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黃維樑:嘉陵江畔聽詩的迴聲——尋訪吳宓、梁實秋、余光中的舊蹤迹

主欄目:《香港文學》2021年8月號總第440期

子欄目:散文

作者名:黃維樑

重慶市之大簡直匪夷所思。同在長江之北的相鄰兩區,從渝北區的機場驅車到北碚區的西南大學,面積二十厘米乘以二十厘米地圖上標示不到一厘米距離的,竟然用了接近一個小時。八萬二千平方公里大的重慶市,面積是香港的七十五倍――七十五倍!地極大且人極多,人口是三千三百多萬。大,多,而且火。有火爐之稱的重慶,6月15日我一抵達,主人即饗我以地道的火鍋。火紅熱辣,接受向天淵教授等主人的款待,恨不得餐後馬上有冰淇淋為我降溫。主人們的熱烈美意不以我的高溫感覺而轉移,一行人穿過老街,由「帶頭人」蔣登科教授邊走邊解說北碚的薈萃人文。我們來到了正碼頭廣場,夜色溫柔,燈火中嘉陵江閃爍在眼前。

重慶極大,西南大學也極大;只算北碚校區的面積,就有一百六十五萬平方米。翌日梁笑梅教授及其研究生帶我參觀吳宓(1894~1978)舊居。我們在林蔭掩映的直道和曲徑行走穿插,忘記道路的遠近,終於到了。

 

吳宓和錢鍾書:一對師生「絕配」

名為「吳宓舊居陳列室」的樓房,其一樓的陳列室約有十間,我們逐一觀看。1950年,曾在清華大學、西南聯大、四川大學等校教書的五十五歲著名教授吳宓,來到這裡(那時的校名是「西南師範學院」),一直到1977年。他在非常時期橫遭迫害,左腿跌折,雙目失明,1978年病逝。在西南師院期間他先後任外文系、歷史系、中文系教授,是位「文博古今,學貫中西」的學者――這八個字正是樓房外一塊大石板所刻寫的。

諸室收藏的各類書刊、照片、手迹琳琳琅琅,西南師院時期的資料自然是重點。吳宓留學美國,在哈佛大學入比較文學系,獲碩士學位。歸國後教書,受其業的出色弟子如王力、李健吾、曹禺、錢鍾書、許淵沖等,名單是濟濟一大張。我對他和錢鍾書的關係頗感興趣,尋尋覓覓,看到兩件相關「文物」:一是錢鍾書的照片,和吳宓的照片相鄰掛着;二是一本書的封面,上有這些字:「清華文叢之三/吳宓著/文學與人生/錢鍾書敬署」。

上個世紀三十年代在清華大學讀書,錢鍾書以其博學多才馳譽校園;老師吳宓愛才尊才,稱其弟子為「人中之龍」,而老師本身「不過爾爾」。十年後,師生同任教於西南聯大,弟子授課的講義,老師拿來閱讀,讀得津津有味。在校一年,錢鍾書離開了,事後有人說他曾揚言:「西南聯大外文系根本不行,葉公超太懶,吳宓太笨,陳福田太俗。」錢鍾書竟然這樣罵老師!錢妻楊絳女士多年後撰文講述吳、錢師生關係,鄭重辟謠。

在「人龍」和所謂「太笨」之間,還有另一個「段子」。吳宓曾愛上一個女子,與元配離婚,鬧出風波,有詩篇記述其事。《吳宓詩集》出版後,人在牛津大學深造的錢鍾書應邀撰寫英文書評,他這樣放言高論:吳宓的「絕望不僅僅由於愛情樂園之失去,而是樂園既然失去,但他根本沒有得到過一個夏娃――減輕他壓力、分擔他痛楚的夏娃」。英文非常漂亮,唸B.Litt學位的才子,還鑄造瑋詞,把老師夢寐求之的女子形容為「superannuated coquette」。我們不知道撰文時錢鍾書心中此詞的中文翻譯是甚麼,多年後楊絳為夫君的雅詞作這樣的解釋:意為「過期的(或年齡太高的、陳舊的)賣弄風情的女人」。看着師生並列的照片,他們真是一對「絕配」啊!二人間的妙趣情事,讓我內心笑不可已。我沒有和身旁的笑梅教授述說感想。

吳宓有中國比較文學之父的稱號,也是個《紅樓夢》專家,學識為眾弟子所推重。其中許淵沖懷念恩師,2005年手書吳宓詩句,刻於木板,木板掛在陳列室。詩云:「采擷遠古之花兮,以釀造吾人之蜜。」我拍了照片。巧的是翌日就傳出百歲許老逝世的消息,我於是把照片上傳朋友圈,既紀念這位著名的翻譯家,也是紀念其恩師。梁教授相告,西南大學裡有吳宓的雕像,有雨僧樓,還有吳宓研究中心。顯然,吳宓是該校人文學科的鎮校之寶。

 

