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馬億:理想人生(二等獎)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首屆大灣區文學獎小說特輯

作者名:馬億

我在黑暗中閉着眼睛,手機在牀頭邊的寫字桌上持續震動着。我不想起身,身體本能地側向寫字桌的另一邊。不知道是誰這麼不自知,電話打了兩遍還繼續打。我在大腦裡轉了好幾圈,在這個時候,能有誰找我有甚麼重要事情。況且,為甚麼不早點兒打來,在我還被困在湖北返粵人員的集中隔離點兒那個時候。那十四天,我沒有跟任何一個活人聯繫過,雖然手機和電腦一直擺在我的手邊。

我為自己的想法感到羞恥,在平時的時候,我討厭所有主動聯繫我的人,無論是電話還是微信,我都不想去看,更不要說回覆了。但是在那個特殊的時候,我又如此急切地想要去與他們、這些根本就不是真正關心我的人產生連接。有時候我甚至吃不下飯,就因為自己的這些想法。但是這個電話來得這樣窮追不捨,反覆三遍,讓我逃無可逃,從心底裡,我甚至有一絲感動,難道他或者她真的是找我有甚麼事,甚至是很急的事,像是電話那頭失了一場詭異的火,非得要我立刻就跟他說上幾句話才會滅掉?

電話打第一遍的時候我猜測是搞推銷的,這幾天我已經接到了三通電話,分別是推銷租房買房的、推銷保險的、推銷健身卡的。我當然是下意識地拒絕,「不好意思不需要」,但是轉念一想,搞電話推銷的都上班了,說明城市正在慢慢恢復,走向一種積極的常態化,於是我跟他們多說了幾句。大概他們也跟我有相同的感覺。我當時就意識到這是我自己心理上一個很大的轉變,在以前,這些搞推銷的人,在我感覺裡,他們算不上真正的人,可能這麼說顯得我有些冷血,但是事實其實就是這樣的。本質上,我與他們的關係就是這樣冷冰冰的,他們推銷,我拒絕;他們作為機器說出推銷的那一套語言,我作為一個人拒絕了他們。到後來,這個推銷健身卡的青年,甚至主動提出讓我免費健身三個月的提議,當然,這要等他們健身房正式恢復營業之後。我還是拒絕了他,如果我準備去健身,我就會主動去辦卡,而不是需要試用三個月之久,這對他們是不公平的。

手機終於停住了。我睜開眼睛,房間裡還是漆黑的,不知道現在是幾點,可能是凌晨一兩點,也可能是下午三四點。在集中隔離點的時候,我的房間裡只有一小扇窗戶,又被對面的高樓遮擋,即使是白天,靠自然光照明都是很困難的。所以幾天以後我就徹底拉上了窗簾。剛開始的時候,我還是會大致在以前那些清醒的時間段醒過來,依靠着體內這麼多年自然形成的生物鐘。到後來就完全亂套了,我醒來的時候可能是下午一兩點,凌晨三四點,也有可能恰好就是早上六七點。所以那段時間,我很少從取餐口拿到熱飯。剛開始的時候工作人員會敲門叫醒我,後來次數多了,那個年輕的小女孩大概也就習慣了,隨我去。估計她還是按照早餐午餐晚餐的飯點兒按時送飯給我,但是因為我沒看到,所以也不能就這麼確定。

我坐起來,伸手把手機摸到手裡攥着,驚了一下,上面顯示電話來自「湖北黃岡」,我的老家。雖然是個陌生號碼,但是很可能不是另外一個搞推銷的,黃岡的推銷電話不可能打到我的廣州號碼上來。我看了一眼手機上面的時間,是二十三點四十五分,馬上就是新的一天了。在這個時間點兒,老家所在的黃岡市下面的那個小縣城,早就完全沉睡了。我有點兒擔心,我今年二十八歲了,我的身邊隨時都有可能發生意外。我從牀上下來,坐到了牀邊我唯一的一張椅子上,它還是我從這間合租房的公共客廳裡搬過來的。電話已經打通了,但是那邊卻沒有人接聽。這短暫的空白讓我更加緊張,我感覺我的手腕兒在抖動,手掌沒有知覺。這個空白也許只有一秒鐘。

我是陳雪。電話那頭說,她用的是普通話。

嗯?陳雪?我也用上了普通話。

忘了?她好像是笑起來了,帶着一絲小女孩的那種調皮。

沒有沒有,只是沒想到你會打電話給我。我呼出一口氣,心裡鬆了一下。

你現在在哪兒呢?

