作的本質和追求;不但是他詩歌創作的內在核心,而且也是他散文書寫的意趣所在。2014年,秦嶺雪出版了他的序跋集《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在這本說畫、評戲、道書、論文、品詩、憶往的散文佳構中,我們又一次看到了(觸摸到了)秦嶺雪的古典情懷,風雅情致。

「石橋」是秦嶺雪家鄉「南安縣小山村之小角落也」,秦嶺雪少時曾在此地「居住數年,山坡上吮吸草莓,叢林中追尋鳥語,看雨後新秧水平,聽社戲鑼鼓鏗鏘」,對於故鄉,秦嶺雪總有一種揮之不去的深情,「無論我走到哪裡/都不會忘記/石橋下涓細的流水/熱風中鮮紅的荔枝」。如果說〈向故鄉〉一詩表達的主要是對故鄉風物和人情的感念,那麼《石橋品彙》則是通過對友朋之畫、戲、書、文、詩的評說,表達了對「故鄉」文化的體悟和品味。

《石橋品彙——閩港遊藝錄》除孫立川序和自敍外,凡九十篇,皆為短制(《蔡其矯詩歌評賞》是個例外),字數長則數千,短則逾百,雖多為序跋,實皆為小品——序跋關涉所論對象,小品則為文字風格。這些文字,既可見秦嶺雪的藝術趣味和審美傾向,亦可從文字表達的形式和風格中,發現秦嶺雪的風雅和古意。

秦嶺雪通過《石橋品彙》流露出的藝術趣味和審美傾向從總體上看識見高妙,意趣超拔,言簡意賅,古意盎然。具體表現為:強調「自然」; 注重「心靈」/性靈;講究「品格」; 追求「創新」。

(1)強調「自然」。在不止一篇的序跋中,秦嶺雪都表達了這樣一個觀點:無論為文為藝,還是為詩為畫,都應該以「自然」為最高境界,這種「自然」來自「本性」,是一種個性「自然」的「自然」流露和抒發,任何一點矯揉造作或作勢作態,都難以達到文藝的至境。在談陳懷曄(〈精神的寄託 心境的映現——陳懷曄的山水情結〉)和蔡金章(〈醉心於墨——蔡金章中國畫淺談〉)的畫時,秦嶺雪都提到了「中得心源」,這裡的「心」,就是發乎藝術家「本性」的「自然」,有了這個「自然」,才能「外師造化」之後與「心」結合,創作出獨抒胸臆的佳作。作畫如此,書道亦然,寫詩如此,編劇、作文又何嘗不是?在〈林漢宗《城南舊事》序〉中,秦嶺雪認為漢宗先生的「雋永小品」,與「其人有老儒之方正、嚴厲,兼有長者之童心,儒家之仁念。敬天愛人,好古求真,孝悌忠義,誠摯樸實。皆其尚也。……幸逢明時,喜怒由之,笑駡無憂,乃驅遣於筆端,數年間汩汩流出」有極大的關係。這樣的判斷,顯然與秦嶺雪對「自然」有獨特的感悟有關。

(2)注重「心靈」/性靈。這一點其實和前面的「自然」相關並有相近之處。在評說王武龍的彌勒畫時,秦嶺雪這樣寫道:「現實生活中武龍兄是一位淡泊名利的仁者,同時,眉宇間隱隱有一種俠義精神。他畫彌勒有一種笑對世間萬物的自信,有一種千山我獨行的勇毅,有一種悠然自得的意趣,有一種濟世為懷的溫良……相傳唐代畫聖吳道子在長安千福西塔院畫的菩薩就是他自己,不妨說武龍兄筆下的彌勒畫的也是自己」(〈慰藉大眾心靈的使者——淺談王武龍畫彌勒〉),如果秦嶺雪不是一個對「心靈」/性靈有着深切感受和自省反觀的人,他大概也不會從朋友的畫作中讀出這樣的意味,而我們看秦嶺雪自己的書藝,在圓融中蘊方正,在內斂中透瀟灑,不也正是他以率性牽動筆鋒、以古雅融化筆墨的心靈/性靈的體現嗎?