梁實秋晚年才「浪漫」起來

吳宓舊居之後,我們轉而到一箭之遙、在校門外一山坡上的梁實秋(1902~1987)「雅舍」故居。抗戰期間,1938年梁實秋與家人避居於北碚,在此賃屋居住,就近辦公,從事編輯和翻譯工作,一住就是八年。本來是簡陋寒舍(夏日簡直是熱舍),為了郵件派送方便,借用同住友人之名「業雅」而把居所稱為「雅舍」。當年的陋室,近年翻新重整,一變而雅致美觀。舍前的小空地上,有一座白色雕塑坐像,大氣而儒雅。舍雅何須大,幾個小陳列室裡,梁氏著作、照片等資料豐富,表述了一生的經歷。

吳宓的著述為文學研究者重視,梁實秋的《雅舍小品》文集,雅而能「俗」,乃能雅俗共賞,其重印出版次數以百計。一個展壁寫道:「《雅舍小品》沒有廣告,好書不需要廣告。」室內擺放此書的多種不同版本,是暢銷的明證。梁實秋入川之前,已翻譯莎士比亞的劇本,現在賡續,還翻譯了長篇小說《咆哮山莊》。他一生翻譯的貢獻極大,為他贏得巨大聲譽的則是《雅舍小品》。梁實秋曾與魯迅因為人性與階級問題持續筆戰多年,更因任報紙副刊主編而聲明「[也]歡迎投來與抗戰無關的文章」(大意如此),備受責難。如今陳列室所見,兩人照片並排着,筆戰的圖文客觀列出,梁實秋早就「平反」了。

吳宓與梁實秋一先一後都是哈佛大學白璧德(Irving Babbitt)的學生。白教授提倡「新人文主義」,有反浪漫主義的思維,自稱其學說和中國儒家「克己復禮」的精神相通。吳宓的行為浪漫,梁實秋則一生克己復禮,晚年髮妻離世後與韓菁清戀愛結婚,才「浪漫」起來。陳列室中,梁實秋前後婚姻的照片交相輝映。名人的婚戀緋聞,向來傳播不衰,最能「吸睛」。為了增強「雅舍」的吸引力,一陳列室的牆壁以「雅舍:有個性就可愛」為主題,寫滿了梁實秋關於愛情男女的雋語,如「男人多半是自私」、「『女人是水做的』,是活水,不是止水」、「曾有人把結婚比做『蛤蟆跳井』――可以得水,但永世不得出來」等等。邊看邊回想梁實秋的生平事蹟(包括在台北我曾與他同席餐聚),忽然看到一張梁氏夫婦與其私淑弟子余光中的合照,我翻拍了,作為紀念。陳列室的「前言」說「雅舍是中國文人顛沛流離……日子的真實證物,見證他們高昂着頭、直挺着胸共赴國難的不屈精神」,我也把這些文字清晰拍下來。

 

有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

是日下午休息,晚上我在西大新詩研究所和外國語學院合辦的講座上,以《艾略特與余光中比較論》為題做報告。艾略特(T.S. Eliot,1888~1965)有世界性大聲譽、大影響,余光中只在華人地區有大聲譽、大影響,二人如何比較?我自定這個題目,且是首次講這個題目,而我自信地評價說:以言文學本身的成就,余光中大於艾略特。有點「石破天驚」吧,難怪後來在報道講座的文字裡,這個「驚人」的評價沒有出現,大概是審慎的向天淵所長有意略去的。向教授介紹講者時兼及我的「龍學」論著,則給我意外的驚喜。

17日午飯後,梁笑梅教授及其「梅花門」弟子,驅車到賓館接了我,向北碚區內的悅來鎮(原稱悅來場)進發,準備參加18日舉行的「悅來新詩力」論壇,以及該國際藝術節的其他多項活動。抗戰期間余光中與父母在悅來場度過七年歲月,其名詩〈鄉愁〉首節的靈感即源於此。笑梅2006年出版的專著《壯麗的歌者:余光中詩藝研究》,乃由其博士論文增益而成。博論的題目,是由西大新詩研究所首任所長呂進教授「指定」的;呂氏認為「余光中是一個不可忽視的存在,他具有重要的詩學價值」。笑梅多年前曾尋訪余光中悅來場舊居朱家祠堂原址,余氏本人則在2005年10月來過此地;但他們所見,比對少年余家當年所居處,已「面目全非」,只剩下滄桑了。儘管只剩滄桑,還是要到朱家祠堂原址看看。

驅往目的地途中,但見悅來鎮高樓聳拔,彷彿是個建築的大工地。導航系統指向的路,正在施工拉直,原來的小徑坡斜而彎曲,我們放棄冒險,改為開車下馳江邊。在嘉陵江畔,從前一個小蘿蔔頭跋涉十里的上學途中,看着波光聽着濤聲,默默背着或朗朗誦着父母和老師所教的古代詩文;常常想着沿江到海,以觀遼闊的世界。余光中後來在金陵大學、廈門大學、台灣大學的外文系讀書,再後來在多個大學的外文系教書;他從西方文學藝術取得營養,特別欣賞英國濟慈的詩和荷蘭梵谷的畫,卻仍然讀《詩經》《楚辭》、李白、杜甫、蘇軾、李清照,還詠寫這些詩人詞人,他說中文是「倉頡所造許慎所解李白所舒放杜甫所旋緊義山所織錦雪芹所刺繡」的美麗文字――這令我想到錢鍾書愛中文、堅持以中文寫作而不忍離開母國的往事。