廣州啊,還是在廣州。

我曉得你在廣州,我問你現在在哪兒,此時此刻。她換成了方言。

越秀區水蔭路這邊,挨得5號線動物園地鐵站。我也用改用方言。

我在計程車上,現在在荔灣區這邊,我可以過來找你嗎?

現在?

是的,就現在。

那……那你來吧。我把定位發到你微信。

打開微信,陳雪的名字就在最頂上。我點開對話方塊,從二十二點零七分開始,她就給我發了第一條文字消息,問我睡了沒。接着是另外幾條文字消息,我當然都沒回覆,那個時候我睡着了。然後間隔了二十分鐘,是她給我打的五個微信語音電話。我看着手機,感覺有些不好意思,好像耽誤了陳雪的甚麼大事。我把動物園地鐵站C出口的位置發了過去。她回覆「好的。」

我按開檯燈。從荔灣區坐計程車過來,最少也得要二三十分鐘,我覺得我應該去刷個牙,最好是洗個澡刮個鬍子。一個女同學來找我,準確地說是一個十年沒見面的女同學來找我,我應該做出一個甚麼樣子,反正不是現在這樣一個樣子。

一邊洗澡我一邊在想,陳雪這麼突然來找我似乎是沒甚麼道理的。我倆有十年沒見是事實,但是這麼多年,我們都沒怎麼聯繫。唯一的一次聯繫就是上次添加微信,還是她主動在群裡加的我,是在2015年,大學畢業的第一年,高中的班長要在那年過年的時候結婚,準備在縣城的一個酒店辦酒席,所以才臨時拉了一個班級微信群,說是正好趁機會大家聚一聚。全班四十多人都在裡面。但是後來我沒有參與,因為那一年我因為種種原因沒有回家過年。這個「種種原因」我還是在班長的窮追不捨下告訴了他,其實也不是甚麼說不出口的事情,當時我談了一個女朋友,準備一起去瀋陽過年,看真正的北方的大雪。然而,最終在出發的前一天才以分手終結了這個計劃好的旅程。記得班長的婚禮是在正月初五,那天廣州照常是一個響晴的天氣,卻是奇怪,湖北老家的小縣城卻下了一場多年未見的大雪。同學三四十人吃完班長的喜酒一起去唱KTV,班級微信群裡各種圖片和視頻從早響到晚上,群裡還有好幾個人在@我,讓我發幾張東北的雪到群裡看看,我一概都沒理。陳雪就是那個時候添加我的微信好友,除了她之外,還有另外幾個同學加了我,都是隨意地問候了幾句,只有陳雪,通過好友之後我倆一個字也沒有聊過天,連句簡單的「你好」都沒有。但是她的頭像吸引了我的注意力,那個時候,在前女友的帶動下,我徹底喜歡上了各種各樣的貓,不管是品種貓還是家養的小野貓,凡是看到跟貓相關的文字、圖片、視頻我都會忍不住多看幾眼。後來我查過,這可能叫「分離焦慮症」,因為分手的時候,我和女友一起從小養大養肥的那隻橘貓被女友帶走了,跟她眾多的服裝設計相關的工具、面料和書籍一起。作為一個男人,在跟女人分手的時候,好像不應該在這些細節上斤斤計較。但是那隻橘貓,我跟牠呆在一起的時間是遠多於跟女友在一起的時間。我甚至想提出用一萬塊錢買下那隻貓的衝動,但是看着她抱着橘貓愛撫的樣子,最終還是眼睜睜看着她把貓抱走。我發瘋似的回看數碼相機和手機裡拍下的關於貓的照片,我暗暗發誓,再也不會去養一隻不屬於我的貓。

陳雪的頭像正好就是一隻橘貓,看得出來,是自己拍攝的,不是那種在網上找來的P得稀奇古怪的圖片。我克制了跟陳雪打個招呼的衝動,從某種程度上來說,我連通過她的微信好友都不應該,她應該算是我的仇人。畢竟,在高三那次班會上,這個人曾經讓我在全班同學面前丟過一次臉。