(3)講究「品格」。書、畫也好,詩、文也罷,到了走出「匠」的手藝(技藝)階段,講究的就是「品格」和境界了。當年沈尹默的字,方正遒勁,自成一家,可是在陳獨秀的眼裡,卻是「其俗在骨」——也就是說,尹氏的書藝,「品格」和境界竟不入陳獨秀的法眼。秦嶺雪自幼親近傳統戲曲,愛好古典文學,對中國的詩、書、畫、印、戲曲、文學多有涉獵,且精於書藝,雅好詩文,交往的朋友也都是傳統文化修養精深之文藝人士,因此他寓目的詩畫佳作可謂多矣,心中的詩文戲文也積澱滿腹矣——自然地,他的藝術鑒賞「品格」也就超凡不俗,對他人藝術作品的品評和解讀,也就眼界甚高。在秦嶺雪看來,藝術作品的高下之分,不在「形」的展示,而在「神」的傳達。在〈「老虎」葉金城〉一文中,他對葉金城所畫之虎有個評判,突出體現了秦嶺雪對藝術「品格」的重視:「自來畫虎多突出一個『猛』字。金城兄卻追求一個『沉』字。深沉也,沉鬱也。這是歲月的熔鑄,人生的歷練,這是凝重激切的呼喚,百折千迴噴薄而出,真有睥睨時空之感。如此,就將畫虎提高到一個新的審美層次」。這樣的評說,其實也是秦嶺雪書藝、詩藝的夫子自道——講究「品格」,昇華審美。

(4)追求「創新」。秦嶺雪雖然沉迷古典,但也擁抱現代,對於傳統與現代、中土與西洋之間的複雜關係,秦嶺雪有着清醒而又自覺的認識(見〈思緒紛紜話健如——蔡健如國畫精品集序〉)。在〈林天行畫集(1996)序〉中,他這樣評說林天行的畫:「現在,呈現在讀者諸君眼前的是林天行近期的山水畫或者不妨稱之為風景畫。色彩斑斕,粗頭亂服,信手點抹,亦中亦西,可以說,所有傳統的畫法都打破了」——打破傳統當然是為了創新。在另一篇〈並非傳奇——天行荷(2008)序〉中,他對林天行從中國繪畫傳統中學得「筆墨效果」,又從西方繪畫方法中「拿來」色彩技藝十分讚賞,認為正是這種中、西結合的創新,才使「天行之荷」有了「『赤橙黃綠青藍紫,誰持彩練當空舞』的迷幻之感」。很顯然,對林天行創新意識和創新手法的推崇,道出的也正是秦嶺雪自己的藝術傾向和美學追求。

《石橋品彙》在「內容」上讓我們見識了秦嶺雪藝術趣味和審美傾向的同時,在「形式」上他也向讀者展示了他的風雅蘊藉和古意盎然。且不說書名題簽的四個字所透出的樸拙古雅,也不說書中的字、畫、印、藏書票、劇照和書影所帶來的視覺美感,就以書中表情達意的文字形式和風格而言,《石橋品彙》也別具意趣,自成格局。這種文字「形式」上的意趣和格局,可以概括為:融文言於白話;化古意為新聲;寓濃情於淡筆;示洞見於美文。

「融文言於白話」是指在《石橋品彙》中,不但有白話文,還有文言文,並且,用文言文寫成的篇什還佔了相當的比重,至於在那些白話文的字裡行間閃動着文言的身影,在《石橋品彙》中就更不足為奇。余光中曾說,文言文是白話文的潤滑劑,所以要「白以為長,文以應變」,余光中的這些話是針對白話文中要適度引入文言文而言的,這些秦嶺雪在《石橋品彙》中都「自然而然」地做到了,而他在一本以白話為主的散文集中置入為數可觀的文言筆墨,在「廢除文言」已近一個世紀的今天,就顯得既充滿「古意」又難能可貴了。

「化古意為新聲」是指在《石橋品彙》中,秦嶺雪常常將一些古代的意思、古代的意趣、古代的意象、古代的意義賦予他們現代的含義,用現代的方式將這些古「意」或套用、或引申、或轉義地表達出來。如在〈莊主少作〉中,秦嶺雪認為:「孔夫子云『不學詩無以言』,套用一句,不學筆墨,只是塗塗抹抹,暈暈染染,亦難以言國畫」;在〈亂花漸欲迷人眼——秦嶺雪書法集序〉中,他將白居易詩句「亂花漸欲迷人眼」中的「亂」字,加以現代引申,認為「亂,亦含豐富之意,從無比之單純、簡約抵達無限之豐滿、深邃」;在談到蔡其矯對詩美的追求時,秦嶺雪說蔡其矯「有尾生的堅執,有化蝶的悽愴」……如此等等,在《石橋品彙》中所在多有,這種「化古意為新聲」,在某種程度上講,亦是秦嶺雪對曾敏之先生希望他「把古典和現代結合起來」的踐行。