 

讀出余光中詩歌的喜悅,讀出中華文化自信

嘉陵江畔迴響着中國詩歌的聲音。梁實秋在此地寫他的〈華北視察散記〉,心中響起、筆下引述的,不是莎士比亞或艾米莉.勃朗特(Emily Bronte)的字句,而是杜甫的「聞道長安似弈棋」、溫庭筠的「雞聲茅店月,人迹板橋霜」;吳宓在嘉陵江畔的學院和社團大講其《紅樓夢》(論者說他是把這部經典小說介紹到西方的第一人)。我們在江邊觀看那條小徑、那個小碼頭,芳草萋萋而江聲潺潺,流着詩歌,流着詩的想像。

傍晚我們到了「悅來新詩力」藝術節安排入住的江畔酒店,翌日在「華文詩學名家國際論壇」我發表論文,題為〈余光中詩作和詩論表現的中華文化自信〉。正因為有自信,1960年代台灣深受西方現代主義詩潮影響之際,余光中斷然拒絕「晦澀虛無」的詩風。他認為「藍墨水的上游是汨羅江」,1951年還在讀大學時,就寫詩向屈原致敬。現代主義的書寫,泰半語言支離破碎、面目模糊、難讀難解,余光中不走這一條絕路。他的詩在講究意象經營、講究音樂性之外,字字珠璣、結構嚴謹、主題明朗而內容耐讀;這正是中國傳統(和西方古典)的詩法、詩藝。詩可以怨,可以寫悲哀痛苦,但我們讀詩不應該太辛苦,而應該有一種美學的喜悅。

這個藝術節的「悅來」一詞非常好,悅來投資集團的王菊夢女士等主辦者,為藝術節取名「悅來新詩力」(我不禁想起魯迅的〈摩羅詩力說〉一文),值得點讚。管見是這個藝術節有國際化的條件,大可把英文名稱定為Poetry Delight Festival,簡稱PDF。論文裡我以余光中1966年寫的〈當我死時〉為例,解說此詩寫的是鄉愁而我們可以「悅讀」,讀出詩美的喜悅。

余光中對中國古典詩的藝術價值充滿信心,他對中華民族也充滿信心。近代中國貧窮落後,現代中國多動盪不安。講文化,他不是「國粹派」;講時局,他常有責難。然而,〈當我死時〉謂「中國[是]最美最母親的國度」;其〈民歌〉(1971年作)宣示「中華精神不朽」,其〈歡呼哈雷〉(1986年作)堅信「我的國家,……/一切江河依然是滾滾向東方/民族的意志永遠向前、向着熱騰騰的太陽……」。

我這裡講中華文化自信,固然因為這是個目前大家熟知的理念,其實余光中早就「點題」了。二十世紀以來,中華文學界多對西方的諾貝爾文學獎頂禮膜拜,視之為神明。2009年余光中被記者問及對此獎的看法,充滿智慧的耄耋詩人淡定地說:「我們的民族要有自信一點,幾個瑞典人的口味,決定不了甚麼。」對,應有自信;當然,我們不應自大、自滿。

 

嘉陵江和長江流着詩的音樂

論壇的所在地,就在嘉陵江畔。晚上江畔另一個活動是「余光中詩會」,〈鄉愁〉等詩文成為多媒體創意豐盈的演出內容,此外還有古典的李商隱「巴山夜雨」詩聲。藝術節多姿采的活動結束後,我來不及到朝天門重遊就離開了重慶。二十多年前我曾在朝天門乘坐輪船暢遊長江,現在沒有機會再睹嘉陵江如何匯入長江。余光中詩〈當我死時〉所說的長江是一管永生的音樂,它和嘉陵江都流着詩的音樂。倒是朋友圈傳來一個朝天門及其周邊的視頻。2005年余光中來訪重慶,說這個山城變大了,變高了,變挺拔了。視頻所見的日夜朝天門一帶,高俊挺拔,璀璨奪目,重慶真大,真大。


黃維樑 香港中文大學一級榮譽學士,美國俄亥俄州立大學博士。1976年起任教於大學,歷任香港中文大學中文系講師、高級講師、教授;美國、台灣、大陸、澳門多所大學教授或客座教授;先後任美國Macalester College及四川大學客席講座教授。著有《中國詩學縱橫論》《香港文學初探》《中國現代文學導讀》《中西新舊的交匯》《壯麗:余光中論》《黃維樑散文選》等二十餘種,編著書籍多種。歷任香港內外多個文學團體主席或顧問。曾獲多個文學獎、翻譯獎,作品入選各地選集及編入中學、大學語文教材。