洗完澡後我打開大眾點評App搜索了一下附近還在營業的可以吃飯的地方,沒有甚麼太多的選擇,一家江西菜,一家湘菜,還有一個是我之前常去的小酒館。我甚至替陳雪想了一下,作為一名公務員,雖然只是我們十八線小縣城的公務員,在這三個地方招待十年沒見的老同學,她會怎麼樣看我。況且他老公還是當地一個房地產公司的副總。我有些擔心,她會不會還是像十年前一樣,再次讓我難堪。

陳雪從計程車裡下來的時候,我還是一眼就認出她來了。她的臉型沒怎麼變,但是好像更加圓潤了,比我印象中的那個她顯得更加和藹易於接近。她穿一件黑白格子的長裙,走過來叫我的名字。我假裝很淡定,就像跟一個熟悉的老朋友在街角重逢。不知道我是怎麼想的,那一瞬間,我伸出了手。她輕輕握了一下,淡淡地露出一絲微笑。她的手冷冰冰的,一下子讓我做夢一樣醒過來,有些不好意思。我問她怎麼這個時候來廣州。她說過來出差,參加一個業務學習的會。然後又補充了一句,其實就是給基層的一個旅遊機會,今年這個樣子,你知道,沒幾個人想外出,我就主動來了。經過她的提醒,我意識到她連口罩都沒戴,我剛出門也壓根沒想到這事兒。我問她老家怎麼樣了。其實就是沒話找話說,我也剛從那裡來廣州不到一個月,那裡甚麼樣兒我還不知道嗎。

她問我這個時候有哪裡可以吃東西嗎,她說她餓了一天。我趕緊拋出了那三個僅有的選擇。出乎我意料的是,她選擇了小酒館。

這個小酒館是我跟前女友經常光顧的地方,跟她在一起之前,我對酒這個東西沒甚麼感覺,是她帶我入門,跟我介紹各種酒的口味和歷史,酸度、苦度和酒背後的各種小故事。要是粗劣地歸類,前女友至少在女人堆裡算是酒鬼,據我個人的有限觀察,我還沒遇到過第二個像她這麼熱衷喝酒的女人。

酒館就在地鐵站C出口直走的那條大街上,因為地下通道已經關閉了,我們需要繞一段路從馬路上直接穿過去。陳雪跟在我身後,走路一點兒聲音也沒有。好幾次我都懷疑她是否跟着我,還是只有我一個人詭異地在路上走着。我放慢腳步用眼角餘光終於抓住了她,才又繼續往前走。

酒館的老闆蹲在門前的台階上抽煙,他穿着白色的廚師服,把口罩拉到了下巴上,像是一個準備上手術檯的醫生,趁着短暫的空隙放鬆一下。他看到了我,趕緊站起來把口罩戴好,把我往酒館裡面領。我站在門口,像是進入一個超現實主義的場景裡面。酒館裡面的空間被一些像是太空艙一樣的立方塑膠分隔成了一個一個的小區間,有兩桌的裡面有人,他們就在太空艙裡喝着酒。

上級要求的,就餐區要間隔開。老闆說。陳雪也愣在我身後,一下子笑了出來。

我找了一個小空間鑽進去,陳雪也跟着我進來。老闆站在小空間外面,把菜單從入口的地方遞進來。不好意思特殊時期,希望理解哈,老闆笑着。我說沒事兒。我看菜單的時候,陳雪提議給我講一個笑話。我放下菜單看着陳雪,這其實是一張陌生的臉,雖然臉型還有些熟悉。不知道她是怎麼看我的,我心想,以前我在微信朋友圈轉過那麼多發表自己小說的微信連結,很多條裡面都有我的照片和個人簡介,她還經常給我點讚。

一個記者採訪剛剛復工的建築工人,看到建築工人坐在工地上吃盒飯,於是問他為甚麼不戴口罩。知道建築工人怎麼回答的嗎?