「寓濃情於淡筆」在《石橋品彙》中幾乎可以說是一種一以貫之的情感表達形態。《石橋品彙》中所作序跋涉及到的人物,都是秦嶺雪的摯友知音,情意不可謂不深,書中憶及的舊人、故事,也都是在秦嶺雪人生道路和情感世界中留下深刻印痕的生命內容,用刻骨銘心來形容也不為過,可是當秦嶺雪充滿深情地將對這些友朋的知音之論化為文字,將自己的生命年輪加以刻畫的時候,他的文字是內斂的、節制的、淡雅清新的。這種淡筆之後的濃情,如茶如酒,清雅柔綿卻悠遠醇厚,令人品之再四,回味無窮。秦嶺雪的「蘊藉」,此亦為一端矣。

「示洞見於美文」,這一點不用多說了,《石橋品彙》中的每一篇文章,都是秦嶺雪的用心之作,無論是序跋評說,還是追憶過往,秦嶺雪都能在娓娓道來之中,顯出洞見,舉凡〈吳東南詩集《將軍的袋錶》序〉、〈梁披雲先生書法集跋〉、〈王岩平榜書縱論——王岩平書法集代序〉、〈馮鶴亭《中國近現代百位書畫家油畫肖像》序〉、〈先文人後印人——淺記篆刻家王泉勝〉、〈《三畏齋劇稿》序〉等眾多篇什中,都能發現秦嶺雪關於詩、書、畫、印、戲的種種洞見,這些洞見既來自他長期的思考和實踐,也與他身為學養精深的書家和詩人有關,有學養的底子、思考的努力和實踐的經歷,使他自然對諸種藝術能「有感」並「借題」而「發」;而他那些充滿「古意」的美文,則是他以現代詩人的詩筆作中國傳統小品的複寫——按照周作人對「美文」的定義,美文應是抒情與敍事的「夾雜」,是「詩與散文中間的橋」,對照秦嶺雪筆下那些充滿詩意和「古意」的序跋,抒情與敍事夾雜的懷人憶舊之作,《石橋品彙》中的美文可謂多矣。

秦嶺雪故鄉的「石橋」,就在其祖宅前,因此,以「石橋」命為「品」所聚「彙」的所在,除了與古人喜以家鄉作為自己或他人的指代這一傳統有關之外,也寄託了秦嶺雪對故鄉(以及故鄉的人、故鄉的文化)的摯愛和深情。秦嶺雪自己說,「『鄉土』不僅是土地的代稱,更包括地域文化」(《蔡其矯詩歌評賞‧南曲》),在《石橋品彙》中,秦嶺雪就彷彿是個在故鄉(石橋)古文化(詩、書、畫、印、戲)中漫遊的陶醉者,石橋的山水人文,熏陶出他的風雅蘊藉,化育出他的高古意趣,秦嶺雪源於其中,亦樂在其中!


劉俊,男,1964年出生,南京市人。蘇州大學文學學士,南京大學文學博士。現為南京大學文學院教授,博士生導師。暨南大學海外華文文學與漢語傳媒研究中心兼職研究員,中國現代文學館柏楊研究中心特約研究員,南京大學人文社會科學高級研究院兼職研究員,廈門大學台灣研究中心第三屆學術委員會委員。2007年入選教育部「新世紀優秀人才支持計劃」。學術兼職有:中國世界華文文學學會副會長,江蘇省台港暨海外華文文學研究會副會長,江蘇省中華詩學研究會副會長。著有《悲憫情懷——白先勇評傳》、《從台港到海外——跨區域華文文學的多元審視》、《跨界整合——世界華文文學綜論》、《情與美——白先勇傳》、《世界華文文學整體觀》等,主編《跨區域華文女作家精品文庫》(十本)、《海外華文文學讀本 中篇小說卷》,參編《中國現當代文學研究導引》、《中國現當代文學》、《海外華文文學教程》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