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披靈:羈絆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披靈

父親,是個怎樣的誰?那辛勞兢業,賺錢養家的沉默背影?那退休賦閒在家,脾氣日盛的暴躁咆哮?那指頭微顫,雙腿外彎的白髮老頭?父親無法不牽扯我諸般情感,我卻又無從控制地一一壓抑,消解,不在他面前洩露半點……

我最早的記憶與他有關。那是故居一夜,爸爸沒有照常在飯後,抱我到新建的地鐵站,光顧便利店吃軟雪糕。我不明何故,大人們便回答說是因為下雨,我指了指不遠處的直長傘,大人們笑了,爸爸也在笑,因為這兩三歲的幼童竟然知道下雨打傘便可出街。後來,我會爬上父親閱報的手臂,興致勃勃地編故事――父母向孩子說故事,沒在我身上發生,我倒是自己向他們講。我戳戳那二頭肌,知道這叫做老鼠仔,便幻想結實的肌肉中,住了一隻小老鼠。

然而童年最痛苦的回憶也來自爸爸。小學一次數學考試,我只有七十幾分,父親知道後不但責罵,還逼我寫悔過書,簽名後要貼在牆上。我嚎哭不止,還覺得有份說不出的奇怪――年紀小小,我哪有甚麼簽名的經驗?簽名不都是家長的工作嗎?現在我知道這感覺叫「荒謬」。母親佇立一旁,愛莫能助,只能以一聲不吭來否定這處罰。那筆迹幼嫩的悔過書,不知何時終於從牆上撕了下來,卻一直連同那深深的恥辱感,膩在我心頭,驅使我不斷跑向一個又一個優異績點。事隔多年,我才在信仰中意識到自己對「成就」的追求仿如得毒癮,並在往後的日子,逐點逐點撕去心頭的悔過書。

悠長歲月中,我的不快來自他只關心我的成績。家中飯桌,甚少聽到閒話家常,只聞電視機響。圍坐卻沉默,於是少年的我觀看不感興趣的節目,來掩蓋尷尬。但如果電視機傳來的是和樂家庭的歡聲笑語,我便會默默地,感到更尷尬。父親跟我搭話的惟一原因是成績,我還記得每次學期末,他冷冷地要我的試卷,而我則惶惶地等待他閱畢,等待他點評。經過悔過書事件後,我的成績總叫他滿意,但他的滿意也不過是漠然的「還不錯。可以更好」,而從來沒有流露一絲認可和稱讚,這是我成長中難以言喻的缺乏,縱使衣食一直不缺。

後來中學某年,他不再檢查我的成績了,應該是因為我考得着實不錯,同時他也漸漸不能理解那愈來愈仔細的分科。至此我們惟一的溝通也失去。後來要選科,父母均沒有過問甚麼。這是難得的自由,卻又不完全讓我感到被信任,因為我不知道他們是真的接納,還是不認同地啞忍。但我慢慢習慣這樣有點奇怪的「自由」,大家都不聲張,不多談自己的生活,縱使我們一起生活。

在這漫長的沉默歲月中,我和父親有過零星的衝突。經年不對話下,你可以想像我們對彼此有多陌生,他對於我原來有種種想法以至不滿,一直沒表達,直至纍積成洶湧的岩漿,才衝破薄薄的地殼爆發出來。我對他的不滿也漸積藏為一份全然的否定,否定他的觀點,否定他的態度,否定他的語氣。有點像村上春樹在《棄貓》所說,父親對兒子感到慢性的不滿,而兒子則感到慢性的痛,並懷着不自覺的憤怒。但負面感受以外,我對父母實在不無感激――那充裕的物資供應,那整潔的安樂窩――他們如斯努力地照顧我們三姊弟。這樣的恩情,我卻不知怎樣開口。零星的衝突過後,家中沉默依舊。沒有電視節目來疏導尷尬,我慢慢不敢,也不想直視父親雙眼。

轉機來自距離的距離,因為我結婚了。我不再只是他們的女兒,更是別人的妻子,我好像不再那麼「從屬」父母。而且我們不再同住,不會每天相見,相聚難得,叫人珍惜。我開始發現,回娘家時自己是上賓,會被熱情地招待,熱心地送別,熱切地期待。父親傾力炮製我愛吃的,湯熬了一大煲,餸菜會多煮,要我盡量帶走,翌日繼續吃。如果丈夫在場,家裡的氣氛會更輕鬆一點,因為他是半個外人,令飯桌上洋溢相敬如賓的客氣,令多年的撕磨暫時停歇。

可惜這樣的重聚,在去年曳然而止,因為疫情,而且我懷了孕,大家小心翼翼減少接觸。我還記得最後一次回家吃飯,是農曆新年,那次父親還提到以前供樓的辛酸,有時整個月的工資只夠償還銀行利息……我年少不知,卻一直享受父母辛勞的成果,安住其中。因疫情而飯聚停頓,那暖和一點的家人關係,又漸冰冷。

終於,小女出生了,瘟疫卻還未歇止。母親長期來幫忙照料孫女,父親則一週來一遭。起初我要按時工作,沒法跟父親交談,後來空閒了,卻也習慣那避而不見的模式,有時更伺機外出透透氣。記得一次終避不過,父母和我三人同檯吃飯,我卻不知說點甚麼,一席相對無言,而我的家又沒有電視。外子不在,我實在沒額外力氣改變那氛圍。

然而,看着他甜孜孜地抱着小孫女,不捨放下,眉開眼笑,我便不禁把自己代入,想像當年,他和母親圍着我,一起戲笑逗弄小嬰兒。因我的存在,而不是成績,他們高興歡欣。這是親子關係多麼純粹的階段,他對我沒有甚麼企求,我也用不着迴避。

面對這位老人,壯年的我卻仍是那受傷驚惶的小女孩,表現出來卻是漠然和反擊,下意識地保護着內心的小女孩,特別是那最柔弱易傷的地方――對父親稱讚的渴望。而他呢,大概也為我的冷漠所傷。現在我按時上繳家用,就如他從前按時餵我三餐,其實都不足以把父女關係澆灌得飽壯。

大概我們都欠對方一句:「對不起,我不懂得愛你。」


披 靈 愛文學,也愛上帝。生子後,創作慾隨那粉嫰的新生命回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