我搖搖頭。

他說我正在吃飯啊。

我一下子放聲大笑出來,那聲音甚至嚇了我自己一跳。我收住自己的笑聲,感覺心情好像輕鬆了很多,自從今年開局諸事不順以來,這好像是我第一次這樣笑出來。

好笑嗎?陳雪問我,她的臉上也有一絲收不住的笑。

好笑。我又控制不住地笑起來。

我挑了一杯麥多黑啤和一杯銀針白啤,用筆劃下去的時候才發現,這兩種是前女友最愛喝的。又點了一份炸魚薯條、酸黃瓜和烤土豆皮兒。這裡的菜品並不多,沒甚麼選擇的餘地。來這裡的人大概對吃甚麼也不太在乎,他們都是衝着這裡的酒來的。

服務員用托盤將兩杯酒從入口處移上來,我拿了常喝的那杯黑啤,把白啤放在陳雪面前。陳雪的一隻手抓在杯壁上,像是在感受這杯酒的溫度。

這就是銀針白啤?她看着我。

是的,銀針白啤。

我還沒喝過白啤。她把那杯酒端起來,我不知道該怎麼接話。我舉起酒杯,說,歡迎你來。

說得好像你一直在等我。她說。

我倆碰了一下杯子,杯子碰上了,但那碰撞的聲音又太小,顯得小心翼翼,加上這樣的一個算是半封閉的小空間,進而產生了一種異樣的感覺。我該說點兒甚麼。

上次班長結婚你去了是吧?我問。

說完我端起酒杯自己喝了一大口,我厭惡自己。

嗯,去了,大部分同學都去了,可惜你沒去。

沒甚麼可惜的。

對了,聽說當時你在東北。

啊……是的,是在東北。

真的就只是為了去看一場大雪嗎?她的兩隻手捧起酒杯,定定地看着我,她的眼光好像是在提出一種要求,要求我在她的注視之下立刻回答她的問題。

是的,就是去看一場大雪。我有些心虛,不敢看她的眼睛,這麼多年來,我還是沒有學會在女人面前撒謊。

剛好三盤小菜都端上來了。她吃了一口土豆皮兒看着我眼睛說,你還是跟之前那樣。

我笑笑,我之前哪樣兒。

就那樣的。馬億,你還記得高三的那次班會嗎?

我的笑立刻就凝住了,而且心跳加速,一種緊張的情緒緊緊抓住了我,讓我固定在櫈子上動彈不得。不……不太記得了。我說。

但是我記得很清楚,陳雪說。她端起酒杯一口喝完了。你說你要走遍世界,成為一個無家可歸的人。

我笑笑,那看來我已經成功了一半,走遍世界沒有達成,無家可歸算是差不多了。

陳雪說,這裡有雞尾酒嗎?

我招招手,服務員又把菜單拿了過來。我說,你有想喝的酒嗎?

長島冰茶有嗎?陳雪說。

好。

服務員拿着菜單走開了。

你是不是快忘了我?她突然開口問。

我說,沒有沒有。

這是真話,我和陳雪有十年沒有見面,但是她應該算是我目前最熟悉的人。當然,在這之前我沒有跟她接觸過,我是通過她的微信朋友圈熟悉她的生活。她哪天去了縣城的那個「風景區」野餐,她哪天去吃了縣城的壽司,她哪天買了一束甚麼花兒,她很喜歡記錄自己的生活軌迹,而我恰好喜歡看。但是看歸看,我從來不評論,也不點讚,像是一個隱形人駐紥在朋友圈裡。

你知道為甚麼我說你沒有變嗎?陳雪問。

不知道。

我喜歡觀察一個人的眼睛,你的眼神跟上學的時候一模一樣。

不會吧,我女友說我的眼睛像一個老人。哦,是前女友。

那個一起去東北的女友?

不是,是另外一個。

哦。你還記得那時候中午全班都趴在課桌上午睡嗎?

那哪兒忘得了啊,不過我不喜歡午睡,熱天的時候教室裡黏糊糊的,頭上的吊扇扇出來的風也都是熱的,我睡不着。

是的,你喜歡趴在課桌上,看天。

嗯?

你不記得了?

記得。我的意思是你怎麼知道我喜歡看天。

那個時候我經常觀察你。

不會吧,你觀察我幹甚麼。

我剛才說過你的眼睛不一樣。

有甚麼不一樣?

可能會惹你生氣。

沒事的,都過去這麼久了。

因為我討厭你,每次看到你趴在課桌上望着天空的時候,你的眼睛裡面亮晶晶的,好像你的心裡藏着很多很大的夢想,我覺得你很假,很虛偽。所以那個時候我很討厭你。

這個我真的沒想到,原來我這麼招人恨。

不是恨,只是討厭。

我把手裡的酒也喝完了。

陳雪的長島冰茶上來了,我又給自己點了一杯威士忌酸。

對不起。陳雪喝了一口長島冰茶。

沒事的,這麼久了。

好幾年前我就想找個機會跟你道歉。

真的不用。

不是這個,是那次班會的事情,我當時做得太過分了。

我想再好好喝一口酒,最好是威士忌,但是我的杯子已經空了。

我應該跟當時在場的每一個人道歉。她一抬手,杯裡的長島冰茶也空了。你們可能已經忘記了,但是我還記得,我罵了你們,說你們的夢想都是很扯的事情,還把自己的覺得唯一正確的人生夢想和人生規劃都說了一遍,而且是帶着一種盛氣凌人的情緒。

我的威士忌酸終於來了,我喝了一大口。

你記得我當時說了甚麼嗎?

記得不清楚了,我說。說完我就很後悔,更加深了我對自己的厭惡,我為甚麼這麼虛偽,我明明就記得她說的每一個字,甚至我一閉上眼睛,當時空氣裡的味道我都能聞到。

我說我的目標是考上一所本地的大學,學一個找得到工作的專業,最好考個公務員,二十六歲之前嫁人,三十歲前孩子上幼稚園,平淡過一生就可以了。陳雪看着自己空蕩蕩的酒杯,眼神落寞。

這些你不都得到了嗎?我說。在五年前那次她主動添加我的微信之後,我多次跟班長打聽陳雪的近況,她確實考了省城武漢的一個師範大學,學了文秘專業,畢業後考上了我們縣的公務員,並且二十六歲嫁人,嫁給了縣城一個中型房地產公司的副總,第二年孩子就出生了,是一個男孩兒,算起來男孩兒今年三歲,要上幼稚園了。唯一的不一樣是,陳雪今年是二十九歲,她的「理想人生」比計劃中提前了一年。

是的,都得到了,但是我很羨慕你你知道嗎?

我笑笑,我有甚麼好羨慕的。我趁機喝了一口威士忌。

你有自己真正想做的事情,說得大一點兒,你有自己的理想,而我沒有。

我的臉有點兒微微發燙。

其實我沒寫出甚麼。

但那是真正屬於你的東西,你一個人的東西。

我不想跟她說我這幾年的真實生活,寫作中的遇到的問題,北漂生活的艱難,我不認為她能真正理解到。我沉默着。

我不知道接下來的人生該怎麼樣過,我該做的事情好像都做完了,我之前過得太現實了。我喜歡長島冰茶,知道為甚麼嗎?

不知道,我說。

有一天我在網上刷到一個故事,說楊千嬅有天晚上去找黃偉文喝酒,一晚上連喝了八杯長島冰茶,兩個人一句話都沒說,然後楊千嬅就自己打車走了。之後黃偉文就寫了那首《可惜我是水瓶座》。

還有這個故事?

反正是網上看到的,也不知道真假。那天晚上你知道我做了甚麼嗎,我們縣城你也知道,根本就沒有可以喝到長島冰茶的地方,那個時候已經是晚上十一點多,我在App裡找了一個武漢的酒吧,一個人開車就去了那裡。

我看着陳雪,她的眼睛跟之前有些不一樣了,不知道是她喝多了還是我喝多了。

你喝了嗎?

喝了,我叫了八杯,但是好像沒喝完。我醉在了酒吧。

我吐出一口氣,好像是在為她感到擔心。

你知道嗎,這是我出生以來做過的最出格的一件事。我很小的時候就有這種必須讓自己處在規劃中的意識,從幼稚園開始,我媽就會拿一張做算術題的白紙貼在我牀頭的那個小衣櫃上,上面寫着我每天需要做的事情,從起牀先穿上衣再穿褲子開始,一直到晚上睡覺,我的全部都寫在那張紙上。那紙張跟了我二十多年了,我再也沒有擺脫過它。哪怕是我媽前年的時候突發腦溢血去世了,它還是貼在我的腦子裡。

陳雪的手肘貼在桌子上,兩隻手掌捧着自己的臉,像是在強撐着。我們幾乎一進來就開始喝酒,沒怎麼吃東西,空肚子喝酒是最容易醉的,這也是前女友交給我的竅門。

馬億……你肯定不知道,我一直在關注着你,說難聽點兒就是監視,上學的時候我討厭你,後來我是嫉妒你。我是家裡的獨生女,你是你家的獨生子,我還是女孩兒,你怎麼可以這樣隨心所欲地做你自己,而我就不能,我也不敢。你發表在文學雜誌上的那些小說我全都看過,我家裡有一小堆雜誌,上面都有你的名字。開始的時候我還以為你能賺很多錢,後來我才知道,像你這樣的所謂青年作家,可能連老家縣城那些在工地搬磚的小時工都不如。但是你怎麼就能在廣州生存下去,我嫉妒你,真的,我……

陳雪的聲音有些拖曳,腦袋也不停地往下點,托住她臉頰的那兩隻手好像在劇烈的運動之後失去了支撐的力氣。

你喝多了,要不找個酒店住下來。我拍拍她的手臂。

她突然抬起頭,朦朦朧朧地閉了閉眼睛,大概是同意的意思吧。她還有一些意識,伸手就把身邊亮紅色的手包抓住了。我結了賬,把她攙起來往外走。在小酒館的不遠處剛好就有一個小型的快捷酒店。我用她包裡的身份證給她登記,然後幫她支付了租金。酒店前台讓我也登記一下,我說把她送上去就下來,前台也沒說甚麼。

酒店的地面軟綿綿的,而且我感覺很滑,腳下像是沒有根,有些站不住。我心想,幸虧是在我的出租屋附近,踉踉蹌蹌地走應該沒甚麼問題吧。我刷開門推進去,剛把陳雪扶在牀上坐下來,砰的一聲,房門關上了。陳雪伸出手臂,一下子把我挽進了懷裡。我像是陷進了一片軟綿綿的白雲裡面。

不知道過了多久,窗外的陽光刺得我眼睛發痛。我睜開眼,發現自己是和衣睡在被子裡的,房間裡沒有陳雪。我從牛仔褲的褲兜裡摸到手機,上面顯示才上午七點四十二分。點開微信,在最近連絡人的那個頁面翻找了好久都沒有找到陳雪的名字。我退出微信,點開通話記錄,上一次跟我通話的是一個被十三人標記為詐騙電話的號碼,熒幕上面顯示。沒有陳雪,沒有那個來自湖北黃岡的陌生號碼。我看着窗外廣州的陽光,懷疑自己是在夢裡,難道夢還沒有醒,而我以為自己已經醒過來。這樣的夢我確實做過好幾次。但是這個陽光照在我左半邊的手臂上,熱量是那樣充足,它是在有意提醒我。我感覺得出來,昨晚的啤酒還在我的胃裡。我點開微信,撥通了高中班長的語音電話。他顯然還未醒來,被我的電話吵醒,似乎是嚇了一跳。因為我還從未這樣找過他。我說陳雪昨晚來找我了,後來又走了,她現在怎麼樣了。

甚麼陳雪?班長彷彿吃了很大一驚。說陳雪已經失蹤了很久,大概有一兩個月了。我說不會吧,別逗我玩兒。他說是真的,她老公和家人已經報了案,尋人啟事縣城裡貼得到處都是。你小子不會是一直暗戀她,心理變態了吧。

我掛斷電話。我不相信自己是在做夢,我掀開被子跳下牀。昨晚我們進酒店的時候是拿陳雪包裡的身份證登記了的,而且酒店前台肯定有攝像頭。

我跳下牀,我要去向自己證明,我沒有做夢。我走出房間,頭頂忽然傳來了那熟悉的旋律:

 

「如何笨到底 但到底 還是我

誰人待我好 待我差 太清楚

想繼續裝傻 卻又無力受折磨

心裡羨慕那些人

盲目到不計後果

……」


馬 億 生於1992年,湖北浠水人,曾工作於花城出版社、人民文學出版社,現為北京師範大學與魯迅文學院聯辦作家研究生班在讀。有小說發表於《花城》《天涯》《作家》《作品》《廣州文藝》《芙蓉》《山花》《青年文學》等雜誌,被《小說月報》《中華文學選刊》《長江文藝.好小說》選載,獲第四屆「紫金.人民文學之星」短篇小說佳